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八年闰七月癸丑,康熙巡幸塞外,刚刚丧母的十三阿哥胤祥也在伴驾之内。望着渐行渐远的紫禁城,胤祥内心是悲苦的。那是他刚刚失去母亲的地方,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在意那个女人的逝去,别的人不会,他的父亲更不会,因为他的父亲此时要去巡幸塞外,因为他的父亲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不在乎他母亲一个,或许其实他的父亲也不怎么在乎他,因为他的父亲也有很多很多的儿子。他现在完全不能明白自己在那个皇宫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或许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没有人会在乎,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关心,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小十三,别胡思乱想。”不算温柔的声音,最近一直陪着胤祥,但是胤祥却无法不乱想。
“四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记住我,是吗?”胤禛有些愣住,不明白胤祥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他一点也不想回答,也不想听到这样的问题,不由训斥道:“你在乱说什么!”
“四哥,请你一定一定要记住我,我好怕像额娘那样被人遗忘。”胤祥拉着胤禛的袖子,不顾胤禛难看的脸色,小声祈求道。
胤禛一边拉过胤祥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敲了敲胤祥的小脑袋。“谁告诉你,敏妃娘娘被遗忘了啊?”
“难道不是吗?”胤祥有些疑惑道,“四哥,你看,皇父大哥三哥他们哪个有伤心的样子。而且四哥,你也不是很伤心吧。”
胤禛听胤祥这么说,不由莞尔,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小十三,那你希望皇父,大哥三哥,或者我怎么表现呢?”
“怎么表现?”胤祥的小脑袋有些迷糊,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急着反驳道,“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然后浩浩荡荡地去塞外巡幸。”
“小十三!”胤禛的语气严厉起来,“难道师傅们没有告诉过你,巡幸是国家大事,事关黎明百姓的大事。”
“我知道。”胤祥有些哽咽,他的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他明白他母亲一个人怎么能和皇父的天下大事比呢。但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母亲曾活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被人以国家大事给忽略遗忘了。“四哥,是不是在天下大事面前,什么都得退让,什么都不再重要!”
胤禛从未想到,有一天他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在天下大事面前,什么都得退让,什么都不再重要?”难道有什么会比天下大事重要的吗?没有,怎么会有呢?上一辈子,父子亲情,兄弟之情,朋友之义,最后不都为了天下大事给舍了吗?这个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但是为什么现在他说不出口?
“十三,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胤禛低下头,闭上眼,双手抱臂,看上去又孤寂又失落。胤祥就这么看着自家的哥哥,突然有些后悔问出那样的问题。
“停!”一声令下,车队停下休整。
胤禛睁开眼睛,也不跟胤祥说什么,直接下车去。
“四哥,我……”胤祥欲言又止。
“有什么待会说吧。”胤禛的表情有点勉强,让胤祥更是后悔。
“三哥,老八,你们有没有觉得怪怪的啊!”胤祺活动着筋骨,眼睛却不时地在瞄远处的胤禛,只见胤禛静立在官道的一处高地上,也不知道在眺望着什么,却是能感觉到他的肃穆。而在不远处,胤祥紧盯着胤禛的背影,怎么看怎么气氛不对。
“五哥,你也发现了!小爷一下车就觉得不对劲了。你说是不是小十三惹四哥不高兴了呀!哎呦,小爷终于等到这天了。小爷还以为四哥永远都不会生小十三的气呢!”胤禵一听这话题就精神,噼里啪啦就说个不停。
“行了,你就不能消停点。”胤禩狠拍了胤禵一下,让胤禵龇了龇牙,“八哥,小爷哪说错了?”
