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前祷告
作者:查尔斯·兰姆
饭前祷告的习俗由来已久,其根源可能要追溯到人类早期和狩猎时代。(
绝色斗魂师:战神狂妃)那时,饭食朝不保夕,一顿饱餐无异是齐天洪福。填饱肚子便是交到了意外的好运,像是受到上天特殊眷顾一样。人们在苦苦捱过一段吃不到食物的强烈痛楚之后,有幸猎到一头鹿或山羊。大家自然会在一片呼喊和胜利的欢歌中将猎物拖回家——这个或许就是今日饭前祷告的起源吧。看来这件事也只有这样去理解,才说得通我们何以对口腹之福——吃——有特别感恩的表达,而对世界上其他各种美好事物和佳妙惠赐只有含蓄和默然的感激?我承认,老实说,除去吃饭之外,我一天中还要在其他二十个场合下祷告。
开始一次愉快的散步、一次月下漫步、好友快晤,乃至某一难题的解决,我都想有个形式。我们为何不为书籍——那些精神食粮——祷告呢?比如在读弥尔顿之前祷告一番,读莎士比亚之前祷告一番,读《仙后》之前举行一个适当的祷告仪式。这些都没有。不过,既然既定习俗规定这种仪式仅限于吃饭,那么我只谈谈对所谓的饭前祷告的一些体会,把我新的延伸计划付诸于哲理、诗意,可能还有点异教的宏大祷告文(正在由我的朋友胡莫·修曼诺斯编撰)之一隅,为理想化、卑俗的基督教徒构建一个舒适的居所,不管他们在哪里集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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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穷人的饭桌上或孩子简单而满足的餐饭前进行的饭前祷告的确有它的动人之处。这时的祷告才是真正的祷告。一个第二天的饭毫无保障的穷人坐下来吃饭时,一种感激之情就会油然而生。这种感受对一个富人来说便很轻微,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渴望饭食的想法,除非靠一些极端的理论揣测。他们很少思考食物的适当用途——维持生命。一个穷人的面包就是他每天吃的面包,也就是他当天的面包。富人一年四季都不会断粮。
另外,在享用最简单的食物之前做祷告再合适不过了。最不能引起食欲的食物最能让头脑自由思考饮食之外的事情。面对一盘简单的萝卜炖羊肉,人既可以由衷感激,同时有空思考关于吃饭的条条框框。如果他面前摆的是鹿脯、甲鱼之类的东西,他会表现出不安的情绪,这与祷告的初衷是不相符的。我曾与富人同桌用餐(作为一个稀客)。美味的汤羹和各种菜肴上桌,香气扑鼻,客人们都垂涎欲滴,想吃又不知先吃哪一道菜。我觉得这时要祷告太不合理了。你想大快朵颐的时候,硬插个宗教仪式进来,似乎有失礼节。一边流口水一边念赞美词,这是一种目的的混乱。对美食热切的**已经压倒了信仰的温和火焰。异教气息在周边升腾,被食神半道截获,据为己有。食物多得超过了需要,就失去了目的和手段之间的平衡。馈赠者被他的礼物遮蔽了。你会对回赠感谢的不公感到震惊——为什么要感谢呢?因为你吃得太多,而许多人还在挨饿。这是在错误地赞美神。(
能御天下)
我注意到,祈祷的人会感觉到其中的怪异,只是可能很少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觉。我在牧师和其他人的身上都看到过这种感觉——一种羞耻感——当时场景下,这种羞耻感的存在玷污了祷告。祷告者用几秒钟的时间虔敬地做完祷告,声音迅速地恢复到常态,为自己或邻座的客人夹菜,仿佛是为了消除某种不自然的虚伪感觉。这倒不是说祈祷的人虚伪,或者说他履行祷告之责时没有至真至诚。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感觉到了某种不协调,即所处的场景和眼前的食物与他进行的平静、理性的感恩祷告不协调。
我已经听到有人在高声反对——难道你是想让基督徒坐在桌边用餐时,也向猪在食槽前那样,对赐予食物的人毫无谢意吗?不——我想让他们进餐时像基督徒那样,时刻不忘食物的赐予者,不要像猪一样。或者说,如果他们的食欲根本无法控制,非吃尽从东方和西方搜刮来的珍馐,那么我认为,祈祷不妨推迟到更合适的时候再进行,即食欲平缓之时,听到良心的呼声、恢复优雅的理智之时,饮食适度而有节制之时。纵饮暴食之时,不适合施感恩之礼。
