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小说阅读尽在()!!!!!!!!!,!!!!!
chūn天到了,又是繁花盛开的季节,但虽是被重重青山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山城,仅凭城间楼寓门前用来阻尘避喧的卉林并留寓不住多少的chūn天。(
最后一个道士)只有西城花园里的花卉草木,勾住了chūn水的长脚,繁密荣盛地开放着,标明了季节的题目,且大约因为满城的chūn光在此才寻到了花泄的所在,今年西城花园的花丛里似乎更挤迸着chūn天的生命。这样的好风景,免不了要引动了少年男女的chūn心,嵌烘在香醇如酒的天光里;于是花丛间又搭配了许多喁喁丝语的情人。但是在yīn历三月初的几天,天空在这温浓熟厚的空气里,伤凉风感冒了,滚动的chūn雷仿佛感冒者禁忍不住的咳嗽,毫无阻力地发作着;chūn雨也像感冒者的涕水,不受控制地下来了。说来可怜,等到熙暖的chūnrì把这水份饱和的天烘焙回干净、透明的晴朗,花园里正嫣红的一片片早已被调戏得七零八落了。这样的风景变异或许正不失为多情的妙龄少女伤chūn思情的好背景。
熊默莹回到家时,天还下着雨。走入楼道,雨点的打击已被切断;减去了这雨水的残虐倒有一种周围厌怨的噪音突然削弱的空落。熊默莹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并没有打伞,全身早被浇淋透彻;早上出门时带的一把小花伞在猖乱里忘丢在留一半咖啡屋里了。长筒靴子里灌饱着的雨水,这时已没有挽留力量地向外溢涌。熊默莹下意识地狠踩这装藏了雨水使脚难受的靴子,潜意里有了报仇雪恨的痛快。那双靴子是昨天晚上刚买的一件奢侈品,今天初试的装。早上出去前刻意喷涂的彩sè嗜喱水早已溶解在雨水里,掺混着胭脂泥粉,成了泼染衣面的颜料;熊默莹的白sè裙带上已被流画了好几道意义含糊的线条,仿佛泡过水的水粉画。她又忍不住为这一身糟蹋的裙子可惜。或许,自己从留一半咖啡屋出来时,王召书应当把她的雨伞送出来,至少出于不让自己被雨淋的好心。可是,有了今天的事件,自己还会接受他送伞的好意吗?王召书这混蛋!早知有现在的结局,又何必拐弯抹角到今天;早早地截断不是更减免了撕裂的伤痛么?然而,在此之前,自己就接受得了今天的结局吗?
熊默莹走到楼梯口,身上雨水的冰冷把她的身心加紧了抽缩。思想迷糊地从已被浸透了的挂包里掏钥匙,半天摸了个空,才记起早上出门匆忙忘带了。她慵懒疲倦地去按响数字门铃。二十秒后那端有了回应,默莹母在电话那端问:“找谁,你哪一位?” 熊默莹丢了语言功能似地缄住口。她突然想起老妈看见她这么一身狼狈地回来,定要大长小短地问个没了。怎么向她解释呢?都怪自己太猖急,临走时忘了去拿伞,要不然今天的事也不会如此明显地把伤口直露着,找不到遮盖掩护的藉口。可是那时候哪里还在乎一把雨伞呢?——真是糟透了!她深知一个中学生拥有爱情并不好比财主拥有巨资财产,譬如今天的事就使她伤心,这并非财产会对主人的作用;而对这不合时的爱情的拥有被父母知道了,却绝对像财主遭遇上了无理蛮横的强盗的情况。那边默莹母以为刚才是小孩子乱按电铃的恶作剧,把电话挂断了。熊默莹背靠住楼梯大门,仰着面滑屈下身;体温把夹附在大腿与前身之间的雨水加热着。她想起早上在留一半咖啡屋的情景,王召书和那个叫蓓薇的女孩子严密得高压水也渗透不进的亲密,心上的痛又止不住逼将上来。她对这个惨淡的天无理由地抱一个惨淡的微笑。这个微笑的硬度很小,疲软得仿佛没有生命。五分钟后,熊默莹侧头看见邻居的老徐正收着伞过来,她惊吓得只好连忙站起。
老徐甩着雨伞,见熊默莹一个人水淋淋地站在那里,表示惊讶;问:“怎么浇了这一身雨,你妈还没下班吗?” 熊默莹调动着脸上冷凝的笑回答她,可是这笑毫无幽默的能量。两人上楼梯,老徐开了门,客气地要熊默莹进她家把湿衣服先换了,免得感冒。熊默莹仍无趣味地笑着拒绝。老徐道:“这雨天真是讨厌!出门到处都积着水,两脚也没个地方着落。我自己有摩托车也不好骑,水要溅裤管子。这上下班都得花钱搭车——呀!默莹,你这双鞋新买的罢?这回可糟蹋了,真是可惜!不过,你家有钱,舍得起,呵呵”——看看表又道,“现在都快十二点了,你妈怎么还没回来?我看怕是被这雨天给耽误了行路,一会儿便到家了。你且等着,我早上出门用波炉备着饭,现在也不知道煮焦了没?吓!不与你多说了,饭弄焦了,我中午可得喝——吃黑糊泡雨水了,哈哈。”她转身进了门;最后的两声“哈哈”是为自己的讲话打的结账,并无笑的意味,只好比观众碍于情面勉强给表演者鼓励的掌声。
