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处听来的、加上自己经历的,混杂成了谢斯南的记忆。
那一年的a城,还没有如今这般浓重的现代化气息,容雪的预产期将近,谢仲城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陪着容雪。彼时,宋家的孩子也刚出生,漂亮的一对龙凤胎,哥哥却因为先天不足需要调养。
谢斯南出生的那一日,谢仲城正好有事外出,当他得到喜讯飞奔至医院的时候,一不小心踢掉了走廊里冰箱的插头。他心中急切,便也来不及多想,直接跑去看容雪和谢斯南。
那个上午是欣喜愉悦的,直到听照顾容雪的小护士说起,冰箱没电导致里面的药物变质,一个孩子因为用了某种药物,不幸死亡。谢仲城的脸色瞬间煞白。
谢仲城顶着巨大的压力,主动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宋家悲痛欲绝的同时,提出要把谢斯南送给他们抚养。
容雪说什么也不答应,谢家老爷子更是发话,不准任何人动他的孙子。但是这些都没有抵过谢仲城心中的万分愧疚,他亲手把谢斯南交到了宋父手里,当晚,在家门口跪了整夜。
这是谢家的补偿,将谢斯南送给了宋家。却不知宋父带走这个刚出生的孩子,不过是为了报复谢家。暗中知晓一切的宋母,还是在不久之后郁郁而终。自此宋父成了酒鬼,嗜酒如命。
谢家得知此事,试图要回孩子,但宋家却在一夜之间从这个城市消失了。宋父病情愈发严重,动辄打骂两个孩子,他们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在谢斯南平静的叙述中,谢小北越发惊愕,道:“原来是这样,难怪开始的时候,宜冰会那么讨厌我。”
“小北,宜冰原本可以像你一样,有个与她同一天出生的哥哥疼她爱她,就好像谢亭西护着你那样。”谢斯南低低说着,伸手擦去了谢小北领口的些微灰尘,“她从小就不是心怀怨恨的人,只是这些年还没能明白过来,小北,你别怪她。”
“不会的,我从来不恨她,恨一个人多累啊。”谢小北说着靠进谢斯南怀里,“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有家、有亲人。”
谢斯南低低道:“开始的时候,我也怨恨自己成为了一个赔偿的物品,没有家庭和亲情。小北,谢谢你,从无防备、毫无保留。
“哥,我收回以前的话,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
谢斯南冲她一笑,没有说话,一时间,只有屋外的风低低吹着。
谢小北没想到会那么快又见到程羡宁。
这天她收拾完要带回学校的物品,闲来无事,就约了颜素和颜妍去逛街。和颜素许久没见,好在也并不生分,一时间又似回到了小时候。
“小北,你现在不玩傻呵呵的角色扮演游戏了吧?”
谢小北道:“傻吗?我一点都不觉得啊,就程羡宁最傻了。”
话说着,就听到后面一个人略带不满的声音,“谢小北,不带这么背后说人坏话的。”
“程……程羡宁?”谢小北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身休闲运动装的男生。毫无疑问他长高了,也变帅了,眼角眉梢甚至透着些风流倜傥的调调。
谢小北想到程羡宁和谢亭西那些个说不明白的事情,当下就有些郁闷,“程羡宁,你倒是越活越有趣啊。”
程羡宁笑笑,“彼此彼此,听说你和殷思源快定亲了,恭喜。”
“没有的事!”谢小北被他堵得气都不顺了,拉上颜素和颜妍,绕过他就走。
“喂喂,站住!”程羡宁追上来,“咱四个怎么着都是亲梅竹马一起长大了,也就两年不见,至于一句话就掉头走人吗?”
谢小北瞪着他,“谁跟你亲梅竹马?谢亭西才跟你亲梅竹马呢!”
颜妍先一步笑出声来,紧接着颜素也捂起了肚子,原本板着张脸的谢小北终也绷不住,一时间笑声一片。
程羡宁倒也不生气,随便她们笑,笑够了,方才问道:“快高考了,你们准备考什么学校?”
谢小北和颜妍几乎同时开口,“a大。”
“那敢情好,离家也近,小北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他看了看时间,道:“我约了人一起打球,去不去?”
