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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选集(一) 爱情不是比翼鸟(三) 中篇小说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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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淑英一跨过这幢“l”形的新集体宿舍大楼,站l庄偻门口小卖部里的水延祖,就从窗口探出头来。

    “又来了,淑英?”水延祖对着她微笑,又意味深长地告诉她,“正好,他也刚回来。”

    黎淑英有点讨厌这个老头儿了,可还是朝水廷祖笑笑。“哪个刚回来呀?”

    “怎么,你不是来找姜科长的呀?”水延祖又朝她笑笑,故作惊异地说。

    “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姜云鹏的呢?”黎淑英容长的脸庞象初夏盛开的牡丹,双唇象早春乍绽的火桃,笑得艳丽扳了。“这幢拐角楼六层,四六二百四十个房问。二二得四,二四得八,住着四百七八十人。您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姜云鹏的?为什么我只能找他?您不也在这儿吗?我就不能来看看您?”

    “看我……?”水延祖口吃了。

    “恩?”

    “能,能,当然能!嘿嘿嘿嘿。你应该先打个电话来的,让我刮刮胡子,换件衬衫……”

    “水爷爷!”黎淑英赶紧打住他。他,是个有名的漏斗嘴。从他那张嘴里,什么话都流得出来的。

    “这有什么!既然你大老远地来看水爷爷,水爷爷总不能太难看了吧?太难看了,扫了你的兴,下次还来?嗯?”老头儿真有趣,象个调皮的小青年一样朝她眨眼睛哩。“吃一颗巧克力?酒心的。”

    “卖你的东西吧,人家在等您!”说完,她乘机脱身,一路笑着奔上了五楼。

    谁说她不是来找姜云鹏的?她就是来找姜云鹏的。自从在水运来家的午餐席上,那个比水老头儿还要讨厌十倍的桂老太婆,唠唠叨叨地说什么“天生的比翼鸟,地设的连理枝”,羞得她不得不中途退席,逃之天天以后,短短的一个月工夫,她已经是第四次爬这个楼梯了。

    在五楼走廊的拐角处,她几乎一头拉在一个男人怀里,抬头一看,就是姜云鹏。

    “你,”两个人嘴里同时进出来一个字,短促,明亮,仿佛是刚才那一撞撞出来的。这个字的后面,他咽下了“来了?打她咽下了“要走?”那四个方块字和两个疑问号完全可以省去。因为,那调皮地对视着的四只眼睛,已经把它们说得清清楚楚。

    “进屋坐坐?”

    “你不是要出去吗?可以边走边谈。”

    “也好,”他整理丁了下衬衫领,就要规接梯口走去。

    “其实,也没有几句活。就是……关于水运来和柴丽萍的事情。”

    “哦嗬?”他又回过头来,“那是工作,还是在屋里谈好。”

    同房的那一位正好不在,随他进了屋予以后,她显得自由多了。‘

    “我这是第四次进你这问屋子了,每次来,都发现它比上次干净些。”黎淑英的目光在屋子里巡视着,“再来四次,也许就可以象老水他们家那样,给你这门口也贴上‘最清洁’的小纸条儿。”

    “老水他们家门口,贴着‘最清洁’?”

    “你没有去过?”

    “我哪有你的眼睛尖!”

    “我的鼻子还很厉害哩!”,黎淑英有意扇动了几下鼻翼,“这间屋予,今天好象还有点儿香味。”

    “不敢当。你不嫌臭就是万幸!”

    第一次走进这问屋子的时候,她也扇了几下鼻翼,开口甩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好臭”。

    “白开水都不请我喝一杯?”

    “我这儿的茶杯不符合卫生条例。” .

    “去!”她白了他一眼。

    他笑笑,从床底下的一只敞口木箱里,取出一瓶汽水,熟练地开了盖子。“喝这个吧,出厂时消过毒的。”

    “那又有什么用!再干净的东西,往你那口破烂箱子里一放,再往堆着臭鞋臭袜子的床底下一塞,还有不污染的?!”

    他悔不该把汽水瓶递给她,正要去夺,她已格格一笑.将瓶口塞进嘴盟,一仰脖子,咕噜咕噜,汽水早就被她喝了大半。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汽水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剩下的汽水在瓶子里抗议地跳动着。

    “好了,汽水也喝了,应该言归正传了。告诉你,姜科长:经过郑重考虑,反复权衡,我,同意了!”

    姜云鹏不喜欢这种听上去多少有些油腔滑调的口气,挽了平时,他一定要适当地回敬她几句。可是这会儿顾不上。天外来客般地从半天云里滚下来的“同意了,三个字,把他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同意了?同意什么了?我几时向过你,同意还是不同意的?”,

    “哈哈哈哈!倒把你吓成了那种样子!你呀,太叫人悲哀了!”

    “小黎?”他象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我同意你的意见,推荐水运来,綮丽萍为文明家庭。”她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我已经在我们科取得了一致的看法,并且,作为全科意见报告了总务处.”“哦——!”姜云鹏如释重负,责怪自己过份敏感。她也真有本事,总是弄得你真假难分,虚实莫辩的时候,再适当地甩出几句话,证明她实实在在是来谈工作的,给你一支梯子,将你从云雾缭绕的半天云上接下来。哼,她在耍弄人!