我们读到,耶书伦吃得膘肥体壮后,便开始乱打乱踢。维吉尔对哈皮贪婪的本性了解得更深刻,因而他笔下的塞连诺从来不会说出祷告词。我们可能会对某些比较可口的食物心存谢意,虽然这是一种比较卑微和低级的感谢。(
随身副本闯仙界)可是,我们祷告的真正目的在于食物本身而非口味,在于每日的面包而非佳肴,在于维持生命而非满足贪欲。我很好奇,伦敦市里的牧师在某次市政厅宴会上做祈祷时,怎样保持得体的举止和镇定的态度。他知道,他念出最后一个虔敬的字眼——而且,这字眼很可能就是他信仰的神圣名字——就是向那一大群急不可耐的哈皮贪婪之徒发出信号,让他们开始胡吃海喝,心中真诚的感激之心早已荡然无存(真诚的感激应是节制饮食),就像维吉尔笔下的鸟身怪物一样!这种情况下,要是主人自己不觉得他的虔敬受到些许遮蔽,不觉得那些雾蒙蒙的美食气息与圣洁的祭坛混合在一起并玷污了它,就已经不错了。
对于饕餮满桌、饮食过度最严厉的讽刺要数《复乐园》中撒旦为了引诱耶稣而在野外摆设的那桌宴席了:一桌盛宴,奢华毕现,杯盘杂陈,佳肴盈案,捕获之兽,猎取之禽,烤炙蒸煮,香料佐之,遂成佳肴,海中鱼虾,大江大河或潺潺溪流里的水产,穷尽本都、卢克林海湾和非洲海岸。
我告诉你们,这诱惑者觉得有了这样的山珍海味,饭前祈祷就可以省掉了。就像是如果魔鬼做东,祷告就可以从简了。恐怕诗人写到此处,也失去了平日的仪态。他心中想的是古罗马的奢华,还是剑桥的某个狂欢节日?这种诱惑对黑利阿加巴卢斯更合适些。整个宴席的都市味、庖厨气过浓,各种纷然杂陈的点心小吃对于那个深沉、出神入化和神圣的环境来说是一种亵渎。(
大主宰)那个魔鬼厨师所制的一大串调味品也与那位饥饿客人简简单单的需要不甚相称。扰了他人之梦的人,最好能从别人的梦中受到点启发。在那忍饥挨饿的上帝之子适度的想象中,会出现什么样的食物呢?其实,他所想的是:食欲常常化作美梦,梦中有酒有肉,都是让人恢复精力的甜点。他在梦里吃些什么呢?梦中,他站在切利斯水畔,但见乌鸦以其细长利喙为以利亚衔来食物,自朝至暮。乌鸦虽贪婪,却严遵命令,一口不动衔来的食物。他还看到那位先知如何四下逃亡,进入沙漠,又看到他如何睡在杜松树下,以及如何一觉醒来,便见晚餐已在炭火上备齐,有位天使叫他起身用膳。休息过后,他再次进餐。四十天后,他才充满力量。有时,他与以利亚共享食物,有时又受丹尼尔之邀共同进餐。
弥尔顿对这位神圣饿汉的温和梦想的构思比他其他任何构思都巧妙。就这两段虚构的盛宴来说,你觉得哪一次举行餐前感恩祷告更为合适、更为得体?
从理论上讲,我不反对祷告。但实际上,我承认,它们似乎会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合时宜(尤其是在餐前)。我们这样或那样的食欲是对理智绝好的激励,否则理智只能软弱不堪地开始保全和延续种族的伟业。若从远处思索,这些食欲也算是人类适当的恩赐,当恰当地表感激之情。但是,欲念强盛之时(明智的读者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也许最不适宜行表达感激之礼。(
葬剑藏弓)教友派做各种事时都比我们更镇定,他们更有资格进行这些感恩序礼。我向来佩服他们那种无声的祷告方式。我看到过他们祷告之后的吃喝之态不像我等那般狂热和庸俗,便更加佩服他们。他们作为人,既非贪吃之徒,也非好酒之辈。他们吃饭时,就像马吞下切好的干草,淡漠而镇定,而且又干净利落。他们身上不会溅上油污和汤渍。我看到一个人戴着围嘴和领布吃饭时,绝不能把那想象成白色袈裟。
我吃饭时可不像教友派的人。我承认,我对食物的种类不是漠不关心的。那些香滑的鹿肉也不该受到冷漠的对待。我讨厌那种狼吞虎咽却假装不知自己吃了什么的人。我对这种人在大事情上的品位也表示怀疑。对于一个自称爱吃碎牛肉的人,我会本能地敬而远之。从一个人吃东西的口味可以看出他的品质。c认为,一个不吃苹果布丁的人心灵不可能纯洁。我不确定他是否正确。坦白说,随着孩提时代天真烂漫的消失,我对那些日常的平淡食物越来越缺乏兴趣了。所有的蔬菜对我都没有吸引力了。只有芦笋我依然喜欢,它们似乎还能激发一些温柔的思绪。若是食物让我失望,比如晚饭饭点时回到家,满以为可以吃上可口的饭菜,却发现食物索然无味、难以下咽,我便会烦躁易怒。奶油没有化开——这是厨房里最常见的失误——会让我想大发脾气。