“在哥哥面前都称呼起小爷了,还能叫哥哥小十三,你还觉得自己没错?”胤祉望了望远方,微微蹙了蹙眉,转身便教训起胤禵。
“明明是小十三惹了四哥,受训的反而变成了我。”胤禵有些不高兴的念叨着。
胤禩狠狠瞪了胤禵一眼,说道“你少说两句就成了。”
随侍的侍卫们也被这尴尬的气氛感染,不敢上前多说一句,生怕一句话就触了这些天之骄子的霉头。
“出发了!”前边队伍的一声招呼,打断了这有些冷凝的气氛。胤禛吹了会风,却依然没什么头绪。一个下午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结束了。
晚上大队伍夜宿三家店。几位皇子陪着康熙用餐,康熙似乎也觉察到气氛的不对劲,特地在晚饭后留下胤禔询问。胤禔则是一脸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康熙有些扶额,这才想起胤禔一个下午都陪在他身边,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不得不将此事搁置,但看着眼前一点敏感性都没有的胤禔,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随手将自己都有些头疼的奏折的扔给胤禔,让他今晚想出对策。胤禔被皇父突如其来的脾气弄得莫名其妙,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埋首公务中。而此时胤祉找到了在外面吹风的胤禛。
“老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如此烦恼。如果是小十三惹到你的话,你就直接教训好了,你是他四哥,有什么话不能说的,看看你们现在这样,让兄弟们都觉得不对劲,皇父今天留下大哥,估计也是看出什么了,要询问了。”
“三哥,跟十三没什么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啊,就知道护着他,你舍不得说他,那就告诉我,我帮你说他,我就不信了,他也是大人了,孰重孰轻还分不清。”
“三哥,别说了。”胤祉的孰重孰轻轻而易举地触动了胤禛,胤禛不由感慨道,“三哥,十三还是一个孩子,或许他分得清孰重孰轻,但是要他接受还太难了。”
“这么说,真的是小十三给你出难题了?”胤禛的话让胤祉紧皱眉头。
“是个难题啊!”胤禛望着远方,有些落寞道,“十三那个孩子今天问我,是不是在天下大事面前,什么都可以退让,什么都不再重要。”
胤祉的手一顿,看着胤禛有些不确定,却听胤禛说道,“三哥,你知道吗?我不敢回答十三这个问题,我知道他只是想要让我告诉他,四哥会关心你,会在乎你,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但是在这个问题面前,我觉得所有的关心在乎都是那么的飘渺,我竟然无法承诺。三哥,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回答十三。”胤禛转身请教胤祉,却见胤祉面色木然,不知道在想什么。胤禛出声提醒道:“三哥,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胤祉摆摆手,看着胤禛问道,“老四,你有想过为什么天下大事在我们心中那么重要吗?”
“三哥,我以为你会问我,到底什么是天下大事呢?”
胤祉微微一愣,有些无奈道,“你不会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吧?”
胤禛点头,有些伤感道,“我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是天下大事,让我在十三面前,无法那么果断地选择去关心他,而要选择处理那些所谓的天下大事。”
“想出来了吗?”
“你看啊,我们浩浩荡荡去塞外,为了什么?为了蒙古和我大清的关系。皇父南巡,为了什么?因为淮北水患。每天皇父都要批阅奏折,为了什么?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下大事。”
“说的没错,这些每一件事送到皇父案头,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缓的民生大事。想来是比父子亲情,兄弟之情重要。”胤祉点头,想到这些事,再去想皇父这些年对他们忽视,突然觉得释怀多了。
“是啊,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缓。但是三哥,真的那么刻不容缓吗?”
“你什么意思?”胤祉有些震惊地看着胤禛。
“三哥,我们承认吧,无论多么刻不容缓,送到皇父案头,皇父批阅,下面的执行力,其实没有真正做到刻不容缓啊。我们只是习惯了这样的借口,习惯了去忽视。我们不断告诉自己,我们是皇家的孩子,我们忙的都是天下大事,但是我们真正到底做了些什么?”胤禛前世今生都从未懈怠过公事。每天兢兢业业,就恐因他的延迟而误了芸芸众生,但众生过得好吗?为什么他宵衣旰食,他的百姓依然过得不好。是啊,尽管他尽力刻不容缓,但其实从各地送消息进金銮殿,再到商议,其实早已不是刻不容缓了。而我们却拿着这样的借口忽视了我们的亲人。真是可悲可叹啊!
“习惯了这样的借口吗?习惯了去忽视吗?”胤祉喃喃自语,神情有些呆滞。胤禛一侧身就看到胤祉这样的神情,吓了一跳,胤禛将手轻轻放在胤祉肩部,小心翼翼问道,“三哥,你怎么了?”
胤祉突然握紧胤禛的手,神情恍惚,声音也有些不稳,“老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背不出书的情景吗?”