    “可是,已经没有用了。”姜云鹏嘲讽地看着黎淑英,“你怎么没有想到要先问问别人的意见呢?你就那么自信.敢肯定你同意的事情,别人就一定也会同意?”“别人不同意,谁?”“我。”

    “什么?!”黎淑英容长的脸儿唰地变得煞白,一双眼略睁得大大的,她气愤地挺起了胸聃,“学我的?也在摘那种一语双关的把戏?不就是个有中专文凭的小科长吗?谁有兴趣谁买好了,我可出不超大价钱!你不同意,真的?”

    “什么真(蒸)的煮的?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你到底不同意什么?”

    “你刚才讲的什么?”

    “文明家庭?l不是你最先提出柴丽萍、水运来合适?不是你几次向我重复你的看法?不是你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因为你的那条建议,柴丽萍情绪陡涨,和过去简直判若两人?不是你告诉我她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不是你一再请求我做好伙食科职工的工作,希望在文明家庭问题上,两个科室协调一致、同步前进?……”

    “是我,是我,都是我!”姜云鹏堵住了黎淑英的连珠炮,“可是,允许我提出建议,就不允许我撤销建议?”

    “情况……变了?”

    “柴丽萍自己不同意。还不是一般的不同意,是坚决反对。”

    “她自己?打黎淑英的声音低了下来,。“真是这样?”

    姜云鹏懒得再说话了,对着黎淑英肯定地点点头。

    “可是,她到底为什么呢?”

    “还不是为他们的宝贝儿子! ”

    “刚刚?”黎淑英皱起了双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刚是不争气。他只比我晚一届,本来也可以进食堂工作的,他说:‘高中毕业当小炊?’不千!后来,让他到校环卫队去当清扫工,他说他注意看了那些扫马路的青年伢,不是戴顶大草帽,就是盖一只大口罩,脑袋差不多总是垂到了心窝氹。他说他是个天生的鸡公颈,只会往上抬,向后仰惯了的。又给了他一次机仑,叫他到校园林科去种树。去了三天,第四天,说浑身骨头都散了架,赖在床上不起来.还有什么事情给他做呢?没有。好,成天跟那帮哥儿们混,弄得派出所都挂了号。张户稽就住在我们那个门洞里。所以,笫一次听到你说要推荐水运来、柴丽萍为文明家庭,我坚决反对。后来,你和柴丽萍都告诉我,为了刚刚的教育问题,老柴很严肃地跟老水谈过多次。老水也向我保证,一定要加强对刚刚的教育,还要我多帮助他。上周,服务公司又把刚刚安排到教材科,搞发行,听说他干得不错。张户稽也说,青年人嘛,知错改错,好好工作,我们干吗老盯着他?!所以,我才同意你的意见。老实告诉你吧,在我们科里,我是关键。我同意了以后,才做全科同志的工作,才争取到大家同意的。”

    “可是,今天下午下班以后,柴丽萍拉若我,整整谈了一个小时。”姜云鹏拉开抽屉,把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材料纸,拍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同时取出香烟,点燃,半坐在他同房的那张条桌上,左脚叠在右脚上,面对着她,慢慢地抽着,等着她去看那两张写满了钢笔字的材料纸。黎淑英一眼就瞅见了材料纸头行上“入党巾请书”几个字。她好象突然发现了奇珍异宝,眼睛一下子兴奋得雪亮。

    “老柴写的?”

    “自从我们上她家去吃了那顿饭以后,这是她交来的第二份入党申请书了。”他说,慢慢地吹出了几圈烟。

    “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可是她说,请组织认真考验她,而考验她的关键问题之一,就是看她如何对待‘文明家庭’。她说,她和老水所组成的那个家庭,是绝对不够条件当‘文明家庭’的。”

    “这就怪了!你不是告诉过我,柴丽萍之所以进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从你提出的那个文明家庭受到了鼓舞吗?”黎淑荚激动地把那份入党中请书推得远一点,“现在,她又说绝对不够条件!这个女人,我看她准是中了什么魔法!”

    “一点儿也不错l连她自己也这么说。她说,这一个多月来,她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简直象中了魔!她还说,这个魔法,是我施给她的。”

    “你施给她的?”

    姜云鹏得意地笑笑;“你看过电视纪录片<马克·威尔逊的魔术表演》吗?她说她本来是安安静静地躺在玻璃瓶里的一条小手绢,是我的魔法给了它精神.让那条小手绢动了起来。最初,它在瓶子里扭扭捏捏、摇摇摆摆,象一个业已成熟的胎儿,在母体内扭动。接着,它竟挣扎到了瓶口,象一只完全孵化成功了的小鸟,拼命地要突破束缚它的卵壳。后来,它竟冲出了瓶子,象一只自由的小鸟一样,在空巾飞上儿固。柴丽萍说,她现在还没有达到在空巾自由飞翔的境界,但是,我的魔法很可能使她飞出瓶口。她说,一旦飞出了瓶口,她是决不会冉飞回去的。她不愿意继续做那条玻璃瓶卫的小手绢了,她请求我千万别在她飞出来之前收了魔法。”

    “听不懂,你讲些什么呀?”