老徐提起熊默莹的皮靴子,诱发了她的伤心。迷茫无意识地去按自家的门铃。她母亲出来开了门,见她一身鬼怪,惊得大叫。拉了她进门,怪她出门既不带雨伞,也不带钥匙,不懂照顾自己的身体。又一壁到浴室里放水,一壁让她去找身干衣服来换;担心热水器烧水慢,还把厨房里准备着做午饭用的热水提去让她先用。如此料计着,一丝也没有含糊的余地。默莹母没有意料中的问长问短,使熊默莹倒有一点入升高空的不适;酒jīng、安眠药,或者还有自杀或都不失为失恋者的安慰品,父母、长辈的责骂、叹惜似乎也有同等的功效,至少这些说明了这恋爱的失去的应该。或者像数学解答题后面“综上所述”的套式,证明这个失恋的圆满,添上去之后便可在后面加上句号,等待打分。(
天骄无双)但或许熊默莹的这场爱情还打不了分,因为有克薄鬼或自诩成熟者会不把她的这段高功率的感情输出列入恋爱的集合里,甚至会更不公平地定义为单厢暗恋。后面这个“甚至”使她愈觉伤感,仿佛数学考试时放弃了前面的保分题目,而集中了时间和jīng力去进攻末道难题,结果被批了个“E”。王召书似乎就有理由这样定义她的感情;与她情味浓厚的通信,他可以说那是他一贯的文笔风格,而且白纸黑字里也并没有哪一个词语说明了他对能熊默莹的爱慕。也就是说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了!这太不公道了!可是有谁主持得了爱情里的公道呢?如此的胡思乱想,更加剧了熊默莹心里的委屈与怨抑。她在澡盆里捧着水去泼砸墙角的一只卫生桶,还不住骂它讨厌,仿佛那就是王召书盗版的化身。默莹母在外边听见她骂人,问她在和谁说话。她吓缩了手,回答说没和谁,换过衣把地板拖干了才出去。
饭桌上,默莹母对她父亲讲起她早上被雨淋了的事。默莹父哼了一声;他今天在单位里到处不顺心,心烦气躁,不屑听这种婆妈话,推了碗筷,节省了口汤坐到沙发里看报纸。抽着烟,一壁说道:“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子!不是忘了带雨伞就是忘了带钥匙,但绝不忘了带化妆盒和钱包!——默莹,不是我刻薄你,这只是个大概。”后一句是他见女儿的脸sè变化得很有颠覆他政治威严的危险才说的。熊默莹本来就没勤快吃东西。听了这话,胃口自动缩小,不用吃也饱了。她推下碗筷,走进自己房里。默莹母喊她“把饭吃干净,莫要留了大半碗剩着”不住,又没有破门把她拉回来逼着进食,或者像培养běi jīng填鸭那样填饲料地为她填饭的勇气,只好对老头子唠叨。默莹父放下对着出神的报纸,取了烟斗,看自己喷在空气里的烟云。
熊默莹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花纹;除心以外,浑身都迷混困倦。床头桌旁的闹钟嘀哒响彻地走动着,整个房间似乎都是空气的凝结。这样的时间流动得毫无声响,亦无生命。她从四周聚笼起来的疲困里毫无预备,亦无意识地滑入了致密严合的睡眠里,屋里的空气于是更减弱了生命的分量。两个小时后,从窗渗透进来的雨天的寒冷把她惊醒;天还明亮,雨已经渐止了,只还有一些微末的雨粉不成气候地飘扬飞落。她感觉脸角冰凉,拿手去抹,粘腻油糊,竟是自己在睡里流了眼泪。她挣脱什么似地翻起身,到洗手间里洗了脸。她父母都已去上班,只留了张条子,说她父亲今晚有个重要会议,她母亲可能要赶时加班,让她自己买份快餐先垫好肚子,并说冰箱里还有半个生rì蛋糕,她中午没吃多少东西,叫她别饿瘦了自己。熊默莹觉得这样的体贴毫无幽默、实用的意义,把条子捏成团顺手丢了。安静的空气帮助增加了她闷抑与无聊。一个人在屋里坐不住,取了雨伞,带好钥匙上市街闲逛。
现在的女孩子似乎都有出门背个小书包的习惯,里面装几件重力可以忽略,但体积绝对要求适当的小东西,以为装点,譬如要花两个月才看得完的二百页码的言情小说。有的小包上还要再背上一只能装成堆硬币的小夹包或一撞便会学习鬼蜮怪叫妖笑的塑胶布娃娃,表示她的xìng格也和它一般怪异地jīng致细腻。熊默莹原本书包上并没有附属零件,她在“时美jīng品屋”里看见一只绿皮大眼的电子蛙,一按肚皮便呱哇地叫嚷,觉得可爱不过,便将它买下配在包上。以后的走路,手里便有了供她取乐调笑的玩伴。到了书城,她在新书柜台里看见一本席娟写的小说,封面设计引人地jīng致。可怜她不知道做文评的那个“学校三小公子”对这些小妖女小说的刻薄批评,翻了几页,平泛的文字接吻了她思想表层的感觉,便决定买下了。又到杂志柜栏里选了几本明星杂志。出来时,环街的路灯已经开放了。熊默莹脚也怠倦地痒痛,转到街角,搭了辆出租车回到家里。出门周转了一圈,收获了满身的累乏,也掉队了一大块心上的疼痛。她进了门,躺在沙发里翻新买的小说、杂志。半天,镊伤舒适的饥饿提醒她天早黑将了,晚饭还没吃呢!蛋糕又粘又腻的,而且老要给嘴上妆,她毫无胃口和勇气去碰。正打算着到楼下的小餐馆去——那里至少还有小笼包子和水饺还算人吃的东西——她母亲挂电话回来问她吃晚饭了没有,说她今晚得加晚点班,不得即时回家,还问她父亲回来了没。熊默莹勉强忍住有饥饿助燃的委屈,和气地回答她话,说“我会自己照顾一切的。”挂上电话,下楼到北城街心的夜点心杂铺找位子叫食。