听到胤祉这么说,胤禛突然后悔极了,不知今天怎么会在这里跟胤祉聊起这个话题,他的谨慎去哪了。可能今天憋得太久了,胤祉这么找过来,也就袒露心声了。却忘了这位也有些童年阴影。
“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不会忘记,那时我还在绰尔济家,那里每个人都对我毕恭毕敬的,每次看到绰尔济抱他的孩子,我心里就在想为什么他不抱我,周围的人跟我说,绰尔济没有资格抱我,他见到我要给我请安,我当时问嬷嬷,为什么啊?”胤祉顿了顿,胤禛看着胤祉的怀念的神情,也不知道不该打断他,便静静地听着。“嬷嬷说,我是天潢贵胄,是皇子。我将来是要封王封爵的,所以我要努力学习。后来安达来了,他也一直在重复,让我学好骑射。每次我累得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想到嬷嬷说的,我将来是要封王封爵的,是要为黎明百姓造福的。”
“可是,你问我,我到底为黎明百姓做了什么?”胤祉放开胤禛的手,身体向后退了一步,便坐在了地上。沉默了好一会,胤祉抬起头对胤禛苦笑道,“我竟然也想不到。”
胤禛见此,毫不犹豫地掀袍坐下,有些感慨道,“是啊,让我举例,我真的想不到。但是三哥,你看,那里的万家灯火,看他们炊烟袅袅。或许一个安稳的坏境,对于他们就足够了。没有战争,没有天灾*。每次出巡时看到他们在地里忙碌期盼收获的虔诚收获时的满足。我都会想,我们的皇父真了不起,他治理下的百姓都那么满足而幸福。”
“是啊,我们的皇父是了不起,但即使这样,大清这些年也没做到没有战争,没有天灾*啊!大清的百姓也是轮番地受苦受难。”
“三哥饱读诗书,难道就不知道解决天灾*的方法吗?”
胤祉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胤禛,只见胤禛点点头。心中一涩,有些无奈道:“我是想来安慰你的,却不想被你说服了。你想得如此透彻,还不知道怎么解答十三的问题吗?”
“三哥,你高看我了。理智是理智,情感终究是情感。成全了大义,不代表情感上就应该被原谅。十三虽是个孩子,他何尝不知道天下大义的重要性。他自己都可以舍身而取义,但在情感上,他终究是希望他父兄能多以他为重的。更何况他刚刚丧母,情绪上本来就脆弱,此时,我更不该让他自己去消化那些天下大义。”
“那你打算怎么回答他?”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所以才烦恼。”胤禛有些心烦地扯着周边的野草。
“或许能有另一种方法解决问题。”胤祉喃喃自语。
“三哥,你在念叨什么呢?”
“没什么,赶紧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再说了,大哥今晚怕是有的忙了,保不准明天会由你我当值。”胤祉说着站起,又来拉胤禛。胤禛就着胤祉的力道站起,拍了拍袍子,跟胤祉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胤祉望着胤禛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心中也做了一个决定。
翌日,胤祥早早地跑到胤禛的休息营帐外,等着向胤禛道歉。胤祥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却是让胤禛更加心疼。胤禛试着向胤祥解释,他的想法没有错,他也不是不重要,只是很多时候就会有这种落差。能承受了,也就成长了,成熟了。胤祥何尝不理解胤禛的说法,也知道胤禛这么说是最诚恳的。虽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的,但他的四哥却没有因想要哄骗他就说谎。有这样的哥哥,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情结束之时,却不曾想,这不是真正的结束。真正的结尾是那么令人惊讶。
九月,康熙从塞外回宫。却在翌日,下了一份谕旨给宗人府,内容是:敏妃丧未满百日,诚郡王允祉并不请旨,即行剃头,殊属无礼。著收禁宗人府严加议罪。办理王府事务官王府长史等不行规谏甚属可恶,将伊等锁拏,从重治罪。
胤禛一听到这份谕旨着实吓了一大跳,急忙赶往宗人府。
在宗人府,胤禛见到了一脸坦然的胤祉,胤禛的声音有些颤抖,“三哥,为什么?”
