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在镇雄州历史上是个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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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也就是咸丰十一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从镇雄过境,在扎西休兵,大军距离州城仅十五里。一时间有钱的,有权的,有劣迹的,纷纷逃避。官吏官兵不敢弃城不守,只得硬着头皮扒在城头打哆嗦。谁知,石达开对州城毫无兴趣,驻军四十多日,竟擦身而过。
是年十一月,大军向四川开去,几经冲敌克阵,几经折返往复,没能渡过长江,直到同治二年才从巧家渡江。负责掩护的所属部将戚维新,却留在了镇雄,与清军发生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战斗。到了同治三年,已经发展成连营百余座,号称有十万精兵的劲旅,闹得“镇雄州五十一甲,并无安静之区”。不过,历时三年,大小战斗上百次,却没有攻击州城。
与此同时,云贵川三省交界之处还活跃着一支苗民军,以陶三春为首领,拥众十万,并接受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封赠,打出了太平天国征讨大元帅的旗号,一时间,攻城掠地,夺关拔寨,势力大炽。
同治二年八月,一败清兵参将张升,再败千总吴元发,三败游击李志友,三人皆战死。游击李有恒出战,亦败,仅以身免,囫囵个儿逃了回来。
同治三年正月,陶三春威逼只有一百五十多里的毕节城,二月进攻大定、黔西,三月又败游击李有恒于巴折坪,五月兵困镇雄城,不克,转而围攻彝良、牛街、大关。三省官军往复奔波,两个多月才掉转头来,围拢上去,对起义军形成包围。谁想,陶三春避敌锋芒,回兵复攻镇雄城,待官兵赶到,城已破,参将张兆绶兵败被俘。
兆谦和就是这个时候,跋涉几千里,费时八个月,辗转来到镇雄的。
还在贵阳客栈的时候,他就听说官军正在黔西北滇东北剿贼,而官军损兵折将,屡战屡败,贼势大张,路上极不安全。客栈里住满了逃难的人,一个二个如惊弓之鸟,若落汤之鸡,一会儿传说这个县丢了,一会儿传说这个州丢了,一日数惊,惶惶不可终日。听说他要西去,吓得人人色变,个个神惊,纷纷劝阻,拦着他不要去送死。
兆谦和什么人,火中取栗,乱中劫财,死人堆里扒拉银子的高手,岂是惧怕战乱之人?他谢绝了大家的好意,毅然踏上崎岖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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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镇雄州已经是八月,陶三春的苗民军已经撤走,被俘的张兆绶经教育后释放,又回到城里,继续做他的参将。渐渐安定下来,逃难的有钱人陆续回家,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和奢靡。
这天是八月十三,离中秋节还有两天。
张兆绶在他的参将衙门设宴招待兆谦和。
两人一见面,兆谦和就送上了一份厚礼,一尊据说出自商朝的青铜鼎,一柄据说出自战国时期秦国的青铜剑。
得到这么贵重的礼品,张兆绶豪爽得象个山寨土匪,立马把他安排在参将衙门的客房里,还拨了两名士兵做了亲随。这边安排着住处,那边开始铺排宴席,待兆谦和刚刚洗涮完毕,张兆绶已经亲自来请。
“紫云呐,我们兄弟一见如故,真是相见恨晚哟!看你也是行武出身,又和我脾气投合,今儿个我并没有准备七个碟子八个碗的。照着军营里的规矩,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看如何?”
“在镇雄地面上,当然唯你的马首是瞻......一切听老哥的就是。”
说着,两人进了西花厅。桌子上已经摆好八碟凉菜,无非是些猪心、猪肝、猪肚、猪舌、猪脑、猪肠、猪蹄之类,还有八个空空的大海碗。紧跟着,两个人抬来一个桌面大小的木托盘,是一只红红亮亮,滋滋啦啦作响烤猪腿,看样子足足有四十斤。
张兆绶从腰间取下匕首,放在兆谦和面前,说:“军营里嘛,没筷子,咱们手撕牙咬,没酒杯,咱们大海碗招呼。紫云,你若是不习惯,非要讲文质彬彬呢,就用刀子。你说可行?”说着,一手抓一手按,从正在冒油的猪腿上连皮带肉撕下鞋底子大一块,双手捧起递给兆谦和,“来,先垫垫底,先垫垫底,一会儿好放开了喝酒。”
双手接过三斤多重的一块大肥膘子,兆谦和也顾不得烫手烫嘴,裂开腮帮子,连撕带扯,三口五口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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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大海碗已经斟满,张兆绶端起一碗,说:“紫云,你说你要来镇雄落户,太好了,我正愁没个伙伴呢,连个冲壳子吹牛皮摆龙门阵的都没有。这里的人呀,不行,假模假式,尾巴翘翘得象旗杆,打不得交道,交不成朋友。你来了好哇,你来了我就不烦闷了......好,好哇!紫云,来,我先敬你......”