点心铺是临时搭的帐篷摊子,它在光天化rì里敛藏得毫无踪迹,只有在昏暗的夜灯里借着黑暗yīn森的外装掩护,才能热火朝天地开放,暴展生命。这里也并没有正经的幌子或招牌,只凭了满街跑窜的夜点荤香和下厨师傅兼老板的锅炒声响还有夹在录像声中的老板娘或者可能是二老板的叫喝声招揽顾客;至于有没有zhèng fǔ批准的营业执照,那个无从可知。生意并不清淡,早有好些顾客在座了,主持们也左右忙得一团火热。周围恰缺少通亮照彻的明亮灯光,这个小世界的昏暗正好为铺陈的不卫生和播放的录像的不健康作遮隐的好底sè和衬托的好背景。
熊默莹昏头昏脑地进来,屁股刚着垫便后悔了。可是,毫无退缩的余地,因为老板娘亦或是二老板已跑着把菜单递过来问她要些什么菜;她这时只好比在超市里把服装试穿了好几身的临时模特儿,只在衣服的选择方面留有zì yóu的余地,而绝无拒手不买的道理和面子。(
凌云霸主)凭单子上对文字的直感,点了两样菜,静坐了看街面的人行来往;搅动yù望的录像的声音比不下它肮脏画面的讨厌,不能吸引熊默莹的注意。在她旁边的小圆桌上坐了一对男女孩子,算得是这个城市里学校情人的标本;因为那个女孩子正不住地骂着她某个老师的讨厌,加上配对的年龄,不正式地标明他们的学生身份。那个男孩子的T恤装在迷离的醉暗里反shè着金灰sè的光芒,头发的颜sè纷杂得仿佛打翻的水粉调sè盒子,脸上被灯光泼染得带蜡黄的血红,仿佛一切杀人犯犯罪或者屠户cāo刀时故有的脸sè。那个女孩子的脸上并不均匀地搓涂着胭脂粉末,这伪装脸面颜sè的脂饼并不比熊默莹早上的化妆单薄,在环境的衬托下更显得深浓浑厚。这时,那男孩子正向她夹菜,努力体贴她要多吃。那女孩趁势撒娇,声音腻滑细嫩得搭配不好她的外表形象:“你老夹东西给我,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嘛!我妈都说我最近长胖了,你还逼我吃!想让我变成个胖婆子是不是,你心真黑!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嘻,我吃多了回去要是消化不良,回头可找你算账!”没想那男孩子在她还有预备余存的娇柔里,xìng情全显不出他胳膊的强健刚劲,只驯从地陪吃。他们的亲密使熊默莹联络起早王召书和林蓓薇的肉麻,同时也扎醒了心里刚刚躺着睡下的痛。这痛在他内心里伸了个懒腰,一个鲤鱼打挺地起身,想自己这一觉没白睡,jīng力充沛了,这次能让熊默莹堂皇大方地掉几滴酸泪了!思想得得意,活动得愈加张狂了。熊默莹把头埋伏在盘踞桌上的双手间,直到老板把她的菜端上来。老板不亏为jīng明圆滑,老于事故的生意人,以为她是害生病,关心地问她要不要紧,还说她今天雨天,衣服穿得少了一点。熊默莹说没有什么事,潜台词是“我的事和你什么干系?”可是他不懂这项文学潜含,说多吃点的可以防减感冒,又把一瓶胡椒粉找递给她。
熊默莹敷衍着他的好意。喝汤时不预防地给烫了一下,想这太欺负人了!连汤都和她过不去!老板让她小心点儿。她谢他的好意,却不肯再吃了;给汤烫的疼痛催化了心里正在活跃的伤痛的膨胀。她身后正有两个划拳斗酒的,咒爹骂娘地吵得个不了。熊默莹带鄙夷嫌厌地打扫他们一眼,心给不经意的视野里的收获撞得心跳少了一跳。那边王召书和林蓓薇在有光线擂shè的一角里说着话儿,王召书狠命地抽着她第一次见他抽的烟。林蓓薇抢过它,丢在地上踹灭了。王召书醉眼迷离,带笑着说倒垃圾一般的话;不意里,他看见熊默莹在黑暗里的身影,无理由地便冲她微笑。熊默莹慌地回过头,想糟了!糟了!让他看见我了!身心紧张得在慌乱里找不着躲避隐藏的地方。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往外跑,还把一张椅子绊倒了。老板嚷住她,说还没有付账。熊默莹惊慌失措地掏给他钱,捂了yù哭无泪的脸跑出街上。一辆摩托车险些儿从她侧身正撞过去,那司机惊得直骂她找死;老板也叫着她,因为零钱未找。熊默莹这时只仿佛给敌人发现了的探子,只懂得慌命地逃走,没有功夫去顾虑其它得失。老板揣着找她的钱回来,对他老婆道:“这个女孩子真奇怪!东西还没吃一口就跑了,钱也不要!你去把那些东西收拾收拾,先热着,好给下一个用。”
熊默莹跑出来时,王召书和林蓓薇都看见并看清了她。林蓓薇看王召书发提醒又似请求救援地叫:“表哥!……”王召书咽了口酒jīng;他神致在迷糊里清楚,jīng神在痛苦里兴奋,胃里装的酒jīng的全向上游泳,争着要化作语言冲出口来。笑笑道:“没事,她不会自杀的,她xìng格刚烈,绝对适合在革命电影里扮演女英雄的角sè,我了解她。”说了,毫无幽默意味地苦笑。林蓓薇想说:“她要是扮演‘八女投江’的女英雄怎么办?”可是没说。半分钟后才咬唇道:“我本来不愿意帮你这个忙的,都是你求我……现在倒好——”好什么她描绘不了——“表哥,其实你何必这样呢!看你成这样子,我真替你不值!”
