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之战,极其惨烈。
万箭齐飞之中,不知有多少生命倒下,鲜血染红了地面,天地间皆是血腥气息在浮荡,犹如有鬼魅悄然爬出修罗地狱,在人间扭曲游走。
可让他庆幸的是,他终是带着人合围,把泗水城围在了中间。
暮色渐渐吞噬一切,地上的血渍也变成了浓褐色。小染它们三只卧在一边,此时也累得大口喘气甑。
伍烁给慕宸殇递上水囊,脸上糊满污血,一抹脸,血色又更浓了……他手臂中了箭,正在不停地淌血。
“主子,他们折损也大,估计不会再开城门出来应战了。”黑云擦了刀上的血,缓缓归鞘,抬眼看向城楼。
“城中的百姓跑出多少?伙”
慕宸殇微侧了脸,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残血月色压在他的眉间、肩头,威武之气自然而然地透露出来。
“他们攻陷泗水关的时候,百姓们就逃了一半,这几天究竟有多少逃出来还不知道。”黑云摇头,沉吟一会儿,又说:“主子,若他把百姓们推出来的话……”
“不可手软。以一城之人保一国之人,残暴之名就让朕来背。”
慕宸殇缓缓擦拭长刀,走回阵中。
风声咆哮,浸血的旌旗被刮得烈烈作响。篝火燃起,士兵们围火而坐,难得地享受一会儿宁静。
泗水关现在是孤城。
泗水河的上游在泗水关东面,那里还有一片湖,只要炸掉湖,湖水便可倾泄而来。慕宸殇指挥人在城外炸出了无数大坑,正引水进坑,连坑成渠,时机一到,他可以水淹泗水关。
这是天祈最后一道防线,慕宸殇宁可死,也不放和宁人入关。八千将士,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此时寂坐于黑夜之下,城楼之外。
关内的情况也不好。
庄墨隐连受重挫,带来三十万铁骑,如今损至两万余人,还被困在泗水城内。有些士兵偷偷经后山溜了,有些被粮草所害,半死不活。
他独自坐在厅内,浓眉紧拧,面无血色。
三辈人的筹谋,若毁于他的手中,他无颜去见先祖,若真的战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不知哪里响起了长笛,哀怨如女子思亲的低泣。
他听了会儿,缓缓走身,拿起了架在墙边的长剑,剑慢慢出鞘,雪光寒影,让他心情更加沉重。
难道他最终要用父亲留下的这把剑,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他为什么打不过慕宸殇?
“大王!”
侍卫兴奋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他抬眼去看,一脸不悦。都到了这般地步,哪里还有喜事让侍卫乐成这样。
“我们有转机了。”
侍卫大步进来,甚至顾不得向他行礼,便把身后的人拉了出来。
“大王。”
琴雅揭下披风,满脸狂热地看着他。
“你怎么又来了?”
庄墨隐心情顿时更加恶劣,挥挥袖,要赶她走。
“大王,我把你最喜欢的人带来了。”
琴雅大步过来,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说。
“什么?”
庄墨隐看向门外,两名侍卫正抬着一个女子进来。布裙垂下,苏染染正昏迷不醒。
“你把她怎么样了?”
他怒从心中起,两指捏住了琴雅的咽喉,狠狠一碾。
“我……嗯……”
琴雅的脸顿时涨得青紫,悬于半空的身体抖个不停。
“大王息怒,公主是为了大王,才把苏小姐请来的,只是给她用了点安神的药,睡一觉就醒了。”
随行侍卫赶紧把苏染染抱过来,递向庄墨隐。
庄墨隐手指松开,琴雅跌到地上,捂着喉咙大口地喘着气,抬眼看时,只见一脸温柔地抱着苏染染,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抚过,不由得悲从中起,小声呜咽着说:
“大王,妾身与灾民混在一起,一直隐于天祈的大营之外,守了无数个日夜,才守到这个机会,还请大王看在妾身挚爱大王的份上,请大王多垂怜……”
她没能说完,只听到庄墨隐轻轻地呼唤着苏染染。
“染染……你醒醒……”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慢慢爬了起来,盯着他的脸不放。
“来人,快烧水,端膳食过来。”
庄墨隐也没看琴雅,抱着苏染染往内室走。
她很轻,像羽毛一样,脸色也不好看,似是病重。庄墨隐抱在臂弯里,都怕风把她给吹走了,月光把她给融化了。
“庄墨隐?”
