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三月,崖山海战后,宋军覆没。
左丞相陆秀夫背负八岁的幼帝赵昺蹈海而死,杨太后痛哭一场,亦随之投海。
随驾军民宁死不降,俱各蹈海殉国。第二日清晨,海上漂起十万浮尸……
宋亡!
先时,右丞相文天祥在南海五坡岭兵败,服毒自尽未遂,再度被俘。宋降将张弘范逼迫他写信招降固守崖山的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赋诗明志,挥笔写下了千古名篇——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张弘范览诗默然,无奈之下,派人搜寻到了文天祥的妻子欧阳夫人和一双十四岁的女儿柳娘、环娘,将一家骨肉一同解往大都。
五月,郭守敬引西山白浮泉入京,大都城迫在眉睫无水脉、无漕运的窘状终告结束。
全城百姓奔走相告,自发涌上街头,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忽必烈大喜之下,将治水能臣郭守敬升任昭文馆大学士兼知太史院事。命礼部尚书海帖安排,务要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开河庆典。
开河这日,阖城轰动,朝中官眷哪个不要去瞧热闹?钟夫人为叫兰芽散心,百般撺掇着将她也带了去。
庆典是真金奉旨主持,兰芽已多日不见他,此时在汹涌的人潮中仰头看他微笑着临风而立,坦然接受百姓欢呼叩拜,矜持有礼地听臣下回禀各项事宜,与平日见惯的嬉笑不羁迥然不同,不觉也微微地笑了出来。
九歌在她耳边低声道:“王爷要做太子了!”
兰芽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王爷说啦,当了太子,就赏我跟冬雪每人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子!”
兰芽忍不住笑道:“他哄你们呢!我听钟夫人说,祖母绿是波斯的贡品,一年就送来一两件,连王妃想要,也没那么容易,哪里轮得到你们?”
九歌还没说话,冬雪拉了拉两人的袖子,惊喜指着台上道:“哎呀,原来海大人还请了杂剧班子!”
兰芽抬起头,正看见一班坤伶粉墨登场,中有一人最是出色:身材窈窕,两颗眼珠又大又黑,顾盼间神采飞扬——她不禁一怔:这不是珠帘秀么!
她正不解,台上珠帘秀在一群人簇拥之下已手挥目送,唱起了时下最流行的“墙头马上”——李千金深闺寂寞,甫出场派遣春情,乃是直白无比的一曲“混江龙”:
“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
她唱到此处,眼角含情向台下一暼,勾引得一众浮浪子弟立时没了魂儿,一时间喧闹声几乎将宫里太监们费了好大气力搭起的彩棚掀翻。
兰芽随着钟夫人远远地立在台子西首一颗大树下,与真金的銮舆相隔甚远,无意中目光一扫,忽然看见真金脸带讶异,遥遥望着这厢。
再过片时,便见一个东宫的小太监悄悄过来,送给钟夫人两碗凉凉的酸奶|子,一句话没说,躬身退下。
钟夫人笑着将一只瓷钟递给了九歌,有意大声说:“燕王爷赏的,定是好东西,钟青,你尝尝!”兰芽看了看渐至中天的暖阳,脸现红晕,接过了瓷钟低声道:“多谢姑妈!”
钟夫人跟她同年,兰芽在家时并没有这么小的姑母,因此初时唤她姑妈,还颇有些叫不出口。后来在相府住得久了,得知钟夫人娘家确有一个跟她同龄的亲侄女,后来远嫁他乡,极少与娘家来往——这才知道姑侄一说,乃是谨慎之至,不由得暗暗感激钟樱。
钟樱嫁到蒙古丞相门上,身边只有几个汉人丫鬟,这些日子下来,与兰芽相处得十分融洽。
这时台上李千金思念裴少俊,含情带怨正低声吟唱:
我为甚消瘦春风玉一围,又不曾染病疾,近新来宽褪了旧时衣。害得来不疼不痛难医治,吃了些好茶好饭无滋味,似舟中载倩女魂,天边盼织女期。这些时困腾腾,每日家贪春睡,看时节针线强收拾……
兰芽见她眼角含泪,一字字细诉相思苦楚,登时想起了她与卢处道的一段苦恋,再转念自身,不觉有些痴了:
天上银河只一条,人间的银河却不知有多少!