王召书坐正了正道:“我怎么样?我不是很好的吗?——”突然成了老资格的哲学家和经验家,“你不会明白,这种事情的摧毁能力。我深有体会,没有刚决的一刀两段,根本无法结束。我不相信小说里的那一套!为不合时的现在而得到将来的不合时,我认为不值得。——你别阻止我喝酒。酒jīng这东西能麻醉小脑,也能安慰大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酒jīng’。”
林蓓薇本还在劝他少喝,听到最一句话,想阻止无用,干脆放松给他喝。五分钟后,她心事上头道:“表哥,我还是有点担心熊默莹。她那时跑得那么猖急,真怕会出什么事。”王召书只是苦笑。他这时候只仿佛翻墙逃出围城的人,虽则大门开着,翻墙吃了亏,但绝无因此而翻回去再从门里出来的必要和道理。他和熊默莹既已爽节地结束,虽然结束得撕心裂肺,赔了太多心痛的本,但绝无和她重新合好一次,然后再分手的需要。现在既已翻出围城,只能忍住不回头,不去管掉在城堡里面的东西。只是熊默莹掉下的东西——那把她丢在留一半咖啡屋的雨伞——怎么还给她?他心里还没有合适的方案。
夜已清冷,熊默莹走在同样清冷的清莲路上。刚才受刺激的冲动已经凝结了,但还没有沉淀,只成胶水似地沾吸在意识膜壳里。脸上也隐约吸了泪迹,抹不干净的;心上乱糟糟的,也似乎没工夫去抹灭它。(
电影世界冒险记)英雄受伤,留点疤痕,可作纪念,表示经历丰富;失恋者的流泪,留着痕迹,或也可留案,说明受伤后要成熟。不过,为情流泪的多少是否能表示身心的成熟程度存在矛盾的辩证:眼泪越多,越频繁,说明流泪者越可能成熟,越有机会成熟;同时也说明她越不易成熟——不易成熟的眼泪自然也越贱!熊默莹只为王召书流过一次眼泪——在睡眠里排泄的不算——倘使她从此恨死着不肯再伤心,保管好这溶解着感情的生物水,那么她刚才流的若到展销会上拍卖,绝对价值连城。不过,“爱情是不能用金钱来度量的”,这是一切情才痴女的真理,“失去爱情的眼泪更不能用金钱估值”想也同理可证。现在,这位失chūn的妙龄少女走到湖桥上,扒着栏杆看水里波动起伏的灯光倒影,心里又是早上和今晚王召书与林蓓薇在一起时情景的叠加。想王召书这混蛋实在太可恨、太可恶!干什么前前后后地要戏弄自己?心里给受欺骗玩弄的悲辱压抑得喘不畅气。也许是自己的感情太薄弱也太流动了,所以轻意上了王召书这流氓的当,想自己以前对她的盼慕、惊羞贡献得何等不值!熊默莹哭不出地笑着。
走过湖桥,向西城的一面有个下水的河基。原本这里是办理水上游戏的所在,现在因为投资后的入不敷出,早已破闭了,只留着这个河基,连同泊靠在河岸上的一些破落的游船和竹排。平rì里,游船少有人动,因为没人经理而rì益肮脏了;竹排还或有些情趣的情侣或乐趣的钓鱼者划着到河中心去,或说那长绵的情话,或捕捉那产量不高的小水鱼儿。现在河基上并无旁人,水排也安静地寂寞。熊默莹走到河基边沿,看那冰冷河水里无声起伏的微波。因为欠缺灯光的直戳照shè,这一段河水yīn沉而深浓,底下仿佛隐设着一个神秘的世界,并且,因为周旁人行稀少,更加衬映了此处的宁谧安静,正不失为自杀求死的好地方。熊默莹站在那里出神。王召书太对不起自己了,这等下流无耻的混蛋,太冤枉自己把真心付予的初恋交给了他!而今倒好,他身旁有个林蓓薇,不必言表便将自己蹬开了。仅蹬开倒也罢了,怎耐还要来挑戏自己的伤心,这实在太可恶太欺负人了!呵呵,林蓓薇是不是?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保不准什么时候王召书把你看腻了,一拐弯也甩了!她又不禁可怜起林蓓薇来。但这可怜疲软脆弱得几乎没有生命,她现在至少还看不到她的下场。即便看到了又怎么样呢?也许到时候自己会像同情自己地同情她,同情她也被甩得不知所措——可是,这不更表明王召书的可恨和无耻吗?她此时只像在危险里的划雪人,想减小雪橇的速度,抛掉了些重物,结果却更增加了自己的危险。付了钱而收不到邮购的东西的受欺骗的委屈把她加紧抽着。
醉离迷惘地在那站了二十分钟,她听湖桥上有人在说话,内容里似乎有她。熊默莹无选择地听取,一个说:“我敢跟你打个赌,那个女孩子肯定是失恋,所以在那里站着发傻。”另一个说:“我才不赌呢!一看谁都明白!看她没准儿是准备投河自杀。这太可惜了,‘生命诚可贵’,死个人,这世上又损失了个美女——我敢跟你赌,那个绝对美女,我没喝醉,眼睛不会出错,不信你吹个口哨试试。”于是两个都笑着,且笑声带调戏地张扬。一陈叽咕,果然有人吹口哨,后来是两个叠着吹。熊默莹好容易才意识到他们是在说自己,刚才仿佛她仅是看不见的空气或者有灵xìng而光线照shè不见的幽灵。她回头用眼光发恨地骂他们的无聊加无耻,且同样用眼光申辩:“谁想自杀?”起身跑上来。那两个哨子浪笑着吹得更响亮了。熊默莹逃避地跑开。
回到家里,已入深夜了;怎么绕回来的,思想里毫无回归路线的记录。开了大门,临上楼时想起自己的脸容或许过于狼狈,回去爸妈又要纠问,便转先到楼下的公卫室把脸洗了,又从包里掏了梳镜,整理好乱发,才回去。掏钥匙开了门。默莹母见她回来,问她怎么回得这么晚。还告诉她说,晚上一连来了好几个电话,都问她到家了没有,“我问她是谁,都只说是你同学,我想定是你相熟悉的,并没有追问名字。已经来过三个电话了,或许过一会还要来——你晓得是谁打的么?” 熊默莹担心是王召书挑的畔,想把这事捅给她父母知道,冷淡里包裹着焦惶问打电话的人是男是女。默莹母说是个女的,声音怪娇甜的。她放了心,同时起了猜疑。到房里不五分钟,果然又有电话过来。默莹母接了,也没问是谁便大嚷着让她来接。熊默莹出来,可是听筒里只有一片“嘟嘟”声。挂上电话。默莹父在沙发里抽着烟问她是谁,这么三翻五次地打?她苦笑道:“鬼知道!”那边,林蓓薇放下电话,到阳台向在那里看夜景的王召书说她刚才打电话过去,听熊默莹已经回来了。王召书心里大有还了债的放松,同时听见自己冷淡的笑:“我早说她不会自杀的,你偏是不相信。”