    “讲魔法。”

    “你真的会用魔法?”她有点不相信.

    “真的。”他神秘地眨眨眼。

    “真的对老柴施了魔法?”

    “当然。”

    他的面前缭绕着一圈一圈的烟。这时,刚好有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顺着他的头顶吹向前面,把那一个一个的烟圈,送到黎淑英面前去。黎淑英赶快挥手赶开它们,好象那就是姜云鹏的魔法,而且正在朝她施过来。

    “你到底给她施了什么魔法?”

    “什么魔法?”他看着黎淑英的样子很好笑,不想再逗了,“还不就是一句话!”

    “一句话?”她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随即释然一笑,“哦,明白了,转了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还是关于文明家庭的?”

    “不,是关于资产阶级家庭的。”

    “什么什么?”

    “你还记得在柴丽萍家吃饭时说的话吗?”

    “谁有工夫去记洒席上那些无谓的闲聊!”她想起那天宴席上关于“般配”的那段话,脸微微地红了一下,试探地说:“那天,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在那里嘛!”

    “不,我……”

    “你没有走,你还在的.”他又瞥了她一跟,“你的记性真的那么差!那天,我批评了柴丽萍,不该老背家庭出身的包袱。我说,‘就凭你爸爸开的那爿柴广记杂货店,够不够得上资本家,还是个问题哩。

    “哦?!”她轻轻地叫唤了一声。这太叫人失望了!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就这个吗?这就是……你的……魔法?!”

    他用能穿透一切的眼光看着她。“和我一样,你太年轻,太顺利,你无法想象到,这个问题,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多少不幸!在她的心灵上,刻下了多深的印记!”

    “好了好了。”她不爱听大道理,“她又怕你收回成法?”

    “她希望组织上派人把她家庭的情况调查清楚。她说,五七年批判她隐瞒家庭成份,实在使她感到委屈。”

    “她被错划成右派分子了?”

    “差一点点。”

    “那么,快去调查吧,我俩去。”这句话说得快。话刚出口,舌头也吐出了口。

    “真想跟你一块去蹓蹓啊!听说柴丽萍的那个家乡的小镇,美极了。”姜云鹏注意到黎淑英的两只眸子,象黑夜里突然打开的小轿车的两只前灯,一下子射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明白自己的这句玩笑话,对她也有魔法般的作用。不行,他得赶快收回来。“还是让我再查你一次帐吧,先把你查成个处长,你再派我们俩去调查柴丽萍。那时,我一定尽心竭力地为年轻的女处长当保镖,拎皮包!”

    “现在,你就不能为年轻的女科长当保镖、拎皮包?”她用挑战者的眼光盯着他,“柴丽萍能等到我当处长?”

    “对柴丽萍来讲,你当不当处长都无所谓。她老家的街道党委已经回了函,她的家庭出身问题,已经不需要专门派人调查了。”

    “你……”她生气地扬起了拳头,可是并没有朝他打过去,“真坏!”

    “是的,我坏,我坏!”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坏到现在还让自己的肚子在挨饿。我的肚子,希望未来的年轻的女处长救它一命!”

    “你还没有吃晚饭?”

    “正要去吃的,被你拦了回来。”

    “你干吗不早说?”

    她明白他是在赶她了,瞪了他一眼,站起来,带头走出了他的房间。他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她头也不回地将他领到了校门外的小吃店。他头也不抬地咽下了两块烧饼、一碗馄饨。不再担心饿坏肚子的时候,可以看她一眼了。啊,她低着头,撅着嘴,气鼓鼓地,用手指头在纹着水缸色连衣裙的下摆。她生气了?真的,气得满厉害哩.他明白了同题的严重性,立即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饿坏了肚子可以治,气坏了这位未来的年轻的女处长,可就没治呀!怠慢不得的。可是,好好的,她干吗一眨眼工夫生这么大的气昵?他又在审慎地看着她。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她不让他看。把脸往旁边一车。可是,发现他真的看不到口己的脸时,又把头扭过来,狠狠地盯住他。“你凭什么要讥笑我?为什么开口闭口‘未来的……女处长’?”

    “就为这个?哈哈哈哈!”姜云鹏从容地掏出香烟,悠然地点上,慢慢地吸了一口,眼睛故意在黎淑英脸上打转。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谁让你这样看我?你有什么权利这样看我?”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凭什么规定你可以看我、我却不能看你呢?请别见怪,我看理由只能有一条,你的前程会比我远大,你将是未来的……女处长!”

