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闹剧终于散场,夜晚静悄悄的,连曾经波涛暗涌的宫中也是如此。却不知那天夜里竟发生了谋反这样大的事,大臣们在翌日的早朝上纷纷炸开了锅。卧病多日的主上却只冷冷地丢了一句,将平川王和长公主贬为庶人。
一个是并肩打江山的臣子,一个是极为宠爱的女儿。私拟诏书,证据确凿,最终却只是贬为庶人,可见主上还是念着旧情的。
也不知是是不是巧合,竟无人再提废黜太子之事。而沉寂多时的豫章王萧世谦,并没有因私自入京受到责难,反而借着平叛之功接掌了萧衡的全部兵马。
柳宴就是从那喧嚷的朝堂上回来,甚至还未来得及换下官服。他垂眸静立在床边,目光里面尽是温柔,还带着一丝愧疚。沉睡中的姈儿眉头紧锁,似有解不开的愁绪。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大拇
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然后开始慢慢地诉说,寝殿中的主上安然无恙,豫章王及时平定了那场初具雏形的谋反。
“驸马,郎中请来了。”流萤领着一位老郎中进来,望向帐中的她忧色难掩。昨夜公主突然晕倒,驸马抱着她回房时面色极为难看。柳宴分明是懂得医术的,却一言不发地支退了所有下人。那时的他背对着众人,僵直的背影近乎冷峻。
而这一刻看着他温和的侧颜,有一种和熟睡中那人一起沉入香甜梦中的错觉。只见他回过头抬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轻声道:“许是这些天太累了,让她多睡会儿吧。”说完柳宴让开了床前的位置,一脸正色地看向来人。
于是正走向床边的老郎中刻意放轻了脚步,慎而又慎地将手搭在姈儿的脉上。瞥见那张憔悴清丽的容颜,他有刹那的晃神。直到察觉到身侧那道犀利的视线,他才故作掩饰地抬起另一只手来,慢条斯理地梳理斑白的山羊胡。
在这难捱的静谧之中,流萤不由自主地双手交握。而柳宴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了视线,面沉似水,眸光明灭。
沉吟片刻,郎中起身道:“恭喜驸马,公主已经有近三月的身孕了。只是忧思过甚,身子有些虚弱,需要仔细调理。”他笑意盈盈地打开药箱准备写方子,却被柳宴无情地打断。
“不必了。”他波澜不惊地回复,简洁明了,“流萤,送客。”
穿透意识的声线让流萤猛然回过神来。那郎中亦是一脸尴尬的愣怔,她立即拿出早已备好的赏钱。不过片刻,流萤又将他请了出去。因为惊喜和激动,道一声“多谢”时竟有些吃力。转身之
前她清晰地捕捉到凝在柳宴嘴角的笑意,终于放下心来。
房中重归寂静,柳宴可以感受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他深深地凝着那个女子,视线扫过她掩在锦被之下的腹部,那里悄然孕育着他们的孩子。昨夜替姈儿把脉后,他一时间方寸大乱,只好再去请郎中。三个月么,早在去见萧雩妍那次就该发现的。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蹙起眉心,嘴角却仍不可遏制地弯着。姈儿浓密纤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表情,略怪异。她下意识抚上腹部,“你已经知道了?”疑问句,却没有多少诧异。
疏离的语气让柳宴的目光轻轻一颤,视线也陡然从她的腹部移向面颊。姈儿双唇紧抿看他,初醒的迷蒙中多少带些审视的意味。他自知有愧,便低头打趣道:“睡了这么久,饿不饿?这会儿孩子也该饿了。连流萤都瞒着,你娘亲当得也太自私了。”
孩子、娘亲,这样陌生的词汇从他口中说出来,自然而温暖。但是心中有一处郁结,硬生生地将这丝暖意隔了开来。姈儿抓着锦被的手不觉紧了紧,出口的声音有些哑然:“柳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什么?”柳宴俯身贴近,与她鼻息相对。一缕遐思飘远,过往的误会和争吵隐隐地让他心揪。姈儿眼中的闪烁让他明白,这些日子都错过了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么多事,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她不等回答便别过脸去,感受那熟悉的气息渐远。
“父皇为了除掉萧衡,连最宠爱的女儿都可以欺骗。皇兄去梁州原本就是一场预谋,而你其实一直都站在他的那边。步步都是算计,是你们变了,还是我一直太傻。”她侧身背对着柳宴,说到后来更像是在自语。
柳宴怔了片刻,目光复杂,“我以为,你应该高兴。”他顿了顿又说道:“这些事情,主上和王爷心中自有计较。你现在有孕在身,别想这么多。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嗓音低沉,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一下下地撞击着姈儿的耳膜,以及她游离的心神。
偌大的卧室空余悉索的声响,姈儿将手放进了被子里,“没有其他事要说的话,我想再睡一会儿。”那是她追问他的暗示,又或者是一种逃避。
躺着的那人呼吸渐稳,柳宴却觉得什么有东西正在流逝。他站起身来替姈儿掖好被角,无声地离开。他可以如实告知么,这些年自己一直依托甚至引以为傲的,正是姈儿如此抵触的……算计。