谢小北道:“你那些朋友,我们又不熟。”
“你二哥也在。”
谢小北想想,“那走吧。”
拎着两大袋矿泉水到了球场,远远就看到谢斯南,谢小北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安静的,眼下穿着运动装打球,看上去很阳光。
三个女孩子往看台上一坐,球场上的人就看过来,谢小北看到上回认识的冯韵文也在其中。她向谢斯南挥了挥手,对方回以微笑。
休息的时候,冯韵文第一个跑过来,往谢小北旁边一坐,要水喝。
谢小北递给他一瓶,笑言:“要还钱的。”
冯韵文拍拍口袋,“欠着哈,下回连本带利还你。”
此时谢斯南走过来,问道:“什么连本带利的?”
冯韵文笑,“小北跟我要水钱呢,斯南你看看你们家这小气孩子,掉钱眼子里了,殷家红包那事儿可是个教训,不然以后怎么嫁出去的都不知道。”
谢小北脸红了,“胡说什么呢你,都是玩笑了,还记着。”
她见谢斯南额头上全是汗珠,忍不住就抬起手给他擦,“热不热?”
谢斯南道:“很久不运动了,出出汗也好。”
“打球可累,晚上让刘婶炖汤喝。”
“嗯。”
“喂、喂、喂,”冯韵文连喊三声,“你们这感情也太好了点吧。”
谢小北看他一眼,“给我哥擦擦汗怎么了。”
“那也给我擦擦,”冯韵文探过头去,“韵文哥哥我也出汗了,还有些头晕。”
谢小北一包纸巾扔过去,瞪着眼睛,“自己擦!”
晚上,谢小北一个人在房里看书,看的不是语数外等高考科目,而是金庸的武侠小说。
听到敲门声,她急急忙忙把书藏到床底下。容雪素来不喜欢她看些打打杀杀的,说过几回后,她就把书都藏床底了。
门一开,见是谢斯南,松了口气,又从床底下拿出书来。
谢斯南道:“都高考了,还不好好复习。”
“我的成绩考a大没问题啊。”
谢斯南拿起桌上的《红楼梦》,“什么时候也看这个了?”
“因为我喜欢林妹妹呀,”谢小北叹道:“红楼中最爱黛玉,没有理由。上回看电视,陈晓旭真是美极。”
谢斯南随意翻页,“看到哪里了?”
“第二遍了,看在二十七回的黛玉葬花。”谢小北补充,“所有花中,还是最爱桃花。”
谢斯南道:“不过二十七回葬的不是桃花,四月底已是入夏了,还哪来的桃花。”
“看得可真仔细,”谢小北低低道:“可我还是最喜欢桃花。”
谢斯南笑道:“对,因为黄药师。”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黄药师?”
“看你数学书上的乱涂鸦,‘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写得满张纸都是,可见,数学课老走神。”
谢小北笑道:“嫁人要嫁黄药师,他可是个模范丈夫,首先英俊非凡、气质极佳自不必说,武功音乐琴棋书画奇门遁甲无一不通,难能可贵的是对老婆忠贞不二,最重要的,他还有钱,一整座桃花岛,好贵的!”
谢斯南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看来你要求还挺高的。”
“要什么别的花我也就不稀罕了,”谢小北一脸的向往之情,“桃花多好看啊,深情而不矫情,俗气却又雅气。”
“两年不见,也会胡诌了。”谢斯南道:“可书中也有说,‘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终究薄命,少看为妙。”
谢小北道:“我从前不看《红楼》、不看《诗经》,你们笑我浅薄。”
“我从没笑过你,”谢斯南温和道:“我只希望小北健康快乐。”
谢小北嘟囔,“真没要求。”
“时间不早了,明天就要回学校,睡吧。”
谢斯南刚要走,谢小北追问道:“明天你送我吗?”
“嗯。”
“晚安。”
“晚安。”
谢小北合上书页,躺到床上,看着封面,却是久久难以入睡。
犹记得第一次看完这本书的时候,是高一那年的冬天,始知人世的孩子,在睡梦里反复哭醒。那个冬天她没有回家,在宿舍狭小的书桌上一遍遍练字,写的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颜妍笑过她,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的伤春悲秋。
小北答不知,分明没经历过什么,只是看着别人难过,自己也便心酸。
后几年,一无所有、饥寒交迫的谢小北听人贬责某版红楼电视剧鬼气艳丽,忍不住出言反驳,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其本身就带着香艳与鬼气,先生自己都写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了,这般极致的华丽和辛酸,难倒要让旁人来演绎成一穷二白?
彼时,周遭无声,言罢,又觉有误。谢小北看着一身落魄的自己,再回想起年少时候懵懂不知的所谓心酸,始觉,红楼即是相思,而梦,说的是人世荒唐。
于是,今后多年,越发的,荒而堂之,堂而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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