车子开入一片空旷的园区,停在挂着某私人会所门牌的泊车位上,我下车原地转着圈看了好久,没认出那是什么地方,实在没有多少眼界。夜夜把开车的朋友扔下,拉着我从侧门进入。大厅富丽堂皇,我不动声色地惊叹,又长见识了。三四个转角之后,我们推开一扇满月门,走过十米的长廊,便嗅到了混杂着音乐的派对气息,声音越来越热烈。
苏夜夜的朋友,我是说那位生日宴上的寿星,是一位看起来比夜夜还要小的小男生。个字不高,巨瘦,有吸大烟的气质,而且肤色较黑,模样也极其平凡,但有一对略微凸出来的大双眼皮,衬着眼窝很深,说不定远祖上有黑人血统。
在场的人,多数喊他,“鸟哥”。这外号让我不自在,我以为叫唤的人心有恶意,但见他答应得很欢喜,我就觉得这大概又是我的问题,他们年轻的人交流方式是这样的,说难听的话才能证明真感情。
不得不重复,他人真心瘦削,似乎在用刻意、古怪的装扮凸显自我,细碎的羊毛卷发显得人乖顺,但唇环又给人一种敌视一切的感觉。他不做复古装扮,人群里更加刺眼,这么多人陪他装疯卖傻,穿得乱七八糟的,他却让自己随意舒适,是不是不太厚道了。看他站在不远处打碟,把那画面框在拇指与食指连接的相纸里,那种意境,与来来往往的人恍若隔世。
我躲在人群里,肆无忌惮地窥视这里的一切。他的小身板藏在嘻哈的肥衣肥裤里,显得更加单薄、孤冷。一条腿上的裤脚卷到膝盖处,小腿一侧有纹身,他跑出来同一位穿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先生”举手击掌,我替他们配好了台词“givemefive”。
不过,小男生大概有些性格魅力,一直把笑挂在脸上,呼朋唤友,玲珑八面,极尽所能地款待朋友,我问夜夜,“你们是同学?他为什么不穿复古的衣服?”
夜夜神秘地笑,说道:“同学?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是我学长,大我两岁呢。他不用穿,寿星有特别优待。”
夜夜给出的回答不管令我满意与否,我都在点头。突然,夜夜把我拉到一边,手指一位盘着铜钱头,穿着吊带长裙的女孩子,带着情绪地说道:“那女的就是典型的交际花,今天的patry她可有用武之地了,整天粘着鸟哥。她以为主动投怀送抱了,就能当成快餐连锁店的少奶奶了?简直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夜夜,看不出来啊,你的朋友都这么有钱。”我琢磨出这种party的消费水平。
夜夜没回答,注意力仍在那女孩子身上,眼睛里满满是怒不可遏的气。
看来,夜夜对鸟哥也有所期待了,否则不会像个打翻醋瓶子的小女人了。这种情形,我给不了夜夜实用的回应,索性当个听众,喝着烈性越来越强的鸡尾酒,打发令我有些眩晕的感觉。
切蛋糕,唱生日歌,给人脸上糊奶油,你追我赶,现场一片狼藉,夜夜好心情打开,挨挨挤挤的人群,她故意从一对热情接吻的情侣旁加塞过来,冲我做鬼脸,我坐在离战场极远的角落,灯光几乎找不到我的影子。
苏夜夜的五个死党突然蜂拥出现,一群掩饰不掉张扬气质的大男孩,寿星男孩也在其中。夜夜把一个许文强装扮的哥们儿推到我身边,起哄起来:“许文强跟冯程程你们干嘛干嘛去吧?”
