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遇到被人这样耍着刀威胁,该吓哭了吧?若是贵族姑娘,被人指着鼻子说驱邪,该觉得羞辱怨愤吧?
无相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据说出身于嘉定大族的唐姑娘,等着她如同常人般的反应。如果羞愤,那就让她害怕;如果害怕,那就让她更害怕。唐家要的是驱邪,中间手段如何,那是无相自己定的。
可惜无相没有等到唐辞如寻常人的反应,他俯视的这位姑娘,风霜满面,身处不利,却是听到无相“驱邪”的话题,眼睛刷地一下就亮了,煞是好看。甚至,之前漫不经心的态度都变得认真了几分,垂坐着向他弯腰行了个礼,“大师,您以这种手段成功地驱邪过吗?”
大师?
中年道士手中耍着的刀子停顿一下,落在唐辞面上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古怪之色,“你是在和贫道套近乎吗?落在贫道手上,便死了这条心吧。”
套近乎?
“不不不,”唐辞认真地摆手,“我是想和大师配合,帮我自己驱邪。不瞒大师,我体内有两个魂魄,我一直很困扰呀。”
无相从来没见过这么配合的人,又一想,八成又是自以为是想取得自己同情的人吧。他心中意兴阑珊,面上却淡然,“如此便好,只是为你驱邪的这个过程,会痛苦一些。为了唐家,也为了你自己,贫道已将你和你的家人隔离。等你病好后,才能重见他们。”
害怕吧,慌乱吧,强作镇定吧,跟我耍心眼吧!让我索然无味的生活有滋有味一些吧!
一想到美丽单纯的姑娘将承受的酷刑,无相眼现狂热,摸着手上冰冷的刀片子,身体忍不住兴奋地颤抖起来。
唐辞却对“将她和唐家人隔离”这个对正常人来说可怕的消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听了也就听了,转眼就忘,反而喜欢无相大师的专业工作,和他认真探索,“我身体里有另一个魂魄,要如何做,才能杀死她呢?”
话一落,她的身子就轻轻一颤,苍白面上滑过惊慌之色,结巴尖叫,“唐、唐、唐姑娘!我没得罪你啊,我才是真正的唐辞啊!你怎么能想杀掉我呢?”
然后,她慌乱的面色再一变,微笑专注地盯着无相,对之前的声音没反应。
“……”无相想,要么她还想着混淆自己的视线,要么她真的病得不清。
唐辞执着地要一个答案,“你能帮我杀死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吗?”
无相道,“如果你真的被邪魔歪道附身,贫道被人尊为大师,自然有办法。”
唐辞扬眉,“如果我是邪魔歪道,想让你协助我杀掉原主呢?”她明澈的目光和无相寡淡的目光对视,轻轻笑,“比起寻常的驱邪,这样,不是更考验你的能力,更具有挑战性吗?”
无相虽面无表情,心头却一亮,呵。他和唐辞对望许久,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一笑,然后转身离开地牢。另有笃笃的脚步声从旁侧地牢传来,小道士的青袍露出一角,“师父,旁边的那个疯女人又逃跑了,差点惊着客人。”
无相淡声,“打断她的腿吧。”
师徒两人的对话隔得并不远,传入唐辞耳中。唐辞摸下巴,微笑:不管他的本事如何,总是要试一试嘛。至于惨绝人寰的过程,唐辞倒真的不怕。比起收拾明光,驱除掉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显然要重要得多。她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虽然目前来说没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唐辞不喜欢自己和别人共用一具身体。
自己的穿越,说不定很有文章呢?
原主在无相缓缓离开后,便颤巍巍地祈求,“我从来没干涉你的行为啊,自从你来后,我也没强行夺回身体的使用权……我是哪里做的不好,让你有危机感吗?求你说出来,我一定改啊!我们可以做朋友嘛!”她除了偶尔吐槽唐辞两句,偶尔讽刺她没人道,真的什么也没做啊!唐辞是说过不喜欢和人共用一个身体,但她以为习惯大于一切,唐辞总会适应的。
唐辞的回答:“呵呵。”
“……”原主直接就哭了,什么适应,什么习惯,什么朋友……唐姑娘的精神世界太天马行空,根本沟通不了嘛!神哪,为什么让这么一个蛇精病降临!早知道,当初就……
不管原主对唐辞暗地里苦苦哀求多少次,无相大师的驱邪行动,还是开始了。一开始,就让原主更想嚎嚎大哭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驱邪!完全是屈打成招!那个蛇精病大师居然说“邪魔附体,是因为精神受到极大刺激。要想恢复,就得经受更大的刺激和压力”,这纯粹胡说八道!既然是精神刺激,为什么要扎她、夹她、烧她、打她,特别疼!更简直的是,那个女蛇精病居然认同蛇精病道士的话,特!别!的!配!合!
女蛇精病不觉得痛吗?不觉得生不如死么!不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么!
唐辞不觉得。
她对这些酷刑简直是跃跃欲试,每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后,她居然管无相要了厚厚一叠纸,详细记录自己经受酷刑的身体反应和表现。
她还画图说明!
她还制作表格!
她还遗憾穿越时没带照相机!
