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露虽一力保下朱秋兮,却不怎么喜爱她,便道:“你若要手把手教她,我无甚意见,唯有一点,万不可使她靠近越王殿下。 ( . )”
她一直觉得,朱秋兮少时就能滴水不漏,什么好处都占尽了。观其为人处世,全然不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反倒像老于世故的深沉之辈,完美无缺到近乎虚假。这样的人,心机一定非常深沉,骨子里也极端自私和漠然。
朱秋兮身上有股狠劲,这股狠劲能一直逼迫她向上走,但人都有惰性,向上的阶梯也分三六九等。
若为文官,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错处,随时可能被人找茬。即便如此,费心了心血,也未必升得上去;
若做武将,必须****苦练武艺,披甲上阵,与敌人厮杀,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若是得了越王殿下的心,给他做侧妃,努力生几个儿子。翌日,越王殿下若是登了大宝,母仪天下也未必不行。要知道,越王殿下已经二十出头,尚未有任何妃妾。不管是做他第一个女人,还是他第一个孩子的母亲,都有数不尽的好处。
纪清露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朱秋兮肯定会选第三个,因为这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看上去也最简单的路。
这就是人心矛盾的地方了。
纪清露和宋书语一面觉得,谢昐对朱秋兮再好,人死如灯灭,谢家逼朱秋兮殉情未免太过分。朱秋兮年纪轻轻,再嫁旁人,仍能好好过一生。就算不嫁,也能努力活好这一辈子,不能丈夫死了,自己这一辈子也就毁了。另一面又觉得,如果朱秋兮真想攀上越王殿下,那就真是死不足惜。
想到这里,纪清露自嘲一笑,没再说什么。
这世间哪有什么天生高低贵贱之分,又哪有什么安分与不安分的说法呢?人活一辈子,当然想往上走。再说了,规矩本就是由人制定的,倘若陛下不是那么看重她,她早就青灯古佛一辈子,哪来今天的权势地位?
不光是她,宋书语也是如此,但最典型的还不是她们,而是晏临歌。谁能想到,昔日坊间一琴师,今日竟能牵动满朝文武的心神?
秦琬为何召宋书语进京,纪清露心里自然有数——晏临歌少时过得不算好,后来又损了心脉,这些年虽精心调养,可底子亏了,怎么可能轻易修补回来?
也亏得陛下狠得下心,前几年晏临歌接连几场大病,她都没召越王殿下回来。这也让长安的权贵习惯了晏临歌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场的日子,背地里还要叹一声陛下痴情。
只是……
这一次,怕是要来真的了。
如若不然,陛下也不会假借宋书语回京述职的机会,令越王殿下秘密进京。
宋书语身负这样重大的使命,自然不敢怠慢,越王殿下也是归心似箭,一行人竟比原定时间早了七天到长安。
就不知道,越王殿下既然回来了,还会回去么?
如果不回去的话……
从前的邢国公,如今的凉郡王在西北;备受关注的万年公主,亦是大夏的燕王在东北。倘若越王殿下留在长安,这两位……该是什么想法?
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不光在一只手就能数完的知情人心中徘徊,也令越王秦昭的心情非常沉重。
与旁人想得截然不同,秦昭虽不想离开重病的父亲,孤单的母亲,可他并不喜欢处处繁华锦绣,歌舞升平的长安。
秦昭在皇宫长到十三岁,就被秦琬拎出了皇宫,一脚踢去了岭南。虽然有丽景门的人随行保护,但长安与越地,何止差了千倍万倍?
在皇宫,秦昭是养尊处优,备受宠爱的临川郡王;到了岭南,他却只是慕名投军的浪子游侠。而这种人的地位,一向是处于社会底层,被人所鄙夷,觉得他们是豪强的鹰犬,成天欺压百姓,不务正业,破坏社会安定的渣滓。
一路上的心酸委屈,自不必提。不能暴露身份,只能凭自己摸爬滚打,吃得苦当然不会少。但他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反倒觉得眼界开阔许多。
若不是他得罪了人,别人看怎么整都整不死他,索性买通了他所率的一整支小队,将他引入深山老林,想借机把他弄死。安南大都护、广州刺史等人见他丢了,简直要发疯,调动了主力军连夜搜山,他的身份也不会暴露。当然,人也活不下来。
遭遇背叛,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秦昭满心都是不解。
他不明白,自己对属下们不好么?他从不克扣这些人的军饷,平日与他们同甘共苦,手上有余钱,也会厚赏属下。像他这样的长官,说是绝无仅有都不为过,为何这些人还要害他?