海帖请来的杂剧班子大受欢迎,将主角郭守敬的风头都一并抢了去。一台杂剧整唱了一个多时辰,最末压轴的一出,是一折“关云长单刀赴会”。
扮关云长的正末四十上下年纪,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手执青龙偃月刀一出场,还没开口,台下便掌声雷动。不少百姓交头接耳,一名大汉得意洋洋大声指点身边的人:
“这位官人就是写这本杂剧之人,也姓关。跟咱们窦大人同字,也叫汉卿。而且也在太医院办过差。是写得好,唱得也好。我妹子出阁时,我爹托人请了他来家,唱的是‘南吕一枝花——我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嘿!”
这时台上正演到鲁肃指责刘备“全无仁义之心,枉作英雄之辈。荆州久借不还,是人无信不立”。
台下一时鸦雀无声,都等着看关云长怎生答对。
只见关云长轻蔑地一笑:“鲁子敬,你识得俺这刀么?”
鲁肃道:“刀便怎样?”
云长道:“俺手中这柄刀么,头一遭诛了文丑,第二遭斩了蔡阳,鲁肃呵,莫不第三遭到你也?
鲁肃大惊失色。
云长道:我问你,这荆州是谁的?
鲁肃道:“这荆州是俺的。”
云长道:“你不知,听我说——”
面向台下唱道:
“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王允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请你个不克己先生自说!”
这一段言辞唱罢,四周彩声四起,一旁棚中礼部尚书海帖的脸色却变了,扭头去看真金,只见真金哈哈一笑,拍手赞道:“唱得好!”
海帖走到真金身旁,低声道:“王爷,这是微臣体察不周,将这样的人……”
真金摆手笑道:“大人何必认真?父汗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放心罢!”
海帖皱着眉头退了下去,愈听愈觉不好,头上慢慢沁出了汗。
这时关云长转回头却唱了第四折的一曲“驻马听”。
箫声幽咽,琴声低沉,关汉卿手扶船舷,目视前方,此时人人都觉他眼前的河水不是今日的白浮泉,而是数百年前的赤壁江水!
只听他怆然唱道: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到一半的时候,兰芽已暗惊此人胆略。到一曲唱毕,台下不知不觉间寂静一片——方才还嬉闹的百姓们个个肃穆静立,一些戴着儒生巾的士子眼中都饱含了泪水。连一些蒙古人的脸色都猛然间郑重了起来。
兰芽也忍不住湿了眼眶,似乎隔着千山万水清清楚楚看到了崖山海上的浮尸!看见了翻滚的波浪色做血红,一浪一浪接连不断地涌向岸边。
海帖浑身颤抖着跪在了真金面前。真金看着台上从容而立的关汉卿和台下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百姓,扶起海帖说道:“我大元连赵宋的皇帝、太后都容得下,还容不下一个伶人么?父汗读了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大为赞赏。这关汉卿的杂剧演得好,待我回去禀明父汗,必定有赏!”话音不高,却足以令近处的人听得清楚。
他的亲王銮舆紧挨彩棚,关汉卿闻言微微一愣,跟着带领众人跪下说道:“谢王爷夸奖!”
真金点点头,低声向海帖说了几句话,吩咐左右,命驾回宫。
海帖送走真金,大声宣布:“燕王有旨,今日观剧的乡亲们,每人赏钱一百,赏酒一瓶,另赏八宝米一袋——这白浮泉的泉水清冽无比,晚上回家熬粥吃罢!”
众百姓都站在原地不动,没几个人人上前领赏,却也没有几个人向外走。
海帖满脸笑容,命手下人拿了赏物,按人头一个一个分发。遇到上了岁数的老者,还亲热地拉手问候。众人渐渐地聚拢了上来。
兰芽坐回轿中,隔窗看见关汉卿与珠帘秀同乘一辆马车,领着班中人等缓缓向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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