熊默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对面的灯光已隐迷失入逐渐聚拢的chūn雾里,空气也如这灯一般的寒碜,仿佛要像吸水纸强吮湿水那样,将周旁的温暖不留情地吸敛收束,只留些无法对付的细末残迹。熊默莹不自地打了个冷颤。这样的夜景似乎在繁密间缺少了点气质的内容。平rì常嫌楼下的聒躁妨碍休眠,今晚何以聊寞得这般死沉!如此的空荡悠寂,非引人的心思在无聊的罅隙中找个安顿处不可。也许因为自己太过于多愁善感了罢,所以给这感情上的失去作弄得太不成模样。可是——想想今晚在那食铺里的境遇,实在太惹人不甘。当初若不是有王召书和林蓓薇在场,也许自己便会延续着那时无忧的快乐。还有被那两个流氓的讥弄,自然也不必受了。(
剑道独尊)然而——小说里不是有这么一种塑造么?——那时平静的快乐难保不是痛苦前的出奇的平稳呢?呵呵,这小说!——小说?熊默莹这才记起下午买的小说还没有读完。其他的都且不想罢!哼,王召书么——“滚!都他妈的统统替我滚!”她发泄似地骂了一句。返回外边的寒气末有攻占的屋里,找出那本小说看。两分钟后她丢下书;荒杂的思想在脑子里jīng力旺盛地鼓噪着,总不肯平伏安静。熊默莹做了个泄气的深呼吸,想这什么破烂小说!除了胡说八道还是胡说八道,亏自己以前会喜欢!呵呵,也许自己以前太幼稚了,毫无心灵的现场体验,所以那般轻易地上了这胡乱制造的当!然而……思想到这里,不住又是凄凉:自己何尝要有这现场的体验?——至少现在不好有。那么——
罢!罢!罢!什么都不管他了,反正愈思想自己愈受罪。就当世界没有王召书这个人,自己的付出也只算一次身心训练罢!有什么了不起?——然而,她真能如此平淡滑顺地抛搁下它吗?毕竟……熊默莹洗了漱,换衣上了床。捺灭电灯,黑暗的空间里浮游着依稀的幻斑,仿佛弥茫空间中漂动的魂灵的影子。这幻斑变凑着,组合成一幅含糊得只存轮廓的图像。熊默莹意识里不自主认清这个图像:正是王召书!也许因为白天里受他的刺激太多也太深了,所以意识在黑暗里仍销褪不尽他的印象,好比给火烧痛的手对热的记忆。她翻了个身,想将这个图像甩出意识,可是这幻斑只轻一动荡离辙又重新组合回来,仿佛湖面经小石敲击后极快地又恢复了平静的原貌。她翻过几回身,意识的活跃绐终不得安宁。坐起身,按亮电灯,幻象被灯光shè破融化了,周旁还是安静的桌子、窗户和床。找磁带听了阵随声听,声音的境界尽从意识面上无阻力地滑去,一颗心疲乏空虚得仿佛被虫子住过的果核子。而且,这时候的胃里的酸开始发挥效用了,饥饿仿佛刚睡醒的蟹子,不住地夹镊着胃壁神经。终于这夹镊的痛令她熬不住,关了耳机,下床到厨房里。冰箱里的蛋糕至今未碰,可是她此时的食yù同了她的心,都仿佛空杯子,甩也不出水来。只是为着驯服胃里这只不安分的蟹子,不得以得进口一点糕团。搭配了开水吃下一点,失去味觉似地察觉不到它的滋味。将那蟹子镇压住了,她回到卧室里。心上浑闷糟乱,又到阳台去纳冷风,好容易等到将一身的沉郁稀释至无尽的凉夜里才回房上床,睡着了。先前她开着灯,防御着那图像的凝结生成,可是灯光照shè得盖着眼皮的眼球燥痛,只好关掉了。她的意识破开着个缺口,容许着思想的出入。渐渐地,这个缺口开始缩小,聚拢,终于合并得没有伤痕,她也从成熟yù坠的清醒滑入了深沉、严实的睡里了。
明天,雨意已敛,天空透彻地明朗,只道路上雨水的剩余同河水的浑浊留了残余的记录,说明这世界刚有过一番风雨的苍桑。闹钟已叫过了,满屋子里溢着chūnrì的光明。默莹母开门进来催她起床,说早课时间都快过了,让她赶早到学校,早课结束后再到学校的食堂买早点吃。熊默莹坐起身,可是浑身裹卷的困倦加上脑里的沉重、伤痛把她捺了回去,视野里的东西都在游动着旋转。想糟糕!真糟糕!昨夜不提防给感冒了,害得这般的头痛!上课怎么办?今天英语课还要讲一份提纲的。该死!昨天晚上忘做了,又要挨顿批评!——且不管了!默莹母又来催她了。熊默莹无jīng神地说她犯头痛,学校怕去不了了。她母亲用手当温度计去探她的头,惊吓得直跳,嚷:“这般烫的!可烧坏了!”一壁骂她昨天不会自顾的淋雨,一壁去嚷着她丈夫要送熊默莹上医院检查。熊默莹勉强着拒绝,说懒得出去。默莹父早换好衣服,听她这么说,怫然地关爱道:“那怎么行!就是生点小病,不赶着治,也会托成大病。我年青时被雨淋了一回,生病没治,差点撞鬼门关去!——”他的那次生病是为追求到默莹母而生的,因为这病使他成就了爱情,成就了家庭,最后成就了这个女儿。默莹母阻断他后面的话,说:“提那件事干嘛!”又怂恿女儿去医院看看。熊默莹推不过,同她父亲跑了一趟医院,上下被一个看似老道高深的老大夫检查了一通,派配了一堆药。因为全身抽了魂似地不听控制,她父亲便又亲自将她送回家来,嘱托了多喝开水等一些必要注意的事项,才赶去上班。她母亲已出门,又只她一人在家。怕寂寞,开了音响伴凑着。可是选带子出了麻烦,机器工业的混响和古弦单弹的清幽都拂不平心上纠结的紊乱。忽然想起还未请今天的假,事后补假麻烦得很,便打个电话到教学楼休息室里,用颇夸张的调子向她班主任汇报病情。她班主任是个正统的新毕业生,这会子正赶着制造对异xìng征服的成绩,今天首战告捷,爱情成就,心爽得她不会使用拒绝的词语;得意里还劝熊默莹多加休息,莫忘吃药。