    “小姜,”黎淑英气得嘴唇煞白,胸脯急劂地起伏着。她一骨碌从板凳上跳了下来,隔着桌子,手指差点儿点着了姜云鹏的鼻子尖,“从今以后,我要是理你,把我这个‘黎’字倒挂着!”说毕,象一个多月以前冲出水运来的小客厅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吃店。

    姜云鹏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自嘲地笑笑,索性坐在原地,不紧不慢地把那支烟抽完。可是,当他走进校门,来到通向家届宿舍和单敬工宿舍的岔路口时,象一片红云从天而降,她突然又闪到他的面前。

    “以后,你别笑话人家,好吗?”她低着头,顺着眉眼,口气软和得可怜。

    “谁笑话你?”他还是那样,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自嘲地笑笑,“现在,每个单位都搞第三梯队建设,你将来弄个处长当当,有什么奇怪的!”

    “那为什么不说你?‘你跟我一样年轻,有文凭,有能力,条件比我强得多!你不更应该是第三梯队吗?”

    “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能力做参考,后台顶重要!我恰恰不具备这顶重要的一条,所以没有做那个梦。”他用真诚的目光看了她一跟,口气也不象开玩笑,“你,本校职工子女,根子扎得深,所以,连当校长的组阁名单都拟好了。忘了?你不是要任命水运来当处长吗?”

    “哎哟?”她格格格地笑了。这清脆的笑声也象一种魔法,一笑,西边最后的一抹红髓,就都飞列她脸上来:。笑声中,她扬起拳头,把他那坚实的胸膛当鼓,雨点般地擂了一阵。

    “过来,”她闪进一片女贞树的浓荫下,“你看,有人来了。”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群男女学生正朝这边走来。可是,他并没有跟着她,钻进女贞树的浓荫里面去。“我还没有洗澡呢,”他想溜了!

    “还没完,”她不放他走。

    “什么没完啊?”

    “文明家庭!”

    “行啦,我妥协。”

    “本来是你的主意, 你有什么妥协不妥协的?谁稀罕你的妥协!”

    “那你稀罕什么呢?”

    “柴丽萍的态度。要说服她。你不是说她坚决不同意吗?!”她不知道为什么老是要跟他谈这些,她只知道,今天晚上,她不想轻易地放姜云鹏回去。她真的爱上他了?爱上他什么?科长?笑话,小小芝麻官,她压根儿就没有放在眼里。爱他年纪轻轻,却含而不露,有一副高深莫测的学者风度?不,相比之下,她甚至更爱那些襟怀坦荡、胸无城府的性格。那么,爱他的忠于职守却又坚持原则,铁面无私却又尊重事实?似乎也不尽然。“封存一切帐簿,冻结一切资金。日常的财会业务,由清查小组接管。”她见过不少清查小组,他的下马威最猛。她不恨他。让她来清他,也会这样的。“帐日清楚,手续齐全。对职工工作质量的优劣,实行经济奖惩的原则,符合中央政策精神。‘烧大锅饭的人不吃犬锅扳’的口号,很有创造性。”让她老老实实地当了三个月炊事员以后,他,当着三十几名职工的西,宣布了清查小组对他们食堂的结论。光扭亏为盈算啥?是这个结论让她当上科长的。她也不感激他。让她给某一个单位或者某个人做结论,她也会实事求是的。三个月的清查,他不过完成了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她只是他工作的对象。不论是他霹雳闪电地来,还是他霁月光风地去,从感情的角度讲,都没有在她心上 ,刻下多深的印记。这不爱,那不受,到底爱他什么呢?她也感到茫然,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爱姜云鹏什么。也许,她还不爱他?可她很快又断然地摇摇头。一个多月来,每逢和他在一起,她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她很高兴他来找她,可那总是在办公室里。在办公室能谈些什么?水运来和柴丽萍,刚刚和文明家庭。这些都很重要,但她并不满足,觉得还少了点儿什么,勇敢地找到他门上去。她已经四次向他主动进攻了,在他的房间里,在校园的小路上,在花坛中,在小吃店,他们又谈了些什么呢?还足炒冷饭:文明家庭和刚刚,柴丽萍和水运来。他们在一起就只能淡这些?不淡这些就不能在一起?真像是那么回事。她突然想起了一个经常听到的新鲜说法;共同语言。也许“般配”就是“共同语言”?对了,水运来和柴丽萍,五十多岁了,还能相敬如宾,为什么?因为他们有共同语言嘛!她黎淑英和姜云鹏,假如不都在后勤部门工作,假如水运来和柴丽萍不分别是他们的下级,假如没有一个他俩共同感兴趣的文明家庭问题,她有什么理由找到他房问里去?有什么理由使他连晚饭都顾不上吃,陪着她坐在房间谈话?有什么理由不许他回去洗澡,这么晚了,还拖着他在不明不暗的路灯下,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没有,统统没有,他们压根儿就不会聚到一块。看来,提倡“般配”还是有道理的。现在,连她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多月前,她曾经用来驳倒了桂老太婆的,一对靠卖文章过日子的“般配”夫妻,居然离婚了的例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的离婚不是没有半点儿理由吗?黎淑英习惯地朝左右两边看看,他压根儿就不在,掉在她后面四五步远哩。为什么?一股无名火从她心头升起来。这时,一颗忽明忽暗的火茁,在浓密的树荫下,不时地窜上去,亮一下,又落下来,简直就象闪烁在家乡坟场里的鬼火!她猛然站住了。