兆谦和裂开大嘴,笑笑,也不搭话,奓叉着油渍渍的两只手,接过大碗,一仰脖儿,咕咚咕咚喝了个罄尽。
张兆绶哈哈大笑道:“好,我说对我脾气嘛,我说对我脾气嘛!”说着,端起大海碗,冲着兆谦和照量一下,“咱们还是按照军营的规矩,剩下的七碗,看我的。”
喝凉水似的,七碗酒下肚,张兆绶脸不变色,身不摇晃,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酒杯,笑嘻嘻地说:“咱还是拿小杯子喝吧,这个地方山高水寒,喝多了不舒服。咱们热酒慢饮,好好摆谈摆谈。”
“那不行!你喝了七碗,才给我一碗?不公平嘛。给我斟上,看我也喝它七碗!七碗过后,咱们再慢慢摆谈。”
张兆绶猛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着说:“好,好,就照你说的办,就照你说得办。我说咱俩投脾气,就是投脾气嘛。紫云老哥,你来得好哇......你来得好哇......噢,一路上车马劳顿,喝七碗,你行吗?”
“把‘吗’去掉,只剩个‘行’字好了!”
酒酣耳热,张兆绶猛地冲着外头喊道;“来人呐!把签押房案子上那青铜鼎和青铜剑抬过来,我还要再看看,再看看。紫云呐,我还得好好看看,你说可好?”
两个士兵将鼎和剑摆在另一张桌子上,退了下去。
张兆绶和兆谦和一样,是个丘八出身,知道古时候的青铜器值钱,却不知道古代青铜器是个啥样子,以为就是一团铜疙瘩,最多不过是生了些绿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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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绿锈斑驳的两样铜器,张兆绶晃着脑壳,巴咂着嘴,眯细了眼睛,说:“紫云,你说说,咋个看这青铜器的真伪呢?”
“咱不是古董贩子,哪里会看真伪!我看这玩意,就看它的来路。你得问我,这玩意是从哪里来的......”
“好,好。紫云,你说得对,说的对。看来路,对,是个道理。咋着?给兄弟透露一二,你这宝货咋个来路......”说着,端起酒杯一照量,滋地一饮而尽,“......给兄弟透露一二嘛!”
“没啥子不可以透露的。那是......那是我打的最后一仗,同治元年,大概是三月吧。那是个月黑天,晚饭吃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我正准备出去,马都鞴好了,底下人来报,说围住了一伙贼,四十多人,统统是安徽乡间土百姓的打扮,却挎着腰刀,赶着一辆骡车,车上装了四口箱子,摆着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底下人问是剿杀还是抓捕,我还没来的及吭声呢,又有人来报,说,错了,错了,围住的不是贼,是湘军,是曾国荃的湘军,给他往家里押运东西呢。问他是啥子东西,说是往来文......”
“黑天黑地,围错了,打错了,也是有的。把话说开,也就是了。”张兆绶阴阴地一笑说。
“你是知道的,这湘军欺负咱绿营不是一天了,时不时给咱弄个下不来台。明明是小老婆养的庶出,却摆出一副有功家国的大少爷气派。当官的在上面相互攻讦,当兵的的在下面相互寻衅,那仇早就结大了......”
“嗯,听明白了。咋着?月黑风高......”