熊默莹躺在她卧室的床上,生病的难受加深了无聊的浓度,把心挤缩得毫无水分的干滞。半天,她找出旧rì保存了信件来读。好几次她发恨将信一把儿推丢在地上,最后却又老实地舍不下,笑自己的举动偏激过火,将它们收拾回来。她素来是个骄傲的女孩子。对外的轻淡、疏溪造成了她交际上的简陋,因此养成了她落落自赏的xìng格。在王召书之前她都对异xìng学生保有严刻的疏远态度;其实倘不是因为有了昨天的事故,自己的爱情给揭破得无处藏身,她也会否认同王召书是具带了严峻意味的恋爱的,好比财主不愿承认自己的吝啬。理由是简单地明白的。中学生的恋爱,即便是第n次失恋后第n+1次重新开始的锻炼,都只会对外显露自己是初次付出,好为往后的幼情表现打个好基础,增加这次新恋爱的意义与身价,正好比任何一个自诩为淑女的女孩子都不会对外声称自己已不是处女,除非她已被验证得有公理可以直接证明得到结论,无从反驳了。(
情本如殇凤凰劫)当然,有天地为证,熊默莹是纯粹的首次沦陷,身价不减。再说,世上保不准没有喜欢有经历的对象的人,譬如有倾心追逐成熟者,有次数的失恋反要使身价增进,所以即便有了公理可寻的人也依然有人要;爱情总是不会寂寞的。王召书同她原本是三年的初中同班,平素的交往即便是在无忧虑的年龄里最不值钱的眼光都得拿了放大镜才能找得隐约的迹象。中考之后,彼此分离了部分同学,毕业前大家都相互做着学校缕禁不止的通讯录等一些纪念物。她同其他好些同学留在原学校里升级,平rì并无多少严密的交往。直到第一年的圣诞节时,大家才从通信录中找了地址,在同学校里的几个旧同学之间,把从jīng品店里打批发购买的贺卡写满“祝你学习进步”一类的祝词,相互赠送了。
熊默莹照例地给王召书赠寄贺卡,上面写齐了“祝你圣诞节快乐、新年快乐、学习进步、万事好成”几个单纯祝语。不两天,她收到王召书回赠的贺卡,一面还附了一张简信,说圣诞节已过,他的这张贺卡算是补贺的,新年还有两天才到,这祝福则是预先定制的。他虽然是在旧年里下祝愿,但她可以等到新年开始那一rì才接受。还说她下的前三个祝词他照单接受,并致感谢,但最后一个颇为难为,转弯说熊默莹怕是过分受了女权主义的影响,所以语气有女霸王的味道,因为她在贺卡上不注意把“万事好成”的“好”字隔岸分割成了“女”、“子”两个字。熊默莹不住要笑他贺卡里设的幽默。她现在把那封短信从信堆里搜找出来,看着仍不住会心地笑。
熊默莹当初有气泡冒出水似的快乐。但她到明天知道了几个旧同学收到的王召书的祝贺也都有不同成份的趣话,发现那并非是王召书专项对她的奉献,而是他习惯里的文字表演,好比明白了自己的偶像看自己的一眼并非专情,这快乐的分量缩减得起了负作用,就像为治胃病的药卡在喉咙里反咳得难受。此后的好一段时间里,她无理由地对王召书克薄地怨恨,就是路上撞见时的招呼也冷淡平漠得让人仿佛热天里吃了冰糕,但决无吃冰的爽快。到高一年的下学期里,旧往的同学似乎才明白人世里所应该的珍重,发现自己的心理寄牵放顿的所在,突然怀旧,相约着有了几次周末的聚会和大家宴的Party。熊默莹同王召书在这些平素的聚会中自然添多了不少接近的机会。但他们对这机会并不花心思地把握,更不去抢劫,只是平淡地相处,疏远地交往。熊默莹平素并不感到对王召书存有心里的座位,直到她过生rì,她才发现自己对他有微妙的在意。她生rì那天,王召书并没有来祝贺,这偏远了往常大家生rì时共有出席的例子。她觉得王召书对她带有礼仪上的偏见。人不到至少也得寄张卡或打个电话嘛!因为这事,丧败的情绪在她潜意识里发动起义,减削了生rìParty上的快乐;并且,仿佛慢xìng病,在事后的好几十个小时里,发挥着降温心情的作用。后天,她收到一个快件礼包,是王召书赠她的一本书,附着他道歉的信条子,书里还配着张书签,上面有王召书写的“祝快乐、健康”平朴而真纯的字词。他信里解释说她生rì那天自己不幸生病,被老爸老妈监去医院看病,结果差点把那位检查的老大夫吓死,因为发烧的温度破了他检查的记录。他还故作轻松说怕是那老大夫少见多怪,他经常检查的怕都是老龄的冷血动物,不明白年青人体温普遍要比老龄人高(注:王引此言未有医学上的科学——作者)。因此害他被父母逼着要吃一大堆可节省午餐的药,被麻醉得只能躺在床上休养。最后结果当然是把她生rì的事耽搁了。现在身体转好,但不好见面补救;只好邮寄。还说不妨把这个祝贺迟到的原因推为现代邮政落后的结果,否则,直扎着说是他生病误事,生病者情感上不愿接受,受礼者怕也会感有昧良心。文学作品里常用移觉的修辞来增加文采,现实里也不妨借这项作用一用,虽偏事实,却两端受妥。最后解释那张书鉴的来历。说他购书时,巧逢书店的破例打折,节省得一张书鉴的价格。赠送礼物自要保价,免得它所寄寓的意义贬值,现在降了书价,自然要将下降的差缺补全。妙在书鉴夹于书内可以成为书的一部分,多少在函意里表示并未分割,要算得世界上最为jīng妙的一项搭配了。熊默莹看了这信,禁不住心上的高兴,半天笑着,生rì那天的失意获得了加倍的赔偿。她回信真心地感激他的赠送,同时补问候病情。顺便怪他不应该叫她把礼物迟到的事归给邮电局,因为它根本上没有犯错,而且还帮了大忙,譬如把礼包如实寄到了。还说她生rì时快乐的气氛冲得她不懂在意他的缺少——这话当然不是讲王召书在她眼里不值在意——生rì过了,气氛平息,又收到礼物,这把那天的快乐重新加温,并且添加了新的微观上的内容——可能那本书上还夹带了他的病毒!她也奇怪自己一时间何来的这番幽默,想这些调皮话能使他在生病里心上乐意一阵,可算得自己和他在jīng神上“礼尚往来”,心里不自一阵受妥。寄出信,她思想里想象着他收到信的情景,且不客气地夸张着他读信时脸上应有的笑。如此心神飘忽地从邮局回家。
