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少逸停下动作望进她的眼睛,辛世绾下意识避开:“在那之前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说。”
“你以前,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你娶我,究竟有没有那么一点点情分在?”
愣住的不光是君少逸,还有辛世绾。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出之后却让双方都尴尬无比。如果君少逸说有,她该怎么说;如果……没有,她又该怎么说?不管答案是什么,对她,对辛世绾,都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她之前想告诉他她其实不是辛世绾,真的辛世绾在去年的春夜就已经死了。那天是三月十六,下着微雨,窗外的花儿落了一地,空气微凉,有淡淡的苦涩,以及无边的孤寂。
她想告诉他有一个叫辛世绾的女孩子,在她年华最好的时候对他情根深种,甘心成为他的棋子。尽管她最终乱了方寸,尽管她最后变得有些糟糕,但这一切都不能抹灭她深深爱过他的事实。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君少逸,你辜负了她,也毁了她。
“我喜欢过你。真真的。”辛世绾突然说,“但是你一直都不喜欢我,我很伤心,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不好看的事情出来。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想和你解释,但你连见,都不想见我。你纵容江无暇践踏我的尊严,你让我觉得自己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却卑贱到了尘埃里。”
“绾绾……”君少逸声音低哑,欲言又止。
“君少逸,喜欢你的那个辛世绾已经死了。”辛世绾心头陡然觉得无力,“她再也回不来了。现在的辛世绾,不是她。”
“事到如今我不再瞒你。”她伸出藏在袖中的右手,摊开掌心,“你看见这条红色的纹路了吗,等它抵达指尖的时候,我就没命了。有人给我说你现在是喜欢我的,对我而言你没有那么可恶,所以我现在才会和你说这些话。”
“夫妻一场,百年后大约还是葬在同一个陵寝。你不必太过伤心。”她顿了一下,自嘲笑道,“也许是我多想了。伤心不是你会做的事情。你不比阿恒。君少逸,我素来知道你的心,坚若磐石,坚不可摧。阿恒还小,望你能护他周全。”
君少逸将她抱回床,掖好被子,指尖轻颤,他很快就把手收进了袖中,墨发遮了他大半边脸,但已经足够撼动人心。
“休息吧。”那三个字听上去如同装满水的水杯,颤悠悠的。
“君少逸,你辜负了辛世绾。”辛世绾直直地看向他,长叹一声,“她恨你,……也爱你。”
“但她毕竟死了。”
君少逸走得极慢,扶住门框时辛世绾淡淡的声音随着朔风传来,外面彤云密布,银雪纷飞,天地间都是寂寥的白。向来镇定从容的君王,头一次落荒而逃。
第六日,没有一个人来打扰她。辛世绾昏睡了大半日,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梧桐树上的彩灯还没有取下,此刻被掩了一身的雪,早已看不出颜色,倒有几分凄凉。昏昏沉沉的辛世绾想,他明明还很年轻,却像老人一样,正在经历一个人慢慢死亡的煎熬。
本来是有些害怕的,不知道这一死,究竟会跑到哪里去。说不定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但她已经没办法后悔了,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任何结构她都接受。毫无怨言。
第七日,君少逸抱君恒来看她,老子眼下青黑,想必是听完她那些话,没有睡好。也算他还有点儿良心。儿子似乎被老子教育过,红着眼却强颜欢笑道:“母后,我们去看梅花吧!”
一连下了多日的大雪,宫中梅园的花早已怒放,辛世绾确实是闷坏了,也听了他们的话让人抬着自己去了梅园。更大的私心是,如果死在一片梅花中,很浪漫。红梅如火,白梅含冰,都是极美的景致。君恒蹲在她身边小声和她说:“母后,我会好好的。为了我,你也要好好的。”
辛世绾淡淡一笑,果然是天真的孩子。
多好,她宠出来的。
“阿恒,去给我摘一枝最美的花回来。我戴给你看。”辛世绾笑着和太子说。太子犹豫半晌,才慢慢去了。
辛世绾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错杂的枝桠间,方收了眼中笑意。
“陛下,可有话想对我说?”
