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夜晚,风冷得像刀子。
庭中一株枝干虬劲的老梅树,顶着冰天雪地吐露芬芳。
星星点点的红梅开在雪里,红得像血,艳丽却不祥。
镂刻成“五福捧寿”吉祥图案的窗棂内,映着一对厮打的人影。
双方都有顾忌,所以不敢高声。
但不时被推倒的器具、撕裂的衣帛、以及似乎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怨毒话语,依旧让就在回廊上的男童听得清清楚楚——
“你当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放肆!”
“谁放肆?!你还是我?!我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可曾借助你谷氏丝毫?!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纵然我本是寒门子弟,既登天子堂,也已非往日乡间少年!你……你竟然这样羞辱我!!!”
“羞辱你?没有我谷家,你区区一个进士,能有今天?!你道登过天子堂就了不得了?!对于乡间无知黎庶来说或许如此!但对于我谷氏,呵!莫忘记那天子堂上坐的天子,如今可还都要听我那姑祖母的!”
“连历朝天子都不敢这样轻慢读书人,你!!!”
“就轻慢你又如何?姓邓的,你不要不识好歹——这满朝文武,天下诸官,有几个不是金榜题名出来的?!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告诉你,若非上天赐了你一副好相貌,你道那么多进士,我会偏偏选了你来抬举?!”
“无耻!!!谁要你抬举?!我既然能够堂堂正正的中榜,就能堂堂正正的做官!”
“堂堂正正?哈哈!你信不信我打发个人到泰时殿上打个招呼,就让你身败名裂?!”
“你……!!!”
“识趣点吧!你虽然颇有几分才学,但天下之大,放你进去也不算什么不世出的人物——若没我的帮助,你迟早泯然众人!你若是听话,那满朝朱紫贵中,迟早会有你的位置!”
“……!!!”
“我那姑姑虽然只是庶出,却是我嫡祖母亲自养大,珍爱如明珠,与嫡出也没什么两样!凭她的相貌,你可知道这京里上下,多少人欲求之而不可得,我却说服祖母偏偏把她许配给你——我待你还不够好?!”
“原来,你还记得你该喊我姑父?!”
“你若不做我姑父,我与你来往频繁了,难免为人所知……我自有爵位可继承,宫里又有姑祖母维护,有什么好怕的?!你呢?我这么做,足见对你的心意了不是吗?否则我强行绑了你去别院,你能奈我何?!闹出去?那样你声名尽丧,慢说做官,就是做人,也不成了吧?不闹出去,那跟现在又有什么两样?!”
“你的心意……嘿!莫要再说这样让我恶心的话了!上次是我不察,竟不曾看出你这冠冕堂皇的广阳王世子,我的内侄,生得人模狗样,却是这样龌龊的心肠,这才毫无防备的喝了你递过来的茶水——如今的既然清醒,你道我会为了前途,以八尺男儿身,效仿姬妾娼妓之流,屈身受辱?!你做梦!!!”
“姑父这样绝情,难道一点都不为姑姑考虑么?!”
“大丈夫何患无妻?!再说你那姑姑始终瞧不起我邓氏小门小户,当我瞧不出来?!”
“是么?”笑声渐渐森冷,“那么……易表弟呢?姑父不念夫妻之情,却不知道这父子之义,姑父可曾放在心上?”
“你——你还是不是人?!易儿可是你亲表弟!!!”
“姑父还是我长辈,易表弟好歹与我同辈不是吗?说起来也真是上天厚爱我,易表弟生得比姑父你,还要精致几分!如今虽然小,可他日眉眼长开之后,怕是比姑父还要出色啊!啧啧!”
随着话声,男童身边紧闭的窗子忽然打开,一双手在他不及惊叫之前掩了他的嘴,把他从窗子里抱进屋,少年谷俨微笑着捏着男童粉嫩的面颊,笑意盈盈的看着不远处衣冠不整、神色震怒的姑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约说的就是易表弟了?”
“……放了易儿!”虽然衣冠不整,但那男子却依旧风采卓然,他死死盯着神色惊恐又懵懂的儿子看了片刻,一字字道,“放了他,一切好说!”
谷俨戏谑的看了他一会,俯身,将男童放到地上。
男童本能的奔向父亲:“父亲!”
然后他再次被抱起——接下来……接下来是什么?
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昏昏沉沉之间,他听到有人在自己榻边啜泣,好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安慰着:“谷夫人快快节哀,尊夫新丧,小公子染恙在榻,这个家都指着您哪!您可千万不能哀毁过度,万一伤了身子,却叫小公子怎么办?”
