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泰柏自从拉回十三区让学生家长批斗之后,又拉回县城监狱。此后,十三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知道,在高墙铁网困住的牢房里,周泰柏已跟外界隔绝。
经过文城镇职工轮班通宵批斗,没有把周泰柏斗垮;拉回十三让学生家长和群众批斗,除了令周泰柏为珠溪中学教师和学生蒙难感到无比惭愧和良心责备而流泪外,也无法将他斗垮,依然坚贞不屈,周泰柏真是个压不扁的铜豆子。
周泰柏可以在严刑拷打时,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是“特务”,甚至是“特务头子”,但坚持没有任何一个同党,没有任何特务组织;他也承认自己有发报机,但又交不出实物,一时一样的胡诌搪塞。明目人都明白全是假的,是酷刑迫出来的假口供,但谁也不敢为他说句公道话。
公安局侦讯股林股长,以为安排周泰柏学生李腾和他同房,可以抠出他的真实口供,想不到连李腾都认清了问题的实质,甘冒加重刑罚之风险,慷慨陈情,为自己翻案,为珠溪中学师生翻案,当局之如意算盘都打不响了。之后,周泰柏和李腾均搬回大监仓,再也不另眼看待了。此时,周泰柏明白,他的生命和人格,像其它狱中的刑事犯一样卑贱,完全没有了尊严。
周泰柏一投入县监狱,就装了二副脚镣。按规矩,装上脚镣的犯人,一般都是将判死刑之重犯,最少也是判死缓或无期徒刑;而装上二副脚镣,可以说是必死无疑。周泰柏也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但生死对于他已不重要,他问心无愧,泰然自若。珠溪中学“特务案”,早先已杀了几位教师,前几天拉回十三区宣判的十二位重犯中,又有珠溪中学的姜嫣兰、云大芹和姚婉华三位教师,刘步云、江道良、连赓、李腾四位学生。教师是珠溪中学的优秀教师,学生也是最优秀的学生。
刘步云、江道良、连赓三人,是“陈情书”签名的发起者,坚拒认罪,且年龄皆超二十岁,已入可杀之列;李腾,本来可能不至于判死,因为和他周泰柏同牢,听了他申明大义,结果提出翻案,大大激怒了当局,加上“海外关系”这一条“莫须有”罪名,这回李腾也死罪难逃。算来时至今天,他们师生已共赴黄泉!
周泰柏感到痛心疾首,也深深感到悔恨和自责。他作为一校之长,眼巴巴望着自己心爱的同事和学生,一步步走上断头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令他感到极度痛苦和无助,令他感到非常的伤心。他情愿自己承受千刀万剜的凌迟,来拯救无辜的师生,可是他不能如愿,无力回天。周泰柏曾想过向行署程德恭求救,但当他准备向程德恭写信时,他就被捕了。此后,他再没有机会寄信,就是在审讯时,他大胆提出要和程德恭见面的要求,审讯公安员,只当他神经不正常,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甚至林股长也不当一回事。
周泰柏非常明白,他这个“特务头子”没有结案,显然还在追查发报机的下落,追查和台湾联系的“特务网”。就是这么一部子虚乌有的发报机,和凭空设想的特务网,让他多活几天。但他活得太累了,有时倒反希望和其它师生一起死去,在黄泉路上结伴相随。周泰柏只希望死后,珠溪中学“特务案”能够画上句号,不要再添上无辜的寃魂;有时他也想过,只要他不死,珠溪中学“特务案”就有翻案的一天。那时,他就有机会为寃死去的老师招魂,伸张正义,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最令周泰柏惴惴不安的是,自从拉去十三区让学生家长批斗回来后,根本就没有人对他过问,没有传讯,没有问话,好像视他周泰柏不存在。这种度日如年的牢狱生活,和诸多政X犯、刑事犯,百无聊赖地虚度光阴,令他为生命的虚度感到耻辱和无奈。周泰柏一生执着地坚持教育兴国、为祖国栽培栋梁之材的抱负已化成泡影,在牢狱中消耗他生命的宝贵的一分一秒,他感到痛心,虚度每一分一秒都像刀子戮他的心窝。
周泰柏曾谆谆告诫子女,莫从政,政治是最肮脏的,政客为了政治利益而抛弃人格,不顾亷耻;莫从商,为商必奸,为了获取暴利,弄虚作假,盘剥普罗大众,每一个铜板都沾有人们的血汗;只有从教最高尚,最受人尊敬,一个有成就的教育家,比如孔孟,就是中华民族的万世师表,名垂青史。
他周泰柏几十年的粉笔生涯,呕心沥血,培养了多少有成就的学生,在学界也留下崇高的地位和赫赫的声名。想不到一夜之间,他成为世人唾骂、受尽凌辱的阶下囚。“打倒周泰柏”之歌声,唱彻乡镇,这一切都成为他处世为人之最大讽刺。学贯中西之教育家,最后落得“该如何做人”的小学生课题,也不懂得回答,这是多么可悲!可叹!
饭后午休起床,突然值班公安员来打开仓门,提讯周泰柏。当周泰柏带着啷铛响的两条脚镣跨出监仓门时,有位同仓犯人,在背后说:“周校长大限到了!你好走!”
坐牢久了,许多人都对犯人生死命运有了直觉的经验。既然周泰柏许多时日没有人过问,一问往往就可判生死。无罪释放绝不可能,因为前二天珠溪中学的一批师生刚拉回十三区,其中就有准备枪毙之死囚;不能释放,就是结案,结案也就大限到了。哪有徒子徒孙都枪毙了,首脑还能安然活命,所以说周泰柏的大限到了!
周泰柏听了,只是淡然一笑。是的,他的大限到了!死对他已无所谓,日夜煎熬,不知何日是死期就更是难受,确定死期到了,他反而觉得轻松和坦然。
值班公安员将周泰柏戴上手铐,将他带离牢房。出铁丝网小门,在外墙根,工棚二位铁工犯人,已等在那里。他们各手持一条齐头膀粗光溜溜的圆木棍,木棍下面附有一个铁钩。周泰柏坐在一个小凳上,将脚搁在一个小木墩上,两边木棍之铁钩钩住脚镣两边合口之细小处,木棍抵着木墩底,用力往外撬,利用杠杆原理,将脚镣之铁环撬开,脚踝就拉出来。事实上,给犯人装脚镣、开脚镣,也有学问。
出于周泰柏之意外,两条脚镣解除一条,又没有再五花大绑,又不给“最后的晚餐”,好像不是拉去枪毙;不杀头,他感到反常的奇怪。
在监狱中,装脚镣多为死罪,但开脚镣时,如果旁边围着三四个恶形恶相的武装公安,先给犯人绑上绳子再开脚镣,犯人伙房送来一碟有肉的“辞阳饭”,这就是准备绑赴刑场了。周泰柏开脚镣时,没有捆绑,身边也只有不带枪的林股长和一名公安员,二条脚镣除一条,这一切都说明,他周泰柏今天肯定不会枪毙,但也不会释放,他脚上还有一条脚镣。但是,周泰柏感到事情一定是有异动,这一定蕴含着某种转机,意味着有可能轻判或不至于死。
周泰柏拉回十三区批斗后又关回监狱,多天没有人理睬,今天忽然被传讯,监中犯友都预计他的“大限”到了。偏编周泰柏不是拉出去枪毙,反而为他解陈了一条脚镣,令周泰柏也摸不着头脑。这个谜底是什么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大限将来反自然,人生早注活几年;早迟归去何深究,黄土盖棺看哪天?(先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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