王召书送熊默莹的书是一本jīng美的散文集子,体积毫不夸张地半厚,内容却也毫不夸张地瘦小,每个页面里的帧配纹装就占去半个版面,所有的文字都像是装饰在贴花小窗格里的,颇有现代流行诗页的风格。读这种东西不须费心,然而费神,因为里头根本没有可让人费心的思想的脊梁骨而有令人要费神破读的丰满词澡。熊默莹读它时,却是费心而不费神。里面收有不少刘镛的小散文。在细处大谈人生、爱情和成就的哲学,她觉得上面所说简直将理想里的自己不夸张地全部概括了。她与这些文字具有天然的吻合xìng,所以接受得不费力气,且反会增加心情的舒快,这舒快当然是须要费心去拥揽的。读完那本书不过到明天的事儿。她读后意犹未尽,忍不住重读,并且做了许多她首次做的读书札记。后天,她收到王召书的信,说他病已痊愈,感谢慰问。信简短得熊默莹恨不能替代补充一段;文风突然从幽默游戏变为平板朴素使她很有环境变迁的不适应。她为他找理由:王召书因为大病刚愈,动不得高智慧的能量来设计、制造幽默,好比伤口刚好不宜剧烈运动。但是这种变迁后的不适应仍使她在jīng神上空落了好几天。半个星期里她总找不到自己快乐嬉笑的理由。一天,熊默莹在去学校路上遇见王召书,招呼过,她扯话说那本散文集子很好看,谢谢他。王召书用他习惯的带惊讶的声音道:“是吗?可惜我没读过,得找你借。呵呵,这很好笑,那书是我送你的,我却要找你借回来——”凑不出合适的下文,只好请求提示似地望她。
熊默莹没有记忆到《围城》的序里对献书的比喻——“献书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不会借这个比喻来喻送书,只说:“那好,明天我将书带来给你。”
两人推着车子走,半分钟后,王召书开口道:“我想起《围城》里有一节关于借书的调皮话——我不说了,你别生气了不理人。”
“我没有呀!——我是那种爱生气的人么?——”她忆起《围城》的那节话的大概,下面的话突然加大了阻力,脱不出口,只十秒后克服阻力做功似地缓慢道:“书是你送的,当然有权借回去看,这有什么奇怪?假使那本书原本是我的,你找借,没有租用税可不行!”说罢,脸上的笑阻不住自己幽默的力量,跳跃着显示。
王召书照例地说“佩服”她。他们一齐到校,除在楼道口各挥一下手,表示道别外,两人都找不来说话的题材。当时,王召书想等她先开口,习惯xìng地做个幽默的回答;熊默莹也等他先说话。这样的默存着彼此等待的疆场里,心情诡秘活动,减弱去了走路的阻力。到教室后,两人都惊讶这路走得无计费地快,同时后悔当初没有把茬说话。明天,熊默莹把书拿给王召书,里边早夹了张她写满昨天欠说的话的条子。其实也无聊,无非是些其它同学的趣事,全无主题。不两天,王召书把书还回,附了封短信,倒没多提无聊的话,直截说他同几个同学打算去爬山,问她是否愿意参加,后面开着运动的时间与地点。熊默莹委婉着爽直地答应了。这样,他们有了首次的私xìng爬山经历。没有尝试的人全不会知道,爬山标正地不失为异xìng增进接触的最好选择。因为爬登的艰苦多为女xìng的娇弱显示与男xìng的英勇表演提供、制造了条件与背景,譬如在攀陡坡之时,一方就有了发爬不上去的求救信号的条件,另一方也就有了不讳忌地施予体力支援的机会。
爬山回来,熊默莹的rì记本里添了长长的一篇。她将那篇rì记找出来读,心上的笑全放映到了脸上。她追想,大约就是从那rì的爬山起,她与王召书的接触才平顺地自然,不带忌讳。她发觉,与王召书在一起的热闹总能蒸发去rì常的苦闷,结晶而得到快乐的晶体。此后的rì记里都有她每rì开心的记录。有时她也想和王召书的关系是不是有危险意味了,但她又自信彼此的纯洁,友好的说话不必猥亵成谈情说爱。熊默莹翻着那些过去的文字记录,直到她妈妈下班回来。听到按门铃,为开了楼道门,知道母亲已上楼了,忙回房收拾好文件,又去洗了把脸,若无其事地在客厅里听音乐。
那老大夫派配的那堆药居然有效,熊默莹被父母监着认真吃,未到明天,整人便渐清爽,明天下午便可上学校了。因为缺了一天半的课,余下的一个星期里,她都得超支着时间来补。这几天里,她遇到过王召书一次。那时候刚下早课,她因为早餐来不及吃,同几个共同命运的女生下楼上食堂吃东西。王召书大约因为迟到了,背了书包刚从食堂边的车篷出来。她知道王召书惊诧地看自己,故意不回眼,直着过去了,心里倒一阵空怆。
另外,课间cāo是她伤做的。按一中的队列规定,做cāo和集会时一统是女生在前,男生在后。王召书是他们班的领cāo,自然位居第一,熊默莹在女生队伍里无论如何躲避也总看得见他。在那天的事发以前,她看他做cāo成每rì的必修课程,事发后,她躲闪他却成每rì刻意的必需。像这种要加重意识的避趋成为她的一项课外负担。外在的忧攘,造就了她内在的苦闷。有时想想,自己太傻,又不是自己对不起王召书,何必躲躲藏藏?下决心下次坦然一点,可是逢到偶发的与王召书的碰面,心里自动地取消了这决议,眼睛总不敢抬起。事情过后又深自后悔刚才太仁慈,或许王召书那小子心里还在暗自胜利地笑呢!这责备也便增沉再下决心的基垫;无论如何,下一次——哼!
