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八月二十，中秋刚过，花园之内犹残留几分热闹的余气，各处悬挂的花灯也都见了残色。此时正值正午，秋老虎尚在，天气炎热，下人们都远远在葡萄藤下避暑。整座宅院显得非常安静。
于是，在这安静中渐渐显出一点声音来。那声音非丝非竹，纤细悦耳，细细听来竟是一首《平沙落雁》。
流风亭上，一袭红衣的女子正拿着一片叶子轻轻吹奏。她生得极美，这世间万物都敌不过她一个侧眼，一个微笑。
一曲罢，她拿出腰间的酒壶开始一口一口的喝酒。原本是个粗鲁的动作，不知为何，被她做来却显得格外漂亮。
这时，两个人走到凉亭下方停住。年长的是侯府的管家孔叔，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大声道：“小姐，你在哪里？”
话音刚落，红影一闪，眨眼间亭中已经端坐着一位红衣丽人，正是秦罗敷。
秦罗敷看向孔叔，冷淡道：“何事？”
孔叔弯腰行了一礼，和蔼一笑：“小姐，是王大人到了。”
秦罗敷这才注意到跟在孔叔身后的男子。准确来说，那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生着一张白净的娃娃脸，双眼清澈如水，发现秦罗敷在看他，忍不住红了脸，看起来格外可爱。
秦罗敷眼中露出几丝兴味，问道：“你就是王君正？”
那少年拱手腼腆道：“正是学生，郡主有礼。”这么一垂下头便再也不敢抬头。
秦罗敷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看着王君正，似乎有些想不通这么容易脸红的家伙是怎么当上翰林的。
“知道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么？”秦罗敷给自己倒了杯茶，热气晕出茶叶的清香。她微微一愣，低头看向茶杯，这才发现这竟然是赵毓之前送她的顾渚紫笋茶。她放下茶杯叹了口气，看向一脸懵懂的王君正说道：“听说你是太子殿下一手提拔的，最近正在组织推行新法，是也不是？”
王君正愣愣看了一眼秦罗敷，抿了抿嘴唇，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低垂着头，但整个人看起来却不卑不亢，“郡主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再问小可。”
秦罗敷柳眉一挑，“你倒是胆大，不怕本郡主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么？”
王君正道：“但凭郡主发落。”
“好气魄！”秦罗敷起身走到王君正身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本郡主就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今日本郡主叫你过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知道关于新法，你准备怎么做。”
“下官分析了一下，我朝主要解决了三冗问题就能富国强兵。”
秦罗敷极有兴趣道：“哪三冗？”
王君正回道：“冗官、冗兵、冗费。”
秦罗敷道：“继续。”
“下官准备从机构、赋税、水利、军队方面着手。具体实施方案虽然还未写完整，但下官相信，不久的将来，新法必然能够施行。”
看着王君正那张年轻充满理想活力的脸庞，秦罗敷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赵毓。只是，当年的少年已经远去，如今的贤王又在哪里？
那天以后，王君正这个名字开始在京师流传。因他一纸奏疏分析了本朝国情，并针对这些问题作了相应的措施，请求太子施行新法，这在仕林中引起了相当大的影响，并且得到了普通阶级的士大夫的全力支持。然而，以太后为首的守旧派已经敏感的嗅出了新法与自己利益的冲突，以宰相为代表竭力反对。整个早朝就在两派人员大吵之下结束。
“太后，这个王君正实在太可恶了，我们应该想个办法把他——”
下朝后，太后寝宫。以宰相丁既为首的几名官员坐在下首处忿忿不平的骂着王君正。太后伸手制止了他们，扫视众人一眼道：“看来太子这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们为敌。来了个王君正，将来就会有更多的王君正。我们必须要想个持久的办法以绝后患！”
丁既道：“太后英明。只是这持久的办法..”
太后道：“这办法自然就得靠大家了。哀家想，这应该是宰相大人最为擅长的事了。”
闻言，丁既脸一白，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太后，下官..”
