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矫燕般驶过山坡，风在耳中呼呼呜咽，偶尔从父亲身上刮来几丝刺鼻的油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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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远没有本能地嫌恶，反而小心翼翼地吸进肺部。
这种难闻的气味让他稍许心安——那是父母在过的生活。
母亲婆娑的眼胞刷地又挂在眼前。
每次别离都是这样，她总揉着眼睛说自己太过眼软心软。
可是他却不知道，即使是多年前她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外公去世之际，她都不曾掉过太多眼泪。
心头肉，这回她是懂了，可他还一知半解。
他不知道，当他即将离开家出外上学的前两天，她心都会绞痛得厉害，仿佛他要牵着自己的魂儿走一般。
当他坐着父亲的摩托去赶乡里的公交，她总站在村庄路口望他们渐渐逝去的背影，直到爷儿俩被迭起的山峦阻挡，仍旧迟迟不走，还在听山背后摩托车隐约的咆哮声。
到乡里，坐公交到县城，从县城坐火车到南方那座城，最后坐公交到学校，她嘱咐他每到一个地点都要发一条短信。
偶然一次，何远忘了，又恰好逢上她右眼频跳，她便突然一阵慌乱、不知所措，甚至虔诚地合掌念叨佛祖菩萨，而她平日里对佛却一点都不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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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她一如既往地嘱咐，路上要注意安全，下车时先看看附近，确保安全以后再下，到学校没钱了就打电话……
一开始何远还阻止，让她不要操心，但慢慢地由她去了。
他觉得，不能剥夺她关爱和思念自己儿子的权利。
每到这时，他就心疼地看着母亲，顺从地听她说，可是又不敢盯着时间长了——要么她的眼睛就又要开始变红泛潮，流眼泪了。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有时他甚至觉得她的眼睛是一口不老泉……
等他到学校后，她总扳着指头计算日子，看他到底离开几天了。
她总希望他能隔三岔五地来个电话，可是他偏偏隔一两个月，才打一个电话，而常常是和家里要生活费的。
她在心里不满地抱怨“儿女都是父母的讨债鬼”，可等第二天天一亮，她还是迫不及待地蹬车到乡里给他打钱……
即便是平日不易动感情的父亲，在那天也变得沉默寡言，他感觉自己的每句话都轻飘飘的，刚一出口，就被嘴边的风刮走了。
何远不去打破这段岑寂，却永远记得这幅画面。
他明白，有些东西不需要言语，只要记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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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座luolu的山头从两侧飞快涌过，像两条黛色的河流，绵延不绝。
太阳逐渐升高，阳光穿透空气，融化掉洒在山谷里的奶白色水雾，天幕仿佛一下子拉高了，天地也豁然明朗开阔起来。
何远只带了一个行李包，包内除了两本书，全都是家乡土特产。
结了白霜的朱红山楂、晒得焦黑发卷的杏脯、农闲后妈妈野地打的酸枣和用自家肥猪腌制的肉干将帆布包塞得鼓鼓的。
可是，这些野味，却换来一个“噩耗”——柳皓《魏晋名士论》挂科了。
他左腮含一颗山楂，右腮挤两片杏脯，被酸得龇牙咧嘴、涎水长流的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何远。何远取笑着斜翻一白眼，意思是，看你出息。
又关切地问：“那怎么办？”
“下周六补考，这几天早点起来背书。”
柳皓大口嚼着美味的猪肉干，一副没心没肺的神情。
“好，我监督”，何远确信柳皓的背书计划坚持不了三天，他很好奇如柳皓这样吊儿郎当的人早起背书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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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熄灯后，柳皓仍在玩电子游戏，绿莹莹的光从屏幕反射到脸上，绿鼻子绿眉毛攒集一处，只在眼睛和牙齿上微微泛着点白，幽灵一般。
何远欠起身子，瞥了一眼，催促说：“你不是明天起早背书吗，还不快睡！”
柳皓听罢，一骨碌站起，关掉电脑，洗漱睡觉。
“你为什么不趁着白天晚上打游戏的空儿用功，非要一大早上背书？”
何远望着他慌张的模样，不禁好奇。
“你懂什么？这才叫生活，一大早用功背书，记得牢，而且有成就感，回来打游戏也舒心。这是张弛有度，游刃有余。”
即使在黑暗里，何远都能想象得到他得意时的嘴脸，便故意泼瓢冷水，“哦，明白了，是为打游戏找理由呢！”
柳皓无言以对，气急败坏地哼哼。
窗子如蝉翼般透出一丝微明的时候，柳皓闹铃响了，是范逸臣的歌，“放我一个人生活，请你双手不要再紧握，一个人我至少干净利落，沦落就沦落，爱闯祸就闯祸……”几句歌词在有些潮闷的寝室里空拉拉循环着。