熊默莹的旧时同学的生rì聚会她推脱不了照旧要参加,这样免不了又生硬地同王召书磕碰了几次。一次,她在唐许菲的生rì宴会上又遇见王召书,算不得招呼的眼光仿佛冬天屋檐上垂绝的冰钻串子,又刺冷又扎人。唐许菲那不知情理的家伙,说什么要几个老同学聚为一桌好好地叙旧,她与王召书自然都入列。唐许菲知道他们要好,还同别人一起说笑话打趣过熊默莹,今天看他们的位置隔了七八个人,以为两人故意装蒜。两杯啤酒下肚后,醉眼迷离地开玩笑问熊默莹干嘛故意同王召书坐开。熊默莹红着脸,哽塞不懂回答。她又问王召书是不是欺负了人家,要不然她怎么不理人。一群没心肝的老同学也全笑了,闹着要换位置凑合。王召书用醉酒的红遮掩着新生的脸红,说:“不敢领受!不敢领受!大家别开这种不现实的玩笑!”熊默莹笑着出冷气道:“大家何必胡闹!人家早有个倾城美女了,开这种玩笑,那美人儿知道了要害跑门儿的!”
回到家里,熊默莹直后悔。恨自己当时给酒jīng摆布了,冲动说了那话,那么多人在场,保不准大家都在背后里取笑!别人都猜摸自己以前同王召书要好,今天说什么“倾城美女”,不正直露王召书是见异思迁,把自己甩了么!真是糟透了!她明白一个干净的本像一经哄传、笑论,会变得何等的污七八糟,正好比一束白光经过多重棱镜折shè后的结果。哼!这全是王召书那讨厌的乌龟加王八蛋的错!她酒气未销,无力去理会骂人用的父亲加儿子等于什么的问题,掀脚踢脱鞋子,慵在床上、睡着了。
王召书自那天的事后,心情也一直不好,只没也因愁得病。林蓓薇了解他,知道他这一个多月来,喝醉了好几次,但怕被父母知道,只好找家咖啡屋灌些熏浓的醒酒。他学生式地喜欢熊默莹,甚至在熊默莹在意他之前,这也是林蓓薇知道的。“这个季节的花不会开,开了也不会结果。”那天的事发生以前,王召书就常把这文绉绉而带有三流哲学味道的话告她。那件事的前一晚,他首次喝醉了酒,求他的表妹,林蓓薇帮他,时间:明天;地点:留一半Coffee House。唐许菲的生rì里,王召书仍旧喝得酩酊大醉,因为有“同学生rì,拗不过,所以多喝了两杯”这藉口搪推,不怕父母知道,所以例外没跑咖啡屋。那天很多人都注意到,王召书发了疯似地同唐许菲碰杯,唐许菲陪不过他,他便生猛地一个人喝着,劝也劝不住。林蓓薇上他家,他居然没有因醉睡死,喝了杯浓茶,留得出一张清醒的嘴说话。只是身体疲倦、慵顿,坐不住身,在床上趴着。
“表哥,这次月考的成绩我找人看了,熊默莹跑到了两百多名……我一直就觉得你做法一开始就不好。像我们班有人说的,‘爱情对于学习既是麻醉剂,也是催化剂’——当然,这只是句笑话。”
王召书背着脸,对她摇摇手道:“那是瞎扯淡,你不懂的。她这次退步是好现象,事情一过,于她的才智功底,会上来的。我之所以要这样子,也就为减去她的——你刚才说的“麻醉剂”——她妈的!这酒jīng就是麻醉剂!——时间会慢慢消减一切的——”他坐起身,温柔道:“蓓薇,表哥就是个榜样了,千万别学。‘这个季节开的花,再美也不会结果的’。我知道,我们班那个‘学校三小公子’,全学校追他的就有一大群,可是他是‘三小公子’里最冷漠也最成功的一个。我挺佩服他的。顺便跟你说点私事,我跟他开过玩笑,他说他有一个发现,说对一个不是真正喜欢的美女的新鲜感应不会超过半年。倘使一个人能够被默默地喜欢五年时间,他说,那绝对是真正的喜欢,他会不择手段地追她到手——他这人爱开玩笑,不过这说法不失为一种参鉴。”支不住疲乏的软噬,又趴回去了。
林蓓薇惊诧的脸上散布着些新起义的绯红。十秒钟后,她讷讷问:“上星期三的诗歌鉴赏讲座表哥你去听了没有?”
王召书头痛里懒得多想她问的原因,懒懒地答道:“那个讲座就是我们班的那个‘学校三小公子’开的,讲得还jīng彩,我去听了。他说开那个讲座负作用太大!你没看见那天挤了那么多人。原本明天和下周四还有他的两个讲座,全推掉了。”
林蓓薇点头。又坐一会,劝王召书好好休息,告辞回家。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她糊混的思想里,隐约地漾溢着一丝清爽的兴奋。他说真正喜欢一个人要用五年时间来做证明,那么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自己,至少现在不可能是。也许五年后,自己还会如此坚持,并且感谢上帝,自己又同他在同一所学校,那么,其它不管,一定努力把握。心里给这简单的透明爱情思想激得要笑,一个笑容其实早预备了在脸上如花萼娉婷开放了。她经过西城花园时,抬头正望见里面重焕着热彩的一片片嫣红。眼里一片迷醉、馨丽的如花红放的未知像这倒退的风景向她无尽地铺展开来。
两个月后,熊默莹收到一件礼包,打开,里面竟是她那次忘丢在留一半咖啡层里的小阳伞。伞里夹着一张浅紫sè的纸片,上面写着王召书引用那个“学校三小公子”的一句演讲:
“诗歌产生错了时代,像花开错了季节,我们可以在记忆中拥戴,但在现实中只能毁灭。”
后天,王召书收到一个快件邮包。他有所预料地打开,里面正是他写给熊默莹的所有信件,包括那本刘镛的散文集子。那集子是送她的生rì礼物,照理,这许多粘贴着许多错误的信件自己应该全部收回。可这本书必要还回去。可是——罢了!这样狗屁的东西本不配拿了来送人。手一扬,那本刘镛同了一切信件,掩葬在火堆里了。
明天,王召书骑车到学校,上台阶时,熊默莹正扛了扫帚往下准备值rì。他投去一眼,熊默莹看他的目光一闪而过,那眼神冰冷而温柔。
2001.9.2
2002.5.25
免费小说阅读尽在略(),我们将一如既往为你提供优质小说。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