    他也站住了。“鬼火”跳了起来,划了一道大的弧线,落在树荫深处的暗地里。它象一个幸灾乐祸的小姑娘,调皮地睁着一只眼,对着她亮了一下,就木再踩她了。

    “怎么回事儿?”他莫名其妙。

    “有情况,”她更奠名其妙,想笑。

    “什么情况?”他本能地警觉起来。

    “人,一个人!前面路边,树荫的里面……现在看不见了。”

    “谁?什么人?”他几步跨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目光在林荫的暗处搜索,随时准备和窜上前来的流氓阿飞决一死战。在这关键时刻,他是很有骑士风度的。“干什么的?出来,你快出来!”

    “傻瓜! ”她极力蹩住笑,“他还会出来,乖乖地让你抓?你那一咋唬,早把他吓跑了!”

    他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被她挽住了。

    “别离开我,”她将他挽得更紧些,“我怕”

    路灯太亮,路太短。前面两三百米处,就是新建的住宅区。从无数面窗户里射出来的辉煌的灯光,把这条宽阔的柏油路面,照得能看清一片落叶,一根尖针.马路左边第三排,中间一栋,贴着“最清洁”的小纸条儿的小单元,这是他们要争取评上“文明家庭”的水运来和柴丽萍的家。奇怪的是,黎淑英现对“文明家庭”十分淡漠,对柴丽萍和水运来的事。淡淡如水。不,她希望压根儿就没有这一挡子事.她希望那片新建的教工住宅区压根儿就不存在。前方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不是一座幽暗静谧的小树林?她和他,为什么不能什么目的都不为,就那么们并肩地在那寂静的小树林里走一走?然而,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假如一切真如她所希望的那洋,在这样的夜晚,她就不可能和小姜走在这条路上了。

    真有趣!她完全不理会他在用一种什么眼神看着她,终于格格格格地笑出声来了。最古老的婚姻信条——般配,和最时髦的爱情基础——共同语言,果然是一回事?

    ……它飞起来了。那条质地柔软、色彩艳丽的小手绢,终于挣出了瓶口,象一只脱颖而出的小鸟,在它初次领略的广阔空间里,胆怯地、匆忙地然而却又是轻盈地、敏捷地,飞了一个圆圈,又一头钻进了瓶口。它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愉快地跳跃了几下、优美地扭动了几下以后,立即以更大的热情,更大的勇敢,第二次冲出了瓶口,冒险地、谨慎地然而却又是果决地,熟练地,飞了一个半径更大的圆圈。

    哗哗哗哗,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突然爆发起来,柴丽萍轻轻地舒出了一口气,她为这块可爱的小手绢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她是多么希望它再不飞回瓶口里面去啊,永远不!可是掌声还在继续,她终于警醒了。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同志们投过来的钦羡的目光,只有处长权威性的抑扬顿!挫的嗓音。记不清是第几次,魔术般地再现在她头脑中的,马克·威尔逊魔术表演的这个让她激动不安的小小的镜头,魔术般地消失了。

    “……根据姜云鹏同志和黎淑英同志的提名,经全处职工民主评议,处党总支审查,一致认为,以水运来同志和柴丽萍同志为主,所组成的家庭,完全行合‘文明家庭’条件,现在,就作为我们处的意见,正式报批了。老水,老柴,都来了吧?好。你们有个女儿?结婚了?不同你们一起过了?好。叫刚刚理个发,不要留那种‘东洋鬼子’的小胡子,衣服花俏点随他,年轻人嘛。照个全家福,准备上宣传橱窗……”

    更加热烈的掌声,又一次爆发出来,打断了处长的话。掌声象暴风骤雨打在柴丽萍的心坎上。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脸烫得灼人。她下意识地开了水运来一眼,他坐在会场的前排,正对着讲台..抬头看看正在讲话的处长,扭头看看到会的群众,一脸得意的样子,就象那个“文明家庭”的奖状,已经拿到了手里一样。柴丽萍觉得板凳上有千根针,万根刺,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悄悄地溜到大门口,箭一样地冲出了会场。

    这一番义正词严的当面作证,一开始,使柴丽萍瞪目结舌,听了一半,她几几乎昏厥了过去;听完以后,她竟然慢慢地清醒过来了,冷静下来了,对他心服口服了。再以后,她甚至于对水运来刮目相看,油然而生了一种敬畏之情。因为水运来的那一番讲话,不仅百分之百地符合事实,而且很有点儿刚火。自从随他离家出走,后来又结为犬娄,直到现在,整整十一年了。十一年问,她能记得住他的,只有这一件事有几分血性,有那么一股阳刚气.有点儿男子汉的味道.何况,他分析问题的能力确实比柴丽萍高出一筹,看问题的方法和角度,也比她正确些。水运来的作证,不仅使柴丽萍的家庭庭出身铁定地成了资产阶级,使她成了隐瞒家庭出身的人,而且,使她自己儿几乎也够上了一个“分子”。柴丽萍离家时是岁十七.虚岁十八。根据她对当时政策的理解,凡依靠剥削阶级家庭的供养,长到了十八岁,又参与了剥削活动的剥削阶级家庭子女,本人就够上剥削阶级分子了。谢天谢地,不知道是忽略了这个问题呢,还是一定要满十八岁,反右派领导小组组长和他——水运来.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太使她为难。他们没有谈论过柴丽萍本人够不够得上“分子”的事。