“你赶过来,不是猜到了吗?”胤祉淡淡一笑。
胤禛感觉脑中一片空白,这次是这样的原因。那么十三逝世时,三哥是为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一定要逼着我治他的罪。
胤禛脸色发白,将胤祉唬得不清,赶紧过去扶他。“老四,你怎么了?哥哥又不会有事,最多就是从郡王降成贝勒。本来你哥哥我封郡王就有些扎眼,现在和你们一样成了贝勒,不也挺好的吗?你就别担心了。”
“三哥……”胤禛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行了,什么都不需要说。其实这样挺好,让我有时间在府邸好好做功课,写些反省文章,也好让小十三有些抚慰,不是?哈哈……”
这样的胤祉让胤禛有些五味杂陈,他的脑中又闪过十三灵堂前,桀骜不驯的胤祉,那时的胤祉无视他的心痛,甚至嘲讽着他的悲伤。当时他气坏了,只想着要胤祉生不如死,这样才能告慰十三,才能抚平自己内心的伤痛。却不曾注意过那时的三哥到底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嘲讽他的。等他气缓了,听到的却是胤祉的死讯。最后他也只能以郡王礼葬了这个哥哥,以全他们一世兄弟之情。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才注意到,他的兄弟们从他继位后就越来越怪,然后就一个个凋零。他们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是因为我爱新觉罗胤禛当不起那个皇帝吗?
“发什么愣呢?”胤祉还在感慨,一回身,却见胤禛神色莫测,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赶紧推了推他,“赶紧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三哥……”
“好了,你有心的话,过些时候就多到府邸看看我,和我喝茶饮酒就是。快走吧!”
胤禛无奈,只得转身离开,只是不时还会回头看看胤祉,每次胤禛回头,就见胤祉摆着手让他离开。等胤禛走出宗人府,就听见胤祥有些犹豫的声音,“四哥?”
“小十三!你怎么来了?”胤禛奇怪,却见胤祥神情闪躲,脑中闪过一丝不确定,“小十三,你是来责问三哥的吗?”
“四哥,我……”看着胤祥的神情,胤禛知道自己猜对了。胤禛伸手去拉胤祥,有些强横道:“跟我走。”胤祥不乐意,想要退一步,胤禛却加大了力度。
胤禛拉着胤祥向前走,胤祥却不发一言,胤禛只无奈问道:“你现在还会觉得皇父不在乎敏妃娘娘,大家都忘了敏妃娘娘了吗?”
胤祥抬起头,双眼睁大,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只见胤禛点点头,肯定道:“大哥常说三哥是个书呆子,但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三哥不是。你觉得他会糊涂到忘记规矩?”
“他为什么这么做?”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胤禛想到这事,就有些咬牙切齿,谁知道当年他为何那样,拉仇恨很好玩吗?这么想着,不由赌气道:“你也不用想他是为了你,说不定他是觉得自己郡王的位置太扎眼,故意把这顶帽子给摘了。”
胤祥何尝不知道自家四哥在赌气,但心下却也觉得这才像三哥的风格,毕竟四哥头上只是一个贝勒的头衔,大哥的郡王是三征噶尔丹换来的,没有人会说什么。但是三哥比四哥五哥他们强在哪呢?所以不排除三哥借此机会让自己摆脱这种窘境。
“小十三,不管你三哥到底怎么想的,你现在心里的结解开了吗?”
“四哥……”胤祥望着胤禛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
“小十三,四哥知道,什么道理你都懂,也知道你的不甘心。但很多时候,我们必须要认识到世间的发展不会都随着我们的心意,这世间有太多的苦,太多的无可奈何,我们逃避不了,只能面对,只能接受。”胤禛伸手摸了摸胤祥的脑袋,有些感慨道。
胤祥一直以为他掩饰的很好,以为四哥真的会当他那时是不懂事。原来四哥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明白所有的道理,知道他不甘心。只是四哥不想以天下大义逼自己而已,四哥只是尽量希望自己接受这成长的代价。到最后是自己没有明白四哥的苦心。或许三哥也是明白四哥的为难,再加上他需要这么一个理由,所以一箭双雕,顺便送了四哥一个人情。
“四哥,我明白了。十三会长大会坚强,爱新觉罗胤祥不会忘记自己是皇父的儿子,四哥的小十三,是大清的皇子。”
面前的孩子目光炯炯,挺起的胸膛,显得那么坚定而有力量。这样的胤祥才是雍正爷的怡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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