而且那个蛇精病道士对唐辞的行为极为认同,两人在经过一开始的隔阂和冷嘲热讽后,手牵手一起走在了研究“精神刺激和身体构造的分辨”这条莫名其妙的路上\\(≧▽≦)/~……
原主都震惊了:这世界还能不能好了?果然蛇精病的世界,只有蛇精病能懂么?道士和被道士刑讯的女病人和谐讨论医学问题的画面,也真是醉了。
唐辞的精神力是很强大的,在没有必死的折磨下,尽管虚弱不堪,她都挺了下来。就是每天送走一脸满足的无相后,都要听到身体里另一个人的哭哭啼啼,唐辞真是烦死了!
就连半睡半醒时,都能听到原主惨兮兮的低弱哭泣声:唐姑娘,明天不要再用刑了好不好?
唐辞冷声,“再废话我毒哑你!”
原主崩溃大叫,“你毒吧!反正我已经受不了了,每天都痛得睡不着,不想睁开眼,不想活着……你不停止这个可怕的行动,我就天天哭,天天哭!我、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唐辞一愣,然后露出有趣的笑容:小白兔原主也有受不了的时候?
痛么?
这是她的身体,当然也痛。再加上这具身体的体质太特殊,别人一分痛,在她身上就是十分。且平日被明光保护得太好,一遇到险情,痛感会加剧。
无相大师的所谓驱邪,她和无相都觉得不太靠谱。因为这些天,她并没有感觉有什么异常。那个原主,每天除了哭哭啼啼还是哭哭啼啼,既不见她强行反抗,也不见她的魂魄有消失的痕迹。
唐辞很失望:驱邪怕是失败了。
她也不想再玩这种在自己身上动刀子的游戏了。
唐辞喃声,“明明是我强占这具身体,无相大师每天也画奇怪的符来着。不管是我的魂魄,还是她的魂魄,都应该有点感觉吧。难道那个道士是骗我,根本不会驱邪?”
她眼中闪现阴鸷之色。
原主怯声,“如果他骗你,你要怎样?”
唐辞笑,“讨厌!干嘛问出来呢?我喜欢怎么对冒犯我的人,你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原主一想到被她咬掉舌头的路人甲绑匪,被坑死的陈家二叔,被骗出佛寺的天问大师,被切掉喂鱼的江湖人,还有被毁容的若云……她生生打个冷战。
原主沉默一下,轻声,“我想,应该不是无相大师的问题。你之所以除不掉我,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除掉我,就是除掉你自己,你根本不可能在保全自己的同时,让我消失。”
唐辞扬眉,生了兴趣,“怎么说?”有新故事听了?
原主细心解释,“其实你的出现,很复杂。但简单点说,就是人格分裂,第二人格。你应该懂吧?你不是穿越而来,也没有你所在的那个世界,那都是你自己编造出来的,给自己的存在一个立足点,好说服你自己能理所当然地存在。我为什么从来没对你的现代词语表示过诧异,为什么对你的出现很容易就接受了?因为我才是那个真正穿越的。”
“但我穿越后,在这个身体里过得并不开心。慢慢的,精神就出了问题……你就出现了。其实你很早就出现了,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在我有次失足遇难时,你就出现过帮我脱困。可是你的出现只是一段时间一段时间,而且我悄悄观察,发现你对自己之前的出现完全没有记忆。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也不知道你之前就出现过,你只当自己穿越来的……但或许是我的精神压力并不太严重,你每次都走得很快。”
“但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保护!需要你的强大!我知道自己大概的人生历程,被男人耍得团团转,被人当成棋子,我活得很不开心,我不喜欢这一切。可我没能力改变,我一直期待你的出现,每天都祈祷你重新出现……你知道那晚在蟒川县的明月楼,你突然睁开眼的时候,我有多开心么!而且这一次,你没有消失!你一直在!你和我共用一个身体,你拥有了我的记忆!”
原主声音颤抖而激动,面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唐姑娘,我真的等了你许久许久!我一直在等着你!我想和你成为朋友,我想和你无话不谈!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们血肉相连,骨肉同一,你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我的话就是你的话,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我更加亲密!连双胞胎都没有!”
“可是……你好像并不喜欢我,一直怀疑我。我知道自己懦弱、怕痛、爱哭,知道自己可有可无,所以我尽量不影响你的决定,从不对你指手画脚……我多么希望你可以和我相处得开心愉快,不要再消失了。但是,唐姑娘却要驱邪,却想让我消失……”她抽抽鼻子,绵软的声音带着哑意,喃声,“我是没办法消失的呀,我就是你啊。让唐姑娘不开心,我真是很抱歉。”
地牢中溅落的滴答水声仿佛都沾了潮湿之色,明明暗暗的灯火从地牢尽头的台阶处投过来,在少女的面颊上浮动。年少的姑娘乌发披散,白衣染血,泪水滚滚而落,唇角却含着似是而非的笑容。
唐辞皱眉,“你让我不开心?我很开心呀,你的影响力哪有那么大。”她一顿,又轻笑,“不过,你的故事很精彩,我喜欢。”
原主一愣:她的人生历程,她的感受,对唐辞来说,就是“故事讲得不错”?
她叹口气:果然是蛇精病,没有同情心。
但那没有关系,因为接下来,唐辞就扬了扬下巴,懒洋洋道,“鉴于你的故事取悦了我,鉴于我是你的第二人格,”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似觉得十分好笑,忍俊不禁好久,才接着说下去,“鉴于你我根本分离不开,这什么驱邪,就停了吧。”
原主松口气,好想说“谢主隆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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