才走进内室,苏染染醒了,迷糊的视线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人。立刻心生焦灼,推开他,跳到地上,指着他问:
“是你让琴雅把我抓来的?”
“不是……”庄墨隐隐缓缓摇头。
“那琴雅抓我干什么?想用我威胁慕宸殇?”苏染染大步后退,眼睛瞪圆。
庄墨的呼吸沉了沉,慢步走到桌边,缓缓坐下,盯着她一言不发。
在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看到苏染染,简直是天赐给他的一个大惊喜。他已经开始想结局,结局却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可能……
灯芯儿跳了几下,火星子突然亮了,可也只眨眼间,光芒又和之前一样黯淡。
泗水城里的一切,也快用尽了,耗光了。
他坐在这里,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眉眼间浮荡着一层落暮。
侍卫进来,放上了茶壶茶碗,又退了出去。他执起白瓷茶壶,满倒两碗,缓缓地说:
“染染,如果那时,我执意带你离开皇宫,今天我们会不会在某个小村安稳度日?或者也有儿女成双?”
“可能吧。”苏染染也坐了下来,看着失落的他,小声说:“庄墨隐,不如退兵,回和宁去吧。”
“还回得去吗?”庄墨隐抬眸,盯着她苍白的脸,轻声问。
“可以的,我去和他说,你们休战便是。”苏染染连连点头,急切地拉住他的袖角,“你们本来就可以相安无事,你在大漠为王,他在关内称帝,互不干涉,就像以往一样。”
庄墨隐苦笑,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低声说:
“就算和宁现在想退,也退不了了。”
“为什么?只要我出面,他一定会放你们离开,不要再打下去了,你看看外面,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以前如画江山,如今江山破败,你们都得到了什么?”
“自古成王败寇,染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以退的,庄墨隐……退吧……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们本就不必要争个你死我活。地盘真的这么重要吗?”
“大漠装不下我们不断繁衍的和宁人,总有一天还会走出来,所以他们当年才会想斩尽杀绝,染染,我们想回家,又有何错?”
“是……我也可以劝他,将关外几城,让于你们和宁国……”
“墨隐,你不要听此女妖言盅惑!”
门外突然传来凌厉女扬,苏染染转头看,只见一身戎装的陌生面孔出现在眼前。
“大妃。”
琴雅从一侧出来,给夏柳行礼。
“琴雅,是你把这妖女带来的?”
夏柳转身,盯着琴雅质问。
“是……”
“做得好,来人,把妖女绑上城楼,让慕宸殇亲自来换人。”
夏柳眼中闪过怨毒的光,用力拂袖,转身看向院中侍卫。
“母亲,请不要过问我与染染之事。”
庄墨隐立刻起身,挡在了苏染染的前面。
“糊涂,这是我们和宁唯一的胜算,你若失去,万劫不复。”
夏柳瞪他一眼,指挥人过来拖苏染染。
“母亲,这是我的事,请你不要管!”
庄墨隐怒色一闪,挥掌打开两名侍卫,把苏染染护到怀中。
“墨隐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夏柳怒不可遏,她这辈子最痛恨的女子就在眼前,夺她所爱,夺她所有,她恨不能立刻就杀了苏染染。
“我当然在做什么。母亲,我的一切,皆是你们所安排,我的责任,我的妻子,全是你们选择的,事到如今,你还想如何?”
她深深地呼吸几口,提醒自己不可露出破绽,功亏一篑。和庄墨隐对望片刻之后,她没再坚持,大步离开。
“庄墨隐,请尽快送我出去,你母亲要拿我作文章,会伤害慕宸殇的。”
苏染染转头看庄墨隐,满脸恳求。
庄墨隐的心里突生恶念,如果慕宸殇死了,那不是很好吗?他的呼吸很沉,用力一抓苏染染的手,急促地说:
“染染,为什么不可以是我,明明我们两个曾一起度过了最难的时光。”
“所以,你是君子!我处于那样的困境,你只说帮我,从未找我要过回报。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你在我心里永远有重要的位置,你是我的朋友知已,我们一起渡过的难关,我也不会忘,可是庄墨隐,既然我们已经错过了,那就不可能再走回去……”
“可以的!”庄墨隐猛地掐住了她的手臂,摇晃了几下,急切地说:“染染,我们一定走得回去,我退兵,我回和宁,你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庄墨隐……”
苏染染被他掐痛了肩,想推开,却没能成功。
“染染,我对你的喜欢,从来没有改变过。时势弄人,我曾经错过了和你一起离开的机会,这次我不想再错过,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大漠很美,你一定没见过,茫茫黄沙,风起沙舞,金丘连天,沙漠狐在沙堆里奔跑,和宁城就建在绿洲之中,无限黄沙绿荫绕……染染,我们去那里生活好不好?不再理会这些腥风血雨,我可以让你带着阡陌,毕竟我也陪伴过他……你怀胎十月,不正是我在你身边吗?”