    对于水运来的那一次当面作证,柴丽萍并不记恨。只是有一点,左想右想,反想顺想,想了一辈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水运来那样坚决表示要同她划清界限!,为什么又坚决不同她离婚?毫无保留地支持水运来同他的老婆划清界限的反右派领导小组组长,居然毫不含糊地警告她。“提出离婚,说明你对水运来作证不满,是一种报复行为。假如你坚持那样做,就不是与你的剥削阶级家庭划不划得清界限的问题了。我们单位划的右派人数,还没有达到上级规定的百分比。为这,连我的日子都不好过哩!”

    这一番警告的含义和份量.柴丽萍是一清二楚的。她无意帮那个反右派领导小组组长的忙,让他主管的单位右派人数达到上级规定的百分比。于是,她,这个隐瞒家庭出身的资产阶级小姐,和他,过去受她家剥削,如今同她界限分明的水运来,在畸形基础所结成的畸形的夫妻,竟然按照畸形的需要,被一种畸形的力量,畸形地固定下来了。而那位年轻的蛰科长的一句话,又使她悟到了这个过理。和许许多多不幸的人们一样,她所经历的这种畸形的遭遇,原来是那一段畸形的历史,给她开的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畸形的玩笑。

    “我请求组织上,一定把我的家庭出身调查清楚。她电说,态度是生硬的,语言是僵冷的,眼睛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委屈和不满的神情。

    “已经发出调查了。”姜云鹏的语气也很平淡,“不过,照我看,就算你家乡有关部门回函了,证明你们家庭够上了资本家,解放也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来,你的表现一直很好。有什么理由根据不出你选择的家窿,否定你三十多年来自觉的主观努力呢?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眼巴巴地等着那一纸回函。回函怎么写,“无关紧要。过去,什么时候表扬过你吗?这回,我们从推荐‘文明家庭’开始。你沉住气,积极创造条件。我全力给你开路。”

    第一次有人改变她的人生价值,第一次有人正视她几十年的努力,第一次有人主张给她以公正褒奖,而且态度是那样真诚,表情是那样自然,语言是那样扑质。尽管褒奖的内容,实际上畸形到近乎荒诞的程度,然而,从某种角度讲,这个近乎荒诞的东西,难道不是她含辛茹苦费尽心机才得以维持下来的吗?所以,她无法用语言来说明,她是怎样感激那个年轻的姜科长。

    维持一个家庭不容易。维持一个融洽的和睦的家庭尤其不容易。青年人从家庭中寻找爱情。中年人从家庭中寻找力量。老年人从家庭中寻找安宁。柴丽萍已经到了需要安宁的年龄,受俯离她十分避远了。那个当了她三十多年丈夫的人,过去给过她一些什么,不能给她一些什么,今天,对她来讲,统统无关紧要,她需要安宁。柴丽萍在自己的那间卧室里坐不住。她想请水运来到她房间坐坐,她想和他的儿子刚刚好好聊聊,她不只一次地在她丈夫的房门口转来转去。一切努力都如石沉大海,三口热气换不到一口冷气,她并不灰心,很自然地想到了姜云鹏。可是,一旦站到姜云鹏面前,她又无话可谈。一个女人不幸的畸形的一生,对一个未婚的青年贝子,讲得清楚吗?更不要说是自己的科长。满腔的难育之隐,变成了一个愿望:她要申请入党,她为什么不能入党呢?谁说过柴丽萍入不了党的?对,她要入党!她要象一些她尊敬、崇拜的*员那样,要求自己,对待家庭。她向姜云鹏递交第一份入党申诸书。