君少逸静了片刻,才低声说:“你那日说的我都认。是我的不好。待你好了,我补偿你。”
一个心高气傲的帝王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是好的了。辛世绾心中暗道,一个死人,你拿什么弥补?但思及君少逸对她的照顾,终是不忍再补刀。
“好。”
君少逸或许知道她是在撒谎,但他没有戳破。因为连他也许都不知道,当辛世绾真的死去,他还能做些什么。这就是命运的无奈。
“你去找找阿恒吧。梅林大,他一个人不定绕晕了头。”说起君恒,辛世绾含笑,“我等你们回来。”
君少逸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哑声应了。
玄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错落的繁花间,辛世绾宁静地最后一次仰望天空,视线变得朦胧飘渺。红色纹路终究抵达了指尖,大限将至。内心却觉得格外平静。没有不舍,没有悲痛,过去的年岁如走马灯在眼前一一闪现,仿佛置身汪洋大海之上,万籁俱寂,世界宁和。
“双成。”
双成立刻蹲了下来,哽咽道:“娘娘。”
“谢谢你。”辛世绾耳边是一阵又一阵的嗡鸣,她几乎辨不清自己的声音,“……保重。”
最后一丝生命终于被抽空,她缓缓合上了眼,尚有意识的时候,她往梅林的方向看去,脑中的最后画面,是两道模糊身影在大雪中渐渐走来,静寂幽深的梅园,不知何时,落英缤纷。
她说要等他们回来。
可她到底食言了。
——
君恒坐在君少逸肩上低头和他说:“父皇,这枝真的是最漂亮的吗?”
君少逸当马当得心甘情愿:“只要是你摘的,在她眼里,都是最漂亮的。”
君恒喜滋滋的:“我也觉得。”说完利落地把花枝掰了下来,落地后推着他往外走,“我们快回去吧,母后该着急了。”
出来的时候宫人跪了一地,悉数垂首。双成的肩膀微微颤动,看得出她在竭力地克制自己。辛世绾出门的时候君少逸给她拿了一件雪白的狐裘,现在想来,可真够不吉利的。
她靠在榻上,侧着头,闭着眼,簌簌的雪落在她乌黑的发上,眉毛和睫毛上也沾上了雪。和她平时睡觉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只是这次大概永远也不会再看到她睁眼了。
没人敢质疑辛世绾的美貌,她才是帝都中众口相传的倾国倾城。可那又怎么样?如今,所有的浮名,地位,身份,权势,都如过眼云烟,散了。
因为生病,她乌发未挽,君少逸轻轻将花枝别上那一头如墨长发,端看一眼便猛地伸手将人抱入怀中,松松插上的花枝不堪其力,直直落在了雪中。一抹火红,灼灼其华。他指节发白,寒冷让他嘴唇发白,他觉得心里有个地方,似乎被冷风贯穿了,空洞得泛疼。
她已经没有了生命,却带上了如同少女般天真的笑容。他胸口一窒,几乎连呼吸的力量都没有了。
“不是说好,等我们的吗?”那么硬气的男人,此刻也有些无措。地上的宫仆把头埋得更深,一片压抑蔓延开来、
君恒慢慢走过来,出人意料地冷静镇定。。
他轻轻地在辛世绾额头印下一吻,小声说:“晚安,宝贝。”仿佛怕吵醒她一般。
辛世绾以前陪他睡觉的时候,都会这样做。那么小的孩子,这时候却坚强得不得了,他握住君少逸的手,一字一字慢慢地说:“母后说,死亡是一场长眠,她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醒来。”可能意识到那不过是辛世绾诓他的谎言,知道辛世绾再也不会醒过来,他终于忍不住,带上哭音,“她说,我不用哭,我只要这样亲亲她,就好了。”
匆匆赶来的宁贵妃,听完这一席话,终究泪流满面,靠着梅树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目光茫然又痛心,她托起一捧雪,看着它们化作水滴从指缝流逝,她发出呜咽的声音。
“辛世绾,你现在,可得偿所愿了?”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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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过几天再写,我先歇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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