“对!你老哥说得对。后来才知道,这是曾国荃从安庆巡抚衙门里弄来的财宝。当时,安庆城陷入长毛手中,争夺了七八年才打下来,因为是他曾国荃第一个冲进城的,官家的民家的财宝自然悉数归了他所有。特别是藏在原来巡抚衙门的东西,真有点子值钱的呢,也不知道是长毛贼的,还是巡抚衙门旧有的。(
炮灰之砍号重修)除去给上司的,分下属的,曾国荃留下的并不多,就一车,四只箱子。一车东西,四只箱子,他竟派了四十人护送,你说贵重不贵重?你说会不会有西贝?”
“做了他?”
“做了他!”
“哈,哈,哈......”
“哈,哈,哈......”
俩人说笑着,一坛子酒已经见底,士兵又送上一坛子。打开,刚喝了两三杯,进来个穿熊罴补服的守备,扒在张兆绶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张兆绶猛得跳起来,说:“紫云呐,你先慢慢喝着。我有点事得出去一趟,半个时辰就回来,如何?”
“啥子事嘛?神神秘秘的......”
“再不,一起走一趟?正好消散消散,回来再接着喝。”张兆绶略一沉思,说。
“走!”
“走!”
正是薄暮时分,站在城墙上看去,周遭早已经是炊烟四起,归鸦聒噪,落日的余辉给山峦、河溪、田畴、茅舍染一抹金红。城墙上站满了士兵,一个个持枪挎刀,站成钉子样,还有些持弓握箭的,站在雉堞旁,紧张地注视着城外,好象立马就会有人攻城。
俩人上了南城门楼子,刚刚站定,有个穿彪补服的千总,凑过来贴着张兆绶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伸手指指城外。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骑黄膘马正信马由缰,踏尘而来,说话间已经来到城门下。
来人并不下马,只是冲着城头,大声喝道:“城上的人听着,我是新任镇雄营参将常胜,快快把城门打开!”
那个千总上前答话,说:“常大人,早就听说你要来。(
千亿总裁爱上伪千金)可是我们不认识你呀,眼下时局不绥,咋个敢随便开启城门......”
“这个好办,系下只箩箩来。我这里有文,给尔等看看......”
不一会儿,箩箩吊上来一卷黄袱子,打开一看正是总督代签的兵布任命,张兆绶点点头,大手一挥,冲着千总低声说道:“就看你的啦!”
千总扒在雉堞上,喊道:“常大人,张大人吩咐摆队相迎,你先等等,先等等......马上就准备好了,马上就好。”
大概有吹冷一碗稀饭的时候,城门吱呀呀打开,常胜放马入城。
谁想,刚刚踏入城门洞,听得一声呼哨,二十几个绿营兵恶狼啖虎也似的扑上来,只一个回合,就将他摁住,绳捆索绑,拴成了粽子样。常胜大呼小叫,泼命嘶喊,可惜已经晚了。
张兆绶慢慢悠悠踱下城来,冲着他冷冷一笑,故意压低声音,说:“常大人,让你死个明白。知州李延忠陷害我,上报布政使司衙门,说我兵败被俘,已经投降陶三春。这布政使岑毓英既不派人调查,也不听听我是咋个说,一纸公文就要我回省另行任用。你说,这公平吗......公平吗......公平吗?”说到最后几句,他简直就是破着嗓子在喊。
常胜猛地从地上坐起,也破开嗓子,大声叫喊:“公平不公平与我何干!你找岑毓英去呀,你找岑毓英去呀,把我绑在这里算个啥子嘛?我何时何地惹着你啦......”
“常大人,岑毓英我是不会去找的。兵败被俘,就是杀头之罪,谁管你是降还是没降。我没得送上门去等着杀头,你以为我傻呀,你以为我愀呀......”
“你不敢去找岑毓英,可以辞官不干呀。可以回家当老太爷,含着糖疙蛋哄孙子呀!”
“不是我不干,而是你不干。参将这个官,你干不成了。”
“干不成不干!你放开我,让我走。你不去找岑毓英,我去找。换个地方当官,比啥子不强,你以为我看中这个乌鸦不拉屎,野鸡不下蛋个鬼地方啦?”
“放了你?没那么简单吧。放了你,回去两个舌头三张嘴,我不是叛将也得按照叛将打整,还不立马派兵来剿我呀。”
“说吧,你想咋个办?”