柳皓依然熟睡，其他三人传来些微骚动，张晓冬曳着被子，翻滚身体，鼻里鼾声断断续续拉着，郭宇是醒非醒，似有些嗔怒，嘴里发出一串嘟嘟囔囔的呓语，像在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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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远睡得轻浅，已被吵醒，慌忙从暖哄哄的被窝里钻出来找到柳皓的手机关掉闹铃，歌里刚好唱过“我也放你一个人生活，你知道就算继续结果还是没结果，就彼此放生留下活口”一句——
他记起，某次学校回宿舍的路上，柳皓曾向自己讲过他的初恋：
初一那年，柳皓第一眼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
之后打听她的名字、班级，每天等她放学，骑单车送回家，整整追了一年，女孩才答应。
可他说，女孩答应之后，不知为什么，自己感觉精神有些颓唐。之前一直追她，可从来没想到追到后要怎么样。
原来还是一样地一块上学，一块吃饭，偶尔拉她的手晃着步子到没有老师的地方说悄悄话，可是却没有了之前的热情。
恋爱时的女孩像自己的尾巴，做什么事情都跟着，如麻花糖一样与自己绞缠在一起，甚至干涉他的生活，不许多看别的女孩几眼，不许只顾打篮球不陪自己，不许抽烟喝酒……
渐渐地，他感觉疲倦了，对女孩说，你像一根皮筋，把我箍得太紧了，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女孩不说话，却一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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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后，俩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初三毕业时，她考到了最好的高中，而他却留在了本校的高中部，从此后分隔两端、再没相见。
柳皓说，高中时候也谈过几次恋爱，却都没有初中那次印象深刻。
那个女孩，时常浮现眼前，她笑的样子，掉眼泪的样子，即使在回忆里，都让他怜爱、心疼。
范逸臣的这首歌是他高二时候听到的，乍一听就喜欢上了，其中的每一句歌词都让他想到和女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第一次真正感觉和一首歌融为一体。
他说，这首歌唱的是自己，每一句都让他痛彻心扉，又爱不释手……
何远推了推柳皓，说：“起来背书了。”
柳皓眼睑泄开一丝细缝，嗯了一声，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闷声闷气的，几秒后骤然清醒，突地坐起来穿衣服。
只着内衣的何远冻得瑟瑟发抖，慌忙钻入被窝，温了几分钟，也挣扎着起床。
柳皓低声暗道：“怎么你也起来？一定是我把你搅扰起来了，真过意不去……”
何远翻起眼珠盯着他，露出一副惊讶神情：“呦，连这套你都会！”
柳皓忙阻拦道：“别别，外头还冷着呢，小心冻着。”
“你不怕冻，我就怕么？一块出去，你一个人没意思得很。”
何远不容分辨，柳皓胸内隐隐一热。
天空低垂，满目青灰，凌晨微弱的光线将穹顶稍稍舐破，空气渐渐发明。
透着寒意的小风如柔纱般一点点挨近身体，荡涤尽积存一宿的污浊。
到处空旷无人，四面的高楼肃穆地耸立着，灰蒙蒙连成一片。
二人卷了书本来到见心湖，冰已化尽，墨绿的湖面在微风吹拂下晃着鱼鳞般的褶纹，缓缓地向对岸荡去了。
侧前方一只木舟漂在水上，远远地传来湖浪冲激木板的声音。
四面的小山如丘陵起伏着，覆一层蔼蔼的鲜绿嫩丝，从远处看，眉黛般安静地卧着。
湖边已有早起晨读的人了，依依呀呀地背诵，与叮咚的水流声应和着。
柳皓找了一条长椅坐下来准备背书，一枝冷风里冻结的木条不堪重负，折断了。
何远偷乐着走开了。
他四处转转，看看一个月未曾相见的校园，耳边浅浅萦绕着柳皓的琅琅书声……
第一天柳皓感觉效果良好，已经记了书本四分之一，照此诵读一个礼拜，补考时候多少能过。
他计划着，喜滋滋在空间发条说说，“闻鸡起舞”。
几分钟后，一个叫“挂在墙壁上的时钟”的网友评论，“夜半狐声”，何远看见，不觉笑了，他拼下四字，“与君共舞”，斟酌半晌后，删掉了。
从此后，每夜睡梦里，何远总感觉有个莫名的东西，搁在心口附近，天一发亮，它便灼热地搏动，令他从酣睡中清醒。
连续三天，闹铃一响，便惊觉了，照例将柳皓鼓捣醒，开始他的宏图霸业。
第四天凌晨，何远醒来，睁开眼，却没听到闹铃声响，过了约一刻钟，“我也放你一个人生活，你知道就算继续结果还是没结果”的歌声响了起来。
之后三天，他都会提前闹铃一刻钟醒来。
早晨柳皓背书的时候，何远心底暗暗惊奇，自己竟会对一件事情如此上心，如此认真！
不，也许不单是一件事情，而是一个人，如曾经的徐化……
短信打断了他的浮想，是成羽发来的：
在哪里呢？一月未见，有些想念。
何远笑笑，望了一眼探在眼前的树枝，回道：
我在熏笼亭前，荼蘼架下，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有空？
不一会儿，身后有窸窣碎响，何远调转头去，别无它物，只有一方坛状圆亭，暗绿的蔷薇树枝在砖瓦砌就的网格白墙间随风摆动，其间缀有二三只花苞，隐有粉色。
太阳已经升了一尺多高，金黄的光线洒落下来，一切都仿佛镀了层花边。
何远侧过身打起手帘，逆光望去，见一白衣少年，正步履矫然迎面而来，原来竟是成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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