    以后没有多久,姜云鹏又兴奋地告诉她,她原籍的地方领导已经回函。她的家乡变化太大,过去的她所熟悉的那个偏僻的小镇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对她来讲肯定也是完全陌生的新兴的三线工业城市,知道柴广记情况的人,已经无法查找。但是,既然柴老板的独生女儿一九四六年初就离家外出,而在她外出之前,柴广记杂货店已经倒闭,本地又直到一九五0年春才解放,根据按照当地解放曲三年的经济情况划分家庭成份的政策,不论倒闭以前的柴广记有多大资本,因为它在本地解放前四年即已破产,所以,柴家只能定为城市贫民成份。紧紧地箍在柴丽萍头上几十年的那过该死的金箍,终于摘下来了。她再也不怕谁念紧箍咒了,更不会自己念起那个咒语来折磨自己。她对党对组织是忠诚老实的。她不仅没有隐瞒家庭成份,还把家庭成份撤离了。她确切的家庭出身是城市贫民,压根儿就算不上小工商业者!经过丁一九五七年对她的那场错误的批判以后,二十多奶不公正的生活中,她忍辱退让,妥屈求全,的确是软弱得象一块小手绢一样的女人。然而,地址真诚的、坦荡的。她没有失去内心的平衡,她没有丧失信心,始终对生活充满希望。她突然觉得,几十年来.这漫长而坎坷的人生道路,她走过来了,走得多么不容易!她又开始思考今后的路,要求入党很好,打并在家庭问题上有所作为也不错,但这种作为,前先不是尽一切努力,争取当上“文明家庭”,而是要揭开蒙在这个家庭外表的令人目炫的一层漂亮的纱幕。在这方面,柴丽萍觉得,自己最有把握说清,别人最容易听懂的,似乎只有刚刚的问题。她交了第二份入党申请书。她保证受教育好刚刚。枉刚刚没有确实显著的进步之,她将拒绝接受“文明家忘”的荣誉。

    在那个夏末秋初的夜晚,两位年轻科长,有说有笑地开导她,足足两个小时。姜云鹏鼓励她,“发现了不够条件,百分之八十就已经够条件了。主动和组织配合,依靠群众的帮助,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也就不成什么问题了。”姜云鹏批评她:“如果你那么固执,看不见全处领导和群众的一切希望,真的拒绝接受这个荣誉称号,这就证明你,不仅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家里人刚刚和老水,更不相信组织和群众。你正在要求入党,应该按照党员的条件来要求自己。*员有气魄改造世界,难道就没有办法让一个家庭,一个孩子改变面貌?刚刚那么年轻,可塑性很强,难道就不可救药?事实上,根据反映,他已经在进步。谈到老水,你们俩一直相敬如宾,共同生活了将近一辈子,相互之间还不了解?还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吗?……”

    不提老水还可以,一提起老水,柴丽萍满腔的火就直往外冒。没有老水的纵容,刚刚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啊,何止刚刚,苜先是她、柴丽萍自己,曾经有多少火焰在脚中燃烧过?爱的火和恨的火,不都被老水这股“水”浇灭了、窒息了吗?“小姜,”柴丽萍抑制住心头的激动,轻言细语地问,“你真的认为,我和老水的日子,过得好吗?”

    同得如此突然。年轻的科长不得不中断自己的侃侃而谈,沉下脸,扬起眉,认真地打量着这个生活阅历比自己丰富得多,人生道路比自己坎坷得多的老部下,儿秒钟以后,终于又笑了。”夫妻嘛,我想总有不尽如意之处。但难我听说,外国人把在一起生活了一年的夫妻称做纸婚,二年的称做棉婚,八年的称作铜婚,十年的称做铁婚,十一年的称做钢婚。意思是说,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双方的感情就越好,夫妻的结合也就越牢。你和老水在一起究竟多少年了?三十年超过了吧?应该算高强度合金钢婚了!没有双方的谅解,彼此间没有共同的东西,在人生的道路上不能相互协调、相互配合,能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吗?所以,无论如何,象你们这样的夫妻,总是值得羡慕和赞美的。”

    假如倒回去一个多月,姜云鹏的这一段话,会使柴丽萍激动得彻夜难眠。几十年了,她窒息心头的火焰,扼杀自己的性灵,抑制自己的情感,小心翼翼地,时时、事事都迁就老水,不就是为了在外人看起来,她和他,还真象一对夫妻吗?现在,他的顶头上司,真诚地关心她的年轻的科长姜云鹏,不仅毫不怀疑她和老水的结合,而且唱了这么大一段赞美诗,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吗?可是,今天她却突然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小姜,”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年轻的顶头上司,声音中隐含着责备的意思。是的,他应该受到责备,这么聪明、这么精细的人,怎么就看不出来,那一切都是骗局?那不过是他们俩演的一场无头无尾的戏?什么合金钢婚?泥捏的人,见水就化;蜡做的花,遇火就融,纸糊的灯,一捅就穿!可是,柴丽萍没有吭声。一声叹息,她把千言万语咽了回去。她能解释清楚吗?

    一直笑着坐在旁边,默默地听着姜云鹏开导柴丽萍的黎淑英,看到柴丽萍终于被他说服了,她也高兴得开心地笑了。格格格格的,笑得很甜。“老柴,一日夫妻百日恩。小姜说得对啊,你和老水在一起三十多年,没有恩有爱,没有爱有疼吧? !”黎淑英把嘴唇凑近柴丽萍的耳朵,“告诉你吧,老柴。我已经爱上小姜了。为什么我会爱上他?就是从你和老水的关系中得到了启示。你们俩有共同语言,所以才结合得这样牢靠。”

    “啊?”柴丽萍一声尖叫,打断了黎淑英的话,黎淑英居然从她和水运来的结合中吸取力量,她居然成了黎淑英学习的榜样,这是柴丽萍万万没有想到的。紫丽萍定定地看着黎淑英,相信她的态度是真诚的,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这使柴丽萍更觉得可悲,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小黎,你太年轻,不可能理解我家那本难念的经。”

    充满幸福憧憬的黎淑英,还象一个傻丫头在笑。姜云鹏迅速接过话茬:“同题就在这里!哪家没有一率难念的经?许多人是越念越糟糕,三天一骂,五天一打,影响工作,妨碍学习,严重的发展到夫妻反目,家庭破裂。你和老水,却把这本难念的经,安安稳稳地念了几十年。而且,依我看,你和老水,基本上是用一个调子在念,就凭这,就应该评你们为‘文明家庭’了!”