“是啊是啊!小公子才这么点大,就没了父亲,若您也有个三长两短,那小公子即使好了,往后又该多可怜?”
“说起来邓翰林真是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嘘——快别说了,仔细谷夫人听了伤心!”
有时候啜泣声不在,来看他的人以为他在昏睡中不知外界之事,说的话就是另外一种了:
“哈哈,活该!当初瞧她生得那么妖娆,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虽然是在太妃身边养大的,可这人哪,该什么命就是什么命,越受抬举啊越是担当不起!不然邓翰林好好儿的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显然是倒霉,娶错了妻子,被克死的!”
“哎哎哎,这话回去说说就好了,在这儿说,仔细被人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伺候这里的人方才不是被打发下去了?你们又不是没看见,那下人自己也不大愿意多待呢!不然也不会咱们一提她就溜得没影了!也难怪,她当年在太妃跟前,虽然没有郡主之封,可那娇贵得,正经郡主都不见得有那么矫揉造作呢!懂个什么啊?这治家不会治家、管事不会管事的,邓翰林在时,下人们还不敢怎么着,如今邓翰林去了,这位的底子可不就是露出来了?随便来个丫鬟都能糊弄住她,可怜里面躺的那个小东西,往后还不知道日子怎么过呢!”
“要说里面躺的那个,我看啊,还不知道是谁拖累谁呢!那一位如今虽然做了寡妇,可她成亲才几年?年纪还轻着,又生了一副迷惑男人的模样。要没有这个拖油瓶啊,以后不定还能再嫁个不嫌弃她的呢!如今带了这个拖油瓶,想再嫁可没那么容易了!”
“可不是嘛?要是个女儿,冲着传到父母长相生得俏丽,好好养着,往后也不过是一份嫁妆的事,兴许还能给家里拉拢个臂助呢!偏是个儿子!小小年纪就生得一副祸水样,若也传到邓翰林的读书本事,往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倒把自己家里的男嗣们统统比了下去,这叫家族里的人能痛快?为了个外人招了自己家人离心那可是划不来的!何况邓家人丁不兴,再是小门小户也不可能让他去改姓——这样把他栽培出来之后,荣耀的也是邓家门楣,谁家坏了脑子才干这样的赔本买卖呢!”
“总之啊,这母子两个往后的日子,苦着呢!做娘的除了风花雪月什么也不懂!做儿子的年纪小,如今还病着——这场病能不能撑过去还是个问题!”
“撑不过去倒是便宜那一位了,哭一场收拾收拾再找个冤大头呗!最好这小东西呢,死是死不掉,病也好不了。生生拖着没人敢娶那一位,就这么潦倒一辈子!才叫我心里痛快!”
“哈哈……说的也是,一个庶女而已,太妃没有亲生女儿,看她可怜才亲自养着玩,倒真把自己当个什么东西了!那些年瞧着太妃的面子咱们不好拿她怎么样,现在看来,这人在做天在看,下贱东西就是下贱东西,一时得意,到最后啊还是免不了恢复原形!”
“你们别说,太妃现在还在呢,那一位当真撑不住,不定又要去求太妃垂怜了!”
“那又怎么样?都出了阁了,太妃何必理她?”
“到底是太妃养大的,不定太妃叫她求得心疼了,仍旧喊她回王府去住——这样她可又找到靠山了!再说,从邓家再嫁,跟从王府再嫁,这身份可是不一样的!”
“按着那一位的性.子,十有八.九会这么做了!唉,还以为终于等到她落魄的日子了。谁想这热闹还是只能看那么一会?”
“倒也未必!看来你们都不知道,那一位要是一个人回王府去,且不说。她偏带了这么个金童似的儿子回去,那能不能再嫁,可不好说!”
“咦?为什么?”
“据说……”
“等等!那一位来了!”
于是话声就变成了:“唉,瞧这孩子可怜的……”
类似的场景变换了多少日子,帐子里一直浑浑噩噩的男童算不清楚。
只知道他终于醒来时,母亲谷氏的泪水一颗又一颗的掉在他脸上:“易儿!易儿!我们为什么这么命苦?!你父亲扔下我们走了,就留下这么点家业,下人们也忍心坑咱们——可怜为娘打小养在太妃跟前,何尝管过这些事?!现在铺子田庄到处喊亏损,照他们说的,咱们娘儿两个马上就要卖田卖地才好过日子!你才这么小,这田地又能卖多久?何况他们肯定也不会照市价卖给咱们……往后……”
最终她果然决定,“咱们现在只能指望你那外祖母疼一疼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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