怨愤过后,他也渐渐明白。
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一个没有靠山,又有几分运气,得了大人物赏识的家伙。哪怕成了将军,也无足轻重。他纵然死了,大人物不会深究,不会为他得罪当地的大族,更没有什么人会为他报仇。而他的仇家不同,在当地根深蒂固、势力极大,又拿捏住了他手下的家人。
他的属下们就是再愧疚,为了全家老小的性命,也只能出卖他。事后再偷偷祭奠,好让良心好过一点。
当然了,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族,在皇权面前都如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敢对他动手的家族,早在他丢了的那一刻,就已经全族被缉拿下狱。等到皇帝的口谕到了,非但是这个家族,连带着这个家族的全部姻亲,以及他们世代累积的庞大人脉何靠山,全部都灰飞烟灭,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秦昭亲眼见证了这一幕,才发现,原来那些所谓的“麻烦”,在皇权面前都不是麻烦。只要想解决,一切都很轻易,但为什么之前就那么难呢?
因为利益。
如果不是因为惹上了皇子,攸关生死,谁都不敢染这抄家灭族的祸事,纷纷撇清关系。岭南官官相护,官员与世家、豪强勾结的局面也没有这么容易打破。
岭南如此,其他地方又怎会例外?
秦昭这才明白,陛下为什么一定要他以这样低微的身份来到岭南,又忍心见他受这样多的苦。
他在长安,在大明宫的时候,触目所及,全是奉承之声。没有人敢对他有所不恭,平日所见所学,天下歌舞升平,四海歌颂功德。
只有走出了长安,换了一个身份,扎根一个地方,从头开始,他才能看清很多东西。
那些高歌“圣人之言”,道貌岸然的大儒,家中无一不是当地的大族,平日剥削民脂民膏不算。一旦有天灾人祸,他们一边在朝廷上跳下跳,要天子“罪己”,甚至抨击天子牝鸡司晨,一边又大发灾难财,用极其低廉的价格买到上好的良田和奴婢。甚至连奴婢的税都不肯交,把这些人藏起来,让他们做最苦最累的活,没几年就死于非命。
秦昭当然也是被大儒教导,听着圣人之言长大的。他资质比不上哥哥姐姐,不像他们一样举一反三,甚至对典籍存在质疑。秦昭颇有点老师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书本上都是好的意思,所以秦琬才要早早扔他出来,避免他被教歪了。
生活本来就是最好的老师,当年的秦昭不懂秦琬为何屡屡大开杀戒,现在却真正懂了秦琬的良苦用心。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统治当然是有利的,却对整个社会不利。
齐鲁儒风最盛,那些世家大族是什么德性,百姓何等民不聊生,秦昭已经亲眼见证了,但整个学术界不还是一片赞扬的声音?那可是孔圣人的后裔,怎么可能不是圣贤之辈呢?百姓活不下去,那是他们命不好。为何要作乱,那肯定都是刁民,或者皇帝不好,与我们这些高贵的士大夫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怪前朝开国皇帝徐然一定要恢复百家争鸣的气象,虽然徐然死得早,可他的努力是有用的。百家虽被打击,在主流学术界已经没有说话的声音,可在边陲,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整个天下,不能是某一家的一言堂。若真是如此,天下也就成了这个学派的天下,皇帝也不过是神龛上的雕像罢了。
好在这一切,已经在慢慢好转。
武风兴盛,兵家再起,法家和墨家也隐隐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不管是武夫当国对儒生的影响,还是百家再兴,对儒家都是非常不利的。所以,他们上蹿下跳,骂秦琬骂得一次比一次狠,而秦琬清洗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多。
秦昭原本不理解这种大开杀戒的行为,可现在,他也非常赞同母亲的观点。
儒生之中,虽有一二出类拔萃,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但更多得都是一心做官,不顾百姓生死的官蠹。
这样的人就任地方,便会为害一方;身在中枢,便会耽误家国社稷。
儒生误国,此言非虚。
唯一值得庆幸的,只能是徐然曾有复兴百家的举止,虽说后来世家崛起,百家之风被佛、道、玄给盖过,但到底留下了火种。否则,再过个几百上千年,就算想将“衍圣公”从神坛上拉下,也不可能了。
秦昭不想留在长安,听别人对他歌功颂德,将不多的时间浪费在勾心斗角之上。
他知道,留在长安的他就像坐在云端,看不清下面的事情。若用心机手段,自然也可以,但那就意味着朝臣的不断攻讦。即便如此,在某一层面上,这些士大夫的利益还是一致的。
所以,他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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