    已经向上报批了。根据一贯的经验,她知道,无论好事坏事,这种报批,不过是一种例行手续,走走过场而已。这就是说,作为全处唯一的一户文明家庭,已经基本上肯定下来了。柴丽萍有些茫然,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好事,但似乎可以肯定不是坏事。有些事,还是先准备妥帖些为好,比如照一张全家福。处长并不官僚,可是断不清他们家里的这桩无头案。在柴丽萍和水运来的这个家里,全家福是不那么容易照的。并不是象处长所说的,叫刚刚把头发理短些,把小胡子刮掉就行。何况刚刚还未见得愿意。文明家庭?他不把嘴巴笑破了,牙齿笑掉了l柴丽萍觉得,首先有必要跟老水认认真真地谈谈,仔仔细细地研究研究,只要老水拿出决心和行动来,和她配合,事情就会好办一些的。她精心烧了几个老水爱吃的菜,拿出了她珍藏着给女婿喝的黄鹤楼酒。无论如何,今天应该是个喜庆的日子。她要陪老水干一杯,她要请他的客。对,是请客,无论如何,她说服老水,今天这一顿饭,别再凑分子了。两口子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一人出一半的钱,这象话?凭这一点,够得上文明家庭?她相信能够说服老水。因为她对老水毕竟是了解的。她知道,对于文明家庭这玩意儿,老水的兴趣,比她浓十倍。她的这个客,今天大概可以请得成。不,不是一顿,是永远。永远请他吃,永远不许他提凑分子的事,永远结束这种假联营、真个体的把戏。

    柴丽萍的情绪非常好。当笑容可掬的水运来,走进小客厅时,她听见了脚步声,立即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老水,”她又叫他“老水”了,“今天,我们一块儿吃顿饭吧。”

    “行!”老水今天的气也特别顺,“不过,我可不能白吃你的啊!”  ‘

    “你呀!都‘文明家庭’了……”

    “你请客?行,行啦!”水运来乐呵呵地,“来而不往非礼。下午,我回请你!”

    “运来,”柴丽萍使用了在那个遥远的偏僻的小镇,离开柴广记的那天黑晚,妈妈将她连同十元大洋、两件首饰一齐托付给他时,对他的称呼,嗔怪道:“好歹,我们在一起几十年了,还说这些!”

    水运来不认识柴丽萍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可是……”

    “拿酒杯来,什么可是可是的!”柴丽萍以命令的口气对他说。她知道同老水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更不愿意现在跟他细谈。再谈下去,败了味口,这顿饭即使一齐吃了,也会象喝苦汁、嚼棉花, 啃白蜡。带着轻微的颤抖,水运米的双手,终于把他面前的一只陶瓷洒杯举了起来。柴丽萍打开了黄鹤偻酒的瓶盖,把瓶口对嚣杯口伸过去。可是,就在那芳香的液体快要倒进细瓷酒杯时,一个民警轻轻地推开了小客厅的门。

    “你们是水刚刚的父母吗?”民警没有走进客厅,站在门口,声音冷峻地问。酒瓶和酒杯同时停在空中。柴丽萍和水运来都傻眼了。四目对视。两个人都忘了答话。民警并不等他们回答。“水刚刚参与聚赌,被依法拘留了。现在,案件正在审理。水刚刚到底有多大问题,还不完全清楚。你们等侯通知吧….“”

    哐当几声,洒杯和酒瓶同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透明的芳香的醇洒洒了一地。民警还说了些什么,是什么时候、怎样离开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水运来和柴丽萍呆呆地站在屋子里,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不,不应该用数字来表示时间。现在,这问屋子里的一切都凝固了,思想、行动、时问……

    “柴丽萍,,,水运来突然从凝固状态中活动开来,一芦啤叫,紧紧地将柴丽萍抱住。三十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拥抱她。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上下牙板骨碰得咯咯响。“你说,刚刚会判刑吗?坐监狱,送劳改农场?几年?会不会吊销他的城镇户口t”

    “老水,”柴丽萍费力地从老水的两只胳膊中挣脱出来,叹了一口气,汨限模糊地看着水运来,“咱们,离婚吧! ”

    “柴丽萍,你说什么?离婚?你疯了……”

    “我是疯了!给你逼的,给你气的!我实在无法继续忍下去了,我受不了啦,天啊!”

    水运来泥塑木雕般地站在小客厅里。

    柴丽萍双手捧着散乱的头发,跌跌撞撞地跑进她的卧室,扑倒在她的床上,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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