太后不耐烦的打断他，“哀家也不想追究什么。反正赵毓已经死了。他活着对于我们来讲，并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哪天就会给我们背后一刀子。如今他死了倒是清静了。”
丁既擦了把汗，“可是太后，我们并没有派人去刺杀贤王啊。”
太后一愣，“莫非这是太子所为？”接着她想起了当日拉着皇帝信誓旦旦说要找到赵毓的太子，整个人心里竟然有些发寒，若有所思道：“若是太子所为，那么这个人心机实在太重了。早知道当日就不要留着他。”
底下官员闻言莫不胆寒，他们虽然也是狠辣之人，这辈子身上谁没有背着许多条人命。但此刻听到太后说的话，都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战。人说虎毒不食子，太后不但要逼问皇帝传国玉玺，还如此对待太子，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关于怎么除去王君正，毁掉新法提案，你们怎么看？”太后自知自己失态，连忙将话题转移。丁既道：“这新法虽然是王君正组织推行，但具体措施却已经被参与者知晓。如果要毁掉新法，只能把这些人都杀了。”
太后摇头道：“这么多人都死了，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这个不好，再想。”
其中一人献计：“不若拿钱收买吧。”
丁既道：“这王君正是出了名的视金钱为粪土，这方法一定不会奏效。”说着，他突然灵光一闪，道：“其实我们根本不用担心，直接让他把新法施行下去。”
太后道：“继续。”
“这新法新法，说的便是以前从未使用过的，谁也说不准新法是好是坏。等到他们的新法施行到一定的程度，我们再做点手脚，在京城大街小巷里宣传一下，他们是去民心，新法还能施行么？”
太后转念一想，一下子反应过来，笑道：“果然是个好办法！丁相，这件事情就交由你来完成了。接下来，就是我们静观其变的时候。”
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太后一党再也没有与王君正吵过。他们不吵不代表他们同意，王君正也明白，不过他只要让新法能够顺利进行下去便好，不需要去管其他的。
然而，太后那边没动静，太子却开始不安。
赵璇负手站在中庭，看远山斜日，人不动风动。
傅伯清跨进门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不由微微有些失神，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小小少年。
仿佛是觉察到他的目光，赵璇半转过身来，看见是傅伯清，展颜一笑：“伯清，你来了。”
傅伯清回以一笑，顿时天地也黯然失色，“太子殿下。”
赵璇苦笑着摇摇头，道：“伯清，都说过多少次了，外人面前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的。”
傅伯清弯腰道：“礼数不可费。不知太子殿下找草民来所为何事？”
赵璇无奈的叹了口气，显然已经拿傅伯清没有办法。听到他说到公事，神情严肃起来，“最近太后一党再也没有动静，孤觉得非常不正常，伯清，你怎么看？”
傅伯清想了想道：“如果草民猜得没错，他们是正在找我们的破绽下手。新法推行存在极大的风险，如果不能做出非常明显的效果，那么我们就很容易失去民心。而正因为这个原因，必然会给对方很多下黑手的机会。所以，我们一定要特别小心。”
太子点头附和，“说得有理，孤也是这么想的。之前孤已经找王君正谈过话，他认为新法既然在仕林中响应不错，我们就办个诗会，以诗会友，争取获得更多儒林大家的支持。”
听闻此话，傅伯清眼睛一亮，“这个方法不错，不但对了仕林诸人的胃口，吸引了更多青年才俊。不得不说，这位王大人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若是加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代贤相。”
“想不到你对他评价如此之高。”太子笑道，“这小子才学不错这一点孤没话说，但就是那性子实在有些让人吃不消。刚才我们就诗会的事情简单讨论了一下，孤就说了一句不怎么喜欢李后主的词，这小子就和孤对上了。我们大吵了一架，他被孤罚回去抄写心经去了。”
傅伯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介之脾性较直，太子殿下多多包含一些。”
赵璇道：“除了这一点，其实孤还是挺喜欢他的。将来你们都是要成为孤的左膀右臂的人，孤不想每天都被他气死。”
“介之毕竟年岁不大，轻狂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傅伯清说着，眼中渐渐有流光划过，“其实，草民很羡慕介之。在最灿烂的年华里，追求自己的梦想，不断努力，不断进步。”
“不用遗憾，你是个有真正才学的人。虽然之前明珠蒙尘，但总有一天你会散发出自己的光彩的。”
傅伯清眸光微微一闪，眼角竟然有些湿润。他连忙看向天空，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天气真好。”
赵璇笑了笑，一扫之前阴霾，“是啊，晴空万里。”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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