“咋个办?只好委屈你了。到了阎王爷那儿,你不要骂我,就骂给我上眼药的李延忠,就骂偏听偏信的岑毓英好了。”
说着,张兆绶把手挥了挥,扭头就走。
兆谦和似乎看明白了,又似乎啥子都不明白。见张兆绶走了,只得赶紧跟上,连后面传来的怒骂声和惨叫声都没听见。
烤猪腿还没凉,俩人坐下来继续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张兆绶确实豪爽,刚才发生的事,他并不想瞒着兆谦和。
“紫云,我送你一桩富贵,如何?”
“好呵。兄弟我洗耳恭听,一切悉听张大人吩咐。”
“这个事呀,得从头讲起......”
张兆绶兵败被俘,又没少毛掉羽的回来,首先吓坏了知州李延忠。
在清朝的官职中,参将是三品,一般驻防府城,只有特别重要的州城比如说战略要地,交通孔道,才按照特例派驻。清朝官制武将受辖于文官,特别是受辖于驻地文官,但是知州的品级才是五品,镇雄州是归属云南省直辖的,知州也才从四品,这在管理上就出现了麻烦。遇上明事理的,好说好商量,互相容让三分,也就过去了。遇上张兆绶这样的,可以说是他李家三世没积德。
回城以后,张兆绶自忖这个官当不长久了,满清朝廷最恨降将,只要是降了贼,那怕仅仅有点降贼的嫌疑,也一律处死,绝不豁免。怎么办?怎么办?
——能捞就捞,狠着劲捞,趁着没被罢官,手里还有权,捞得足足的,捞得够够的,干不成的时候,立马远走高飞,让他连鸟儿毛都逮不住。
打了这个主意,张兆绶彻底疯了。他派出绿营兵接管了所有税卡,天天押着户曹税吏挨门挨户收税,本来是按月收的,比如说****、烟馆、货庄、客栈,改成按日收,本来是免税的,比如说医馆、阴阳、院,被课以重税。他还派兵给厘金局放上了岗哨。那厘金局相当与今天的财政局、人民银行和金库的总合,可是一个政权的命脉呀。
那里容得一个兵痞如此撒野,知州大人李延忠立刻上报布政使司,请求指示。布政使岑毓英斟酌再三,为了不激起事变,稳住大局,连发两道饬令,一道是令李延忠率领丁壮,立刻出城剿贼。一道是令张兆绶立即赴省城,另有任用。
接到饬令,张兆绶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李延忠告刁状,自己被“陷害”了。就这样走了?他实在不甘心,他一面加大收税的力度,一面公开向有钱人家摊派,要钱要物要米要肉要鞋要袜要绸要缎要棉要丝,总之啥子都要。
同时,在通往省城的官道上派了眼线,时刻注意有没有军队调防,有没有新的武官上任,是不是来接替他,一俟有啥子消息,立即报告。若是有新任武官上任,还要注意他在何处落过脚,与啥子人接触,说了些啥子,要一一记下,报告给他。
张兆绶思虑得对了,这个新任参将常胜果然领受了访查的任务。进了镇雄地界,他并不急着赶路,十里八里一停,三十里二十里一住,骑着马慢慢悠悠,一天的路,竟走了四天,期间还两次往回派人,把跟随的人都打发回去了,最后只得孤身一人进城。
张兆绶觉着自己的“杀机”动的格外有理,不仅常胜该杀,就连跟他接触的人也一个不能留,留下终究会是祸害。
想来想去,就把常胜最后一次落脚之地,松林湾柳家交给兆谦和好了。对他来说是笔意外之财,对自己来说还不是就着河水洗大船。
“紫云,这桩富贵得你自己去取,或许还得动动拳脚。你看......”
“在你的地面上,别说动拳脚,就是打了巡街御史,劫了生辰纲,奸了知州小姐,还不是拍拍屁股走人。我怕啥子?”
“好,就这么定了。我给你十个士兵,再给你个师爷。”
“我现在是平头百姓了,那里还能要师爷?”
“哦,对。那…那就做你的管家吧!”
“行,行。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
“来人呐,叫梁栋过来,把梁栋给我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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