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话冬雪却还没能明白,待服侍了兰芽睡下,出门时她悄悄将九歌一拉,两人一同进了冬雪的房间。
九歌没等询问便抢着道:“冬雪,你以为,姑娘这般欺瞒王爷,是并没将他放在心上,对不对?”
冬雪犹豫半响,点了点头。
方才出门前,苑中几个大宫女曾在她房里说话玩笑,吃临安带来的糖果。此刻红漆大盘子里还剩了许多。
九歌走到桌边,在盘里捡了一块酥糖,又向茶碗中倒了两杯温水,款款在椅上坐了,竟是摆开了长谈的架势:
“我问你,你骗过人没有?”
冬雪一愣,蓦地想起了当初兰芽说过的话——“天下女子,十个有九个爱骗人”,她望着九歌,摇了摇头。
九歌道:“我不信,你一定骗过,再好好想想。”
冬雪有些生气:“我本来就没骗过人,你不信……”她忽然顿住,将冰凉的手指送到口边呵了一下,笑道:
“我骗过我娘!”
九歌将酥糖塞进口里,兴冲冲地问:“为什么骗她呢?”
“她不许我捉蝴蝶,说蝴蝶翅膀上的粉,掉到耳朵里人会变成聋子。”
“那你就背着她捉,还骗她说没捉,是不是?”
冬雪点点头,却仍不明白九歌的意思。
九歌见她木呆呆的样子,倒有些好笑,在她肩头拍了一记,笑道:
“你看,你为什么骗娘?那不是怕挨打挨罚,是怕她伤心,伤心你不听话。”
冬雪又点点头。
“照啊!你想,姑娘对王爷,若不是喜欢得狠了,何必这么煞费苦心地骗他!”
冬雪瞠目结舌:“你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就是,姑娘骗人,并不为怕王爷知道了会要她的命,而是为怕他伤心。为了不伤他的心,自己跳到冰冷的河水里去将绣了字的衣裳弄丢,要让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事。那时文先生可已经救走了——可是呢,王爷不领姑娘这份情,偏偏要去查出真相,变着法儿地非要伤自己的心不可——那原是他的不是,却不是咱们的。”
冬雪已彻底傻了眼。
她听九歌的理论,真正从头到尾都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可是,转回头想想兰芽这些日子茶饭不思、老是背了人偷偷垂泪的情状,又隐隐觉得这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不但你骗过你娘,你娘也一定骗过你。我小的时候,老爱从井边上往下看,我娘就骗我,说里头有个老妖怪,专吃小孩子。我一害怕,就不敢再去了。”
冬雪道:“那倒也是,天下父母,大约都骗过孩子的。”
九歌微微一笑,问道:“那你说,你想要一个骗你的娘,还是从不骗你的。”
冬雪此时已全然给九歌绕昏了头,茫茫然点了点头:“要骗我的。”
九歌大笑:“这就是喽!若姑娘不肯费神骗王爷,王爷才该伤心发怒!”
冬雪将九歌的话细细想了一遍,又问:“那姑娘说‘为求心安’,又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更明白啦,她心里头有王爷,这才不安啊。”
冬雪不解。
九歌沉默半响,低声道:“我们家老爷、夫人、姑爷,都死在蒙古人手里。我家公子如今也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还有被牵连惨死的亲族上百人,那也不用说了——姑娘若是不喜欢王爷,那叫做万事皆休;可她竟喜欢上了这个人,你教她如何能够心安?”
冬雪忽然站起身来,一脸惊讶道:
“九歌,素日我看你,是个还不及我懂事的小丫头,怎么今日听你说话,几乎比我多活了几辈子还不止……”
九歌摇头道:“不是的。适才我说的,你看不出来,那是你在姑娘身边的时候远没我多。你没见过我们家老爷、夫人,没见过我们家公子,更没见过我们姑爷。你若见过他们,自然就能体贴到:姑娘立意跟王爷在一起,心中可有多么煎熬。他们在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可在姑娘……你想想自己的爹娘兄长,便能体会到了。”
冬雪听了这篇话,悚然惊悸,再想想真金的身份,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些人,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每每念及,总是想:如今国破家亡,又有谁跟蒙古人没仇,因此轻而易举地就放过去不再想,如今设身处地替你们想想,也当真是……难为了姑娘。啊,我知道了,姑娘说心安,那是说:救出了丞相,做这么一件事,她便能安心同王爷在一处了,是不是?”
九歌缓缓道:“是,不过我猜也不全是。姑娘对先生一向最为尊敬仰慕,即便不是为了私心,只要稍有机会,也必要设法相救。再说,要求心安,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略减些愧疚罢了——对了,那日你问我,若提早知道姑娘救人,可会阻拦。我现下想明白了,若是知道,也该帮她,可绝不能去告诉王爷。如今虽惹得王爷恼了,但你欠我一回,我也欠你一回,大家算是扯了个直。两人间一条极大的隔阂不就没了?而假若文先生救不出去,那王爷此时便再怎样疼姑娘,也是水泼到沙地上,半点剩不下。”
冬雪听得连连点头,忽然又担心地问:“姑娘会不会什么时候想起来,又要做件什么事让自己更安心些啊?”
九歌苦笑道:“除非,先生再给他们捉住一回,不然的话,就算她想,哪还有活人给咱们救呢?”
冬雪沉吟不语,过了片刻,猛地扬起眉道:“你说,王爷知不知道姑娘原是这么想的?他气昏了头啦,一定不知道。”
九歌一怔,随即欢声叫道:“是啦!咱们该让他知道,知道姑娘的难处和苦心。”她忽然垮下脸来:“可咱们现在连王爷的面也见不着……”
冬雪急急道:“这不要紧,姑娘一定有办法。她能骗得王爷眼睁睁丢了钦犯,想骗王爷来一次,那还不容易得紧?”