姈儿始终睁着双眼,不愿放过沉默中的任何声响。听着那略显犹豫的脚步声,她终是忍不住转头看。迎着门外的光,柳宴身着皂色朝服,勾勒出他甚于以往的严谨。他的周身漂浮着平时隐在暗中的,细如情丝的尘屑。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她鼻子一酸,觉得自己从不曾真正了解过柳宴。
和以前一样,她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会以装睡的形式来逃避。又或者,那只是普通的孕期嗜睡。外头的天气很好,云淡风轻。柳宴负手立在阳光下,被一种奇异的悸动包裹。在廊中走了几步,终是放心不下,找到流萤去照顾她。
流萤提着食盒再次进去时,姈儿已经穿好了外衣。她双手撑着床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流萤,我想见一见皇兄。”
知她说的是萧世谦,流萤走到桌边答道:“公主还不知道吧,王爷这次是孤身入京。说是要亲自去接边地的家眷,此刻怕是已经出城了。”
“竟亲自去了,这么急。”姈儿正俯身在穿鞋,闻言仰起头,面上微露诧异。
流萤顾自把吃食摆好,拍了拍手有些自得,“公主先吃点东西吧,孩子怕是饿了。”她暧昧地看了一眼姈儿,“驸马想是高兴极了,奴婢从来没有见过他笑成那个样子。”
姈儿不置可否,以沉默代替怀疑。她从床上跳了下来,立即引来流萤警觉的视线。
她在注视下小心翼翼地移到桌边,将烦心事抛诸脑后,举箸进食。另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腹部,这是近来习惯性的动作。有时候,她真嫉妒这个小东西。
***
城门外秋叶瑟瑟,军士簇拥。一辆富丽的马车突然调转了方向,很快便驶入人烟鼎最盛处的街巷。揽月阁外的行人急忙退避,只道又是一位达官贵人。
小厮领着锦衣华服的男子径直上楼,步入走廊深处的那间包厢。“公子在里面等您。”小厮推开门,毕恭毕敬。在男子迫人的气势下,他连头也未敢抬起。
一如既往的玄色衣装,颜靖臣立在那道屏风前。专注于繁复雕饰的他,似乎将野心掩饰地很好。但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早已将其出卖,萧世谦的口中逸出一声轻笑。
从容地转身,不卑不亢。见到昂首阔步而来的他,颜靖臣低眉行礼,语气却含着嗔怪:“颜某还以为,王爷不准备来了。”
这样的气度出现在一个市井小人身上,萧世谦看向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透着怀疑和厌恶。“揽月阁的主人诚心相邀,岂有不来之理。毕竟没有多少人,可以抵挡财富和权势的诱惑。”
“此话怎讲?”颜靖臣故作无知地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躬身请他上座。
端坐着的萧世谦斜睨他一眼,“没有猜错的话,萧衡仓库里的资金就是你提供的。萧衡和妍儿府上的下人无故失踪,也和你的揽月阁脱不了干系。令人费解的是,你们的计划看似缜密,却在最后毁于轻举妄动。”万事俱备,待查清萧衡的病情也不迟。
面对质疑,颜靖臣表现得轻描淡写:“如果我说,在下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他们,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引起王爷的注意。”讲到到这里,他陡然收声。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氛,一触即破。
萧世谦诧异地抬眸,而面前的人敛去笑,心思依旧深藏不漏。这样的人若不为他所用,就太可怕
了。
“所以萧衡暗地里的动作,是你透露给我的。”他说得很笃定。因为从天而降的一支箭,上面捆着信纸,和方才邀请他的方式如出一辙。
颜靖臣点头,“我不想冒险。因为王爷选定的人,虽然隐蔽,但能力有限。毕竟驸马的身份有利也有弊。”
“你想要什么,高官厚禄、位极人臣?”萧世谦有些心虚地打断,不想听他再说下去。手指敲击着案桌,似在犹豫些什么。
“除去那些,世上毕竟没有几个男子会抗拒美色。”他学着萧世谦刚才的话,凌厉的眼神似要看穿他的内心,“姈儿。早在四年前,我就认识她了。”他的语气带着落寞,接近怀念。
萧世谦笑道:“这就是你公主府的原因?孤的皇妹竟有这么大的魅力,值得你如此?”
“值不值得,王爷最清楚不过了。江山和美人,我们各取所求。”颜靖臣松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击溃了他的防线。因为在前一刻,他看到萧世谦放在案上的手居然紧握成拳。
“这天下,向来是有能者居之。而王爷,注定要傲视群雄。”
耳畔响起颜靖臣充满豪情的话语,萧世谦跳出恍惚的回忆,目光恢复清明。对上另一张脸,又慢慢地染上权欲的色彩.
萧世谦快步走出酒楼,坐入马车时神色有些僵硬。他想起颜靖臣说起姈儿时,眼中的情深意切。而他自己,居然因此有一刻的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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