庄墨隐摁着她的肩,眼中燃起狂热,恍若已看到了那情形。
“庄墨隐!”
苏染染眼中泪光闪现,那段日子是刻在心里的,一切的不顺心,都在他的陪伴下慢慢煎熬过去了,如果没有他,她确实活不下来。
“染染,可以回去的,我们回去!”
庄墨隐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捏紧她的手腕,捂到自己的胸膛上。他的心跳透过她的掌心,慢慢地传递进她的心里。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侍卫端着饭菜进来了。
城中粮也不够,也没什么菜,真正的粗茶淡饭而已。
“染染,暂时委屈一下。”
庄墨隐扶她坐下,把筷子递她手中,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期待。
如果真能带她回去,他这一仗便是输了,也觉得心甘情愿。他这一生,从未按自己的想法活过。被送入天祈,远离亲人;又被迫娶琴雅,回到和宁;率兵出征,浴血沙场……
其实他挺想过平静的生活。
如果他不是庄墨隐,如果他这一支族人没有取代高陵皇族,他根本无需承担这责任。没有野心的人,来承担野心的事业,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庄墨隐身不由已,不得不为。可在这一刻,他陡生倦意,叶落归根,鸟想归巢。
“染染,吃这个。”
他坐在她的身边,体贴地为她夹菜,舀汤。
这种事他以前也做过。两个人守在冷宫里,做简单的小菜,对月品茶,修剪花枝……一同等待着她体内小生命的降临,虽然不是他的,可是,是她的!
他如果没有帮着她从白梅树下跳下,今天真的就不一样了。
苏染染知道他在想什么,轻拉着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小声说:“庄墨隐,记得我以前叫你什么吗?庄夫子!你们和宁人天性是热血沸腾的,你却由庄老夫子抚养长大,你学会了他的儒雅和谦逊,冷不心,又怎么能当张狂的和宁王?”
庄墨隐被她看透,唇角扬起了几分苦涩。
“染染,还是你懂我,我若狠一些,把这些百姓都推出去,起码能换来几分生机,我确实做不到。”
“庄夫子,让我去和慕宸殇谈,你们就此休战,双方都大伤了元气,短时间里是不可能再掀起战火,大家都去过几年的太平日子吧。”
苏染染放下筷子,手捂在胸口上,拧了拧眉。
“你怎么了?”
庄墨隐看她脸色不好,连忙扶住她的手臂。
“胸口疼,本想去见千瑟,请他发兵……”
“千瑟那里,你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吧。”
庄墨隐拧紧了眉,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汗。
“为何?”苏染染疑惑地看着他。
“千瑟就是当年带九儿下山的人,他要从你们两个之中确定一个是巫女,集齐白玉凤凰牌,白羽令,还有洗玉瓶,打开埋藏在地底下的和宁王宫。”
“和宁王宫里到底有什么?”
苏染染更加不解,过去了百年的时光,为什么大家还要盯着那王宫不放?
“可能是宝藏?呵,谁知道呢?”
庄墨隐摇头,帕子在她不停涌出汗水的脸上轻拭着,长眉紧拧,心痛地问:
“染染你怎么痛成这样?”
“不知道,这些日子一直这样,我不和你回去,也是因为我可能熬不了几天了,我心脏痛起来的时候,呼气都困难,真怕有天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
苏染染摇头,这些话她不会和慕宸殇说,却能和庄墨隐说。
“他还不知道吧?你不舍得他难过……却不必担心我……”庄墨隐的拳攥了攥,把帕子给她。
苏染染摇头,看着他小声说:“所以你不必为我难过,我一向对你这样残忍。”
“好,我让你去和他谈,但你要跟我回大漠,我来照顾你,反正你不舍得他为你伤心。”
庄墨隐猛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转过头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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