九歌摇头道:“法子她或许有,但肯不肯使,可就不一定了。你看她这些日子只顾着伤心,哪里还有心思算计这些?”
冬雪不听,拉了九歌就走:“姑娘近来失眠,现下一定还没睡。咱们这就去问她。”
兰芽果然还没睡。
冬雪生怕真金的心越来越淡,这几日早急得火上房。如今有了半点希望,立刻便紧紧抓住。一股脑儿将九歌方才的话学说了一遍,又道:
“我今日才知这丫头这般伶牙俐齿,她既能说得动我,想来也能说得动王爷。姑娘,你快快想个法子,让他来这里听九歌解释啊。”
兰芽拥被而坐,听了冬雪的话,半响没言语,冬雪催了几次,她才苦笑:
“骗了人不算,还要强词夺理地说原是为了人家好,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冬雪正色道:“不是这样,当年在将军府,我们夫人说过这样的话:男女之间,只有一个情字,并没一个理字。只要他体贴到姑娘的心意,就不需再讲什么道理了。我原先是没想明白,若是早听了九歌的话明白过来,断不容姑娘蹉跎到今日。”
她这最后一句话疾声厉色,当真掷地有声,说得兰芽跟九歌都是一笑。但听完了,却也不禁感激,兰芽便道:
“多谢你们为我费心。只是,你们要我做的是,那不是和解,那叫做‘邀宠’!王爷最崇敬汉人的风骨,这样的事,我若做了,王爷只会瞧不起我。我也是断不肯做的。”
两个丫头齐声问道:“什么是邀宠?”
兰芽微微笑了一笑,解释道:“西晋时,武帝司马炎宫中有上万嫔妃。他每日下了朝,不知去哪里才好。就驾着羊车乱走,羊停在哪里,他就去哪里……”
九歌道:“啊,就像掷骰子。”
“羊喜欢吃盐,后来嫔妃们为了让武帝能到自己宫中,就在门口洒盐水、插竹叶,让羊停下来,以求一幸。这便是‘邀宠’了。”
她说完这个故事,冬雪琢磨了一会儿,说道:“这不是‘邀宠’,邀了他来,是为解释误会啊。”
兰芽道:“从前他不肯放了文先生,我只有诓他,那一回是迫不得已;如今……”
兰芽凄然摇头:“况且我心里乱得很,也是想不出什么法子的。”
冬雪皱眉道:“我听了李嫔娘娘的事,心里总是害怕,这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果真外族人要受欺负,又没个撑腰的,可怎么好?”
兰芽抚了抚帐脚垂下的穗子,自言自语道:“不到这里,就不受欺侮了么?里头是元宫,外头是元土,能逃得开么?”
她垂下头去,低低念道:“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是姜夔的“扬州慢”,她本是心有所感,随口诵出,但话音落地,忽然想起,季瑛就死在扬州!当下心中一恸,忙收敛心神,强自将念头转了开去。
兰芽她们并不知道,真金这些日子,就是消了气有心来看兰芽,大约也挪不出工夫。
他人在东宫思过,但仍领着中书令的职位,先前一走数月,当见而未及见的人,当办而没能办的事,堆积如山,忙得连喝口茶的工夫也没有。回来这些日子,只在正妃阔阔真宫里宿了一晚,其余日子都是宿在书房,连母亲打发人来瞧他,也没说上几句话。
他的书房设在“燕台殿”,隔窗便是新开的一条长渠,宽可丈余,水清可鉴。夹岸杂植杨柳,此时季节不对,看去无甚意味,但可以想见,待到春日夏时,定是枝叶纷披,清幽可人。
这日好容易稍有空闲,他松下一口气,信步走到窗边,隔窗玩赏外头景致。
这一日天气晴好,有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他惬意地沐在日光中,手扶窗棂琢磨:该叫人将窗台再移低一尺,以便人在屋中,能够隔窗垂钓,也是多了大大的一个洗墨池,那可该多么有趣。
正想到此处,抬头忽然看见上游漂漂旋旋,冲下了数瓣鲜艳的桃花。他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哪里来的桃花?
粉红花瓣转眼间便流到了窗前,他弯腰伸手,想捞起一瓣仔细察看,但那水打了个旋子,花瓣轻轻巧巧地从他手下逃开,远远向下游去了。
真金又是好奇,又觉有趣,隐隐见上游水波在日光下微微泛着粉红,似乎还有桃花,不禁起了好事的心思,唤了人来吩咐道:“去撑一只小船来。”
原来这燕台殿建在一个孤岛上头,四围都是乱石,垒断出路,惟容小舟一叶,可以委委曲曲,往来无间。这水是真金走后才通,从哪里来向哪里去,他全然不知。
一时小舟撑来,他举篙一点开来,自然而然生出了几分寻幽访胜的兴味。当下脸带微笑,一篙一篙地慢慢向上游划去。几个太监在后头要另外撑船跟从,被他摇手止住。
这时前头又有花瓣冲下,他这回眼疾手快,捞起了两瓣。这一下更是诧异:这花瓣不是纱绢之类假制,入手柔腻润泽,竟是真桃花。放到鼻端一嗅,似乎还闻得到香气。真金百思不得其解,一时犯了呆气,心想:难道是宫中降落了天台山的仙女么?
他再撑一段水路,穿过了一道小石桥,转过了几株大柳树,忽然听见渺渺茫茫一阵歌声。
声音柔美,婉转动人,他不由倾耳细听,原来是一阙“卜算子”:
我住长渠头,君住长渠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渠水……
真金听了半刻,慢慢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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