我的脸红得极快,令人措手不及。我急忙用酒杯饰脸,想要藏起尴尬的表情。许文强这孩子调皮老练,又给我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吓。他的手自自然然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旁若无人般,深情地看着我说,“程程,你太傻了,为什么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你看这些站在你面前的不是猪狗就是禽兽,我是不能忍受他们伤你一根头发的。不要来找我了,离开上海,回帝都去。我已经不是原来的许文强了。”
有趣的人,我脑子里盘旋着这样的惊叹号。许文强的台词一落,我的笑便喷了出来,放轻松的感觉令我勇气大增。所有人都在笑,周围闹哄哄的一片,让我心安。
另一个男孩子捶了许文强一拳,他们笑骂许文强抽风无止境。苏夜夜向我解释,说那男孩子是学表演的,已经中了表演的毒,只要有人在,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我与这些初识的小朋友们点头问候,不断重复你好,他们都叫我白竹姐,叫得亲切,好像这种相遇是上辈子延续至今的。寿星小男孩有些腼腆,打过招呼,就被苏夜夜拉着去了我们看不见的某个角落。
我请男孩子们随意,我也好自在地独自呆着。他们散去,不多久,许文强拿着果盘来找我,他陪我聊天,主要是让我做听众,他大概觉得我痴长的年龄可以给他提一些建设性的意见,他讲他的爱情烦恼,讲如何被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扑倒在哥们蜗居的榻榻米上,我任由他抒发心情故事,认真地听他炫耀青春,那样的令人恍惚迷离的环境,人沉稳锋利的理性也会为感性让路。
后来耳畔响起samebrown的stop,我留意到了,这首歌里留下了我二十二岁时的记忆,许文强似乎也有所共鸣,我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舞池里渐渐人头攒动。频闪灯灭了,一盏大摇头灯也关掉了,只留了舞池外几盏昏黄暧昧的落地灯。
许文强拉我的手,我跟着他走进舞池,没有迟疑与徘徊,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过程,事实上,我已在内心深处翩翩起舞了。我们跟随彼此的感觉合着牌子跳起双人舞,说不上是慢三还是慢四,但默契度很高,唯一令我不适的是,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我与他的距离也只有一拳之隔,我一直忙着逃离他的视线,调节他青春的体魄靠近时的所造成的压迫感。总之,适应了黑暗的瞳孔依然敏感多情,我并不想让小朋友误以为我对他而来是危险的。
曲终人醒,刚刚我是醉了,才会被一个小朋友随心所欲地摆布了。当我可以压低着烧红的脸回到座位上时,面对身后跟来的许文强,竟然不知如何应付了。他还是故我,没有任何与之不同的变化,现在的孩子们比我们这一带懂得情感拿捏的轻重法,至少做出来的样子轻车熟路。
我找不到话题,有些狼狈地等他打破难堪,索性拿起没有启开的饮料,在手里把玩。
“姐,你跳舞的时候很美。”
“嗯?……”
“没听见?那算了……”
突然,舞池里发生了骚乱,听见有人喊,“流血了”。那一声尖锐的喊叫声让我缓不过神来,许文强的反应与我大相径庭,他从座位上拿起一瓶喝光的啤酒瓶,暴跳入人潮,嘴里喊着:“我操,我操,我操”。
有不明身份的人闯了进来,都是青少年模样,七八个人手里拿着棍棒、铁链,叫嚣着,喊一个叫“大胡子”的人。我不知大胡子是谁,苏夜夜介绍的几个哥们儿里没这个大人物,想到这儿,我稍稍松了口气。
但继续混乱下去的场面仍令我心跳加速,惶惶不安,我猫着腰蹲在茶桌旁,怯怯地露出小脑袋瓜,我拿着手机拨打苏夜夜的电话,对方不在服务区。她把小寿星拉走后一直未露面,这我是知道的。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一个人随四下跑窜的人群离开是非之地,要么找个卫生间之类的逼仄空间把自己藏起来,等平息了再出来找苏夜夜,这场互殴的混战没我什么事,这一点我比较肯定。
理智下的判断,我倾向于后一种,留下苏夜夜一个人,她若到处我找,我们恰好阴差阳错,而我早早脚底抹油溜走,是不是不够仗义?
目前的情况似乎并不太乐观,叫嚣着的少年越发疯狂起来,一个带着粗大的金链子的男孩子站在椅子上像个准备发号进攻命令的旗帜,威武且得意地飘扬着。
想要离开的基本都在离去,两名会所的小保安拿着警棍围在少年团的一边,其中一个用对讲机叫人,大概是请看场子的打手过来,我自以为很懂江湖似地在心里设计。许文强不见了踪影,刚刚我看到他被一个少年抡起的棍棒敲了一下后脊梁骨,那一刻又把我吓傻了,之后他或许跑开躲起来了,总之目之所及,看不到他。
我若无其事地别离那处可以浅浅藏身的茶桌一角,低着头,仍不敢正常喘气,随着三两个小跑的人朝包间大敞门走。
我的手臂被后面的人钳住了,简直要被吓死,我顶着发麻的头皮扭头看明白,做好了与少年们同归于尽的准备,想来也奇怪,我偏偏认定身后的危险,必然来自那群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然而又满脑的困惑。
所谓回嗔作喜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境况,我再次看到如保护神一般存在于我左右的赫连,这便是宿命?生命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奇妙的牵缠,是要我切身感受神无所不在的力量吗?我又胡思乱想了,又懵了。
赫连拉着我往外走,他的脚步不急不缓,却能感受出疾风的力量。他的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姑娘,我想起了那张被苏夜夜指手画脚过的面孔,哦原来是那位“交际花”。令人费解的事情越来越有趣了,赫连无所不在的事实充塞住我的思绪,我没准备开口说话,场合不对,时间也不对,索性识时务般让他牵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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