《漫谈者》的作者只要吃到自己最喜欢的食物,便会像牲畜一样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这种音乐放在祷告前合适吗?或者这位虔诚的先生把祷告推迟,在不那么混乱的心情下思考恩赐时再做祷告,是不是会更好?我不是要与谁在口味上一争高下,也不想让自己清瘦的脸与那些欢乐的事物——狂欢宴饮——对立。但是,不管这类活动多么值得称赞,其中感恩或优雅的成分毕竟不多。大家进行祷告之前,应该确认,自己在别处装出虔诚之态时,飞吻没有悄悄地献给一条大鱼——他的鱼神——这条鱼没有供在什么约柜之内,而是盛在面前油腻的盖碗之中。只有对于天使与儿童的宴会、加尔都西修道院的菜根饭或更粗糙的食物、穷人和低贱之人那别人看来简单但在他们眼里很隆重的便餐来说,祷告才算是甜美的序曲。但是,在宴饮无度、穷奢极欲之人珍馐杂陈的餐桌前,祷告便会显得与场合不和谐且不合时宜。
相比起来,我觉得儿童故事里诺顿的猪弹风琴发出的声音更为应景。我们的用餐时间过长,或者对研究菜肴过于好奇,或用起餐来过于混乱,或为自己夹太多好吃的食物(那本该是大家共同享用的),无法再优雅地祷告。要感谢我们抢到的食物超出了应有的份额,这是在不公平的基础上又多加了一项虚伪之罪。隐约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让大家在执行这项神圣任务时总是冷冰冰的,无精打采。多数宴会桌上均是如此。在那些认为餐前祷告和餐巾一样不可缺少的家庭里面,谁没见过这样的情景——谁来领大家祷告一事总是悬而未决,一家之主、来访的牧师,或是年龄或名望稍居次位的客人客气地将之当成一种恭维来推来让去,想要摆脱这尴尬而不明确的差事?
一天晚上,我和两位属于不同派别的卫理公会牧师一起喝茶,而我也有幸介绍他们两位互相认识。第一杯茶还没喝,其中一位牧师先生便恭敬庄重地问另一位牧师有没有什么要说的。看来依照一些教派的习惯,就连这样的小饮之前也要来段简短的祷告。一开始,他那位教友还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听了解释之后,便同样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他的教派内部没有这样的惯例。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对信仰不坚的教友的迁就,对方对这委婉的托辞表示认同。于是,这附加的茶前祷告便完全免去了。卢西恩倒是可以兴致大发,描绘一下他那个教派的两个教士是怎样客气地想要将供奉或撤销贡品的职责推到对方身上。在此期间,饥肠辘辘的上帝不能确定香火是否能得供奉,只能张大了鼻孔,在这两名祭司之间徘徊(像脚踏两条板凳似的),最后也没有吃到晚餐,悻悻离去。
这种场合下,祷告过短显得不够虔敬,过长恐怕又难逃不切实际之责。我不太赞成那位不太可靠、爱开玩笑(也是我讨人喜欢的校友)的c. v. l.祷告的方式,他的祷告就像警句一样简短。别人要求他祷告时,他总是狡猾地扫一眼餐桌,问一句:“在座的没有牧师吗?”然后,他便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感谢上帝。”
而我们学校所采用的古老祷告方式,我觉得也不太恰当。我们总得对着那些干巴巴的面包和奶酪晚餐念上一段开场白,将这简单的恩赐与我们极尽想象之力所得出的宗教带给我们的最大、最了不起的好处联系起来。可惜不合时宜。我记得祷告词念到“美好食物”时,我们努力想要将眼前的食物与那个词联系起来,自作主张地从一种低俗和动物性的角度去理解这个词。直到后来,有人记起了一则传闻,说基督医学院的黄金时期时,学员们每天晚上都能吃上冒热气的烤肉,但后来有位虔诚的捐赠人更同情孩子们的仪表而非伙食,于是,烤肉换成了校服——迄今思之,仍有余悸——羊肉换成了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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