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苏芒扒住窗框,把脑袋探出去,看了看天色。
若论夜色深重,江南江北一般同,漆黑不见星月的夜空中,正向下飘着细密缠绵的雨丝。不过这里到底是江南,所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正是盛夏时节,气候十分温暖。即使是雨夜,也没有任何凉爽的感觉。
她又把脑袋探回屋子里,本想把窗关上,想了想还是没这么做。柳五的小弟们刚刚把席面撤了下去,空气中一股饭菜气味,这阵微带水汽的夜风来得正好。
现在桌子上摆的是若干零食点心,柳五正自斟自饮,见她转身看了过来,举杯道:“姑娘陪我喝一杯吧。”
苏芒犹豫了一下,依言走过去,和他对桌而坐,笑道:“李帮主和你愿意和我联手,其他人呢?火王和剑王好像都不喜欢我。”
柳五笑了笑,道:“我知道。”
火王祖金殿和她的梁子,是在滇池大雁塔下结下的。她当众逐走火王,让他大失面子,火王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之后,他不在的时候,权力帮属下向屈寒山复命,口称“屈剑王圣福”。屈剑王尚无任何表示,在旁的苏芒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笑声不绝。屈寒山铁青着脸,问她有什么意见,苏芒支吾了半天,很不好意思地说她想起了“屈公公吉祥”。
自此,屈寒山提起苏芒,脸上总带着既不忿又不屑的表情,而且也不再乐意听到“屈剑王圣福”五个字。
柳随风想起这事,也忍不住好笑。他不打算借着这个话题谈下去,淡淡道:“他们怎么样都无关紧要,不必理会。我要斗胆问一句,姑娘似乎对当今武林人物不甚了解?”
“确实如此,我对贵帮的人了解得最为详细,”苏芒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悠然道,“其他人要差得多,包括长江水道。”
上一次她来去匆匆,一进神州奇侠,立即接到保护萧秋水的任务,根本没有机会探索这个世界。萧秋水他们又是江湖菜鸟,对过往传闻、绝顶高手知之甚少。之后权力帮神魔一路骚扰,进了剑庐又要帮忙守护剑庐,她只顾问权力帮高手的事,哪有闲情逸致打听别人。
要不是碧落天中可以查到和神州奇侠有关的武学,她到现在恐怕还是茫然无知。
她稍稍想了一下,补充道:“譬如慕容世家,我听过慕容世情的名字,听过他们家传武功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有金刀银针水袖。可我既没见过慕容世情,更不知武功的威力如何,对敌时并无区别。其他帮派世家都是如此,因为唐方姐他们,唐家稍好一点,但应该没有达到柳总管所说的‘了解’。”
她也不是笨蛋,柳随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显然打算充当导游,给她突击复习一下江湖知识。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不仅是为了知道“此处有凶暴的武林世家,请谨慎行事”,也因为她很想听这位看似谦和,实则眼高于顶的柳五总管,对旁人的武学有什么看法。
柳五本拟跟她说说长江水道的实力,想不到她会提起慕容世家,倒是被引发了谈兴。听到最后一句,他微笑道:“唐家建堡四百年,上一代常年留守唐家堡,只出年轻人行走江湖。别说是你,连我帮都不知他们实力究竟如何。”
唐方轻功极佳,但暗器水准一般,唐大比妹妹强上不少,却还没到让苏芒动容的地步。她一向不甚重视暗器功夫,直到被柳随风一枚“客舍青青”逼下悬崖,才意识到暗器和刀法、剑法一样,均是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武学。
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道:“拿我见过的几位唐家子弟来说,各有各的绝技。我还在剑庐时,曾好奇过七子钢镖的手法,试了几次,始终不得要领,可见唐门武学已经自成一派,非他人所能模仿。”
柳随风微微一笑,伸手拈起七枚瓜子,随手一扬,三枚瓜子直奔她面门而来,另外四枚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竟绕到了她身后,两枚打向她后脑,两枚打向她后心。苏芒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右掌伸出,平摊在眼前。
瓜子尚未及身,其上力道已竭,同时下坠,落在她掌心里,背后的四枚则落在地上。七子钢镖的全名为“千荡气,万回肠,七子神镖”,乃是唐门不外流的暗器之一。苏芒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脱口问道:“难道你是唐门的人?”
柳五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他听苏芒对唐门推崇备至,潜意识中竟有些不忿,遂顺手打出七瓜子神镖。等见到苏芒惊讶的目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已经太多了。
所幸苏芒人品很过得去,像她这种正人君子,不会多话也不会泄密。柳五心念一转,决定不告诉她“客舍青青”其实是“克死千千”,专破唐老太太的“千千”暗器,转移话题道:“唐家乃是四大世家之首,慕容世情虽然名垂宇内,慕容世家终是不及蜀中唐门的根基深厚。”
苏芒想起与慕容博一战,他们的功力在伯仲之间,覆雨剑法又极尽精妙,以致慕容博无法以牙还牙。而花满楼的“听声辨位,流云飞袖”功夫她也领教过,尚在承受范围之内。就算慕容世情是升级版花满楼,水袖又能比流云飞袖高明多少?
柳随风平静地道:“我从未见过慕容家嫡系,所以无从判断他们的武功高低。从旁系子弟的出手来看,金刀水袖华而不实,只注重招式美观,不顾武学根本,慕容世情纵能胜过我,也早晚会遇到瓶颈。”
苏芒道:“武学根本?”
柳五破天荒地叹了口气,道:“大哥是这么说的,他以相同的话评点五瓣兰,可惜我至今不知何谓武学根本。”
苏芒安慰道:“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好过的话……我也还在摸索当中。覆雨剑之主技近于道,但我用出来的剑法,怕是一样华而不实。对了,你我联手,能赢过李帮主么?李夫人排名比你高,号称流云水袖,她的武功与慕容世家想来有相似之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柳五心头一跳,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好奇,不像是有什么潜台词的模样。若是不能也就算了,偏偏极有可能,这样一来,这话反而难答。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淡淡道:“我不知道,或者可以吧。总之,我比不上大哥,也……也不如赵姊。”
苏芒看出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谈,便放下了对李沉舟的兴趣,转而问道:“那慕容家的嫡系还有谁,难道就只慕容世情一人?”
“他有一子一女,女儿叫慕容小意,儿子叫慕容若容,”柳五轻轻吁了口气,“我可能比不上慕容世情,杀这两人应该不算太难。”
苏芒被他言语中的傲气激得一笑,拍手笑道:“好大口气,说得这么轻巧,你倒是去杀慕容若容给我瞧瞧?”
柳五见她笑得开怀,半是天真半是嘲笑,心中原有的疑虑不知不觉散去,笑道:“这有何难,慕容世家一向与权力帮不睦,只愁找不到好时机动手。我们早晚要和慕容若容对上,到那时,你自然有看我杀他的机会。”
窗外的风雨声渐渐大了起来,苏芒抿嘴一笑,起身去把窗子关上。
在柳随风眼里,唯有唐家、墨家和慕容世家是值得他注意的对手,余者皆不足虑。他对这三家的人物,评价还算厚道,等苏芒问及其他势力,他一来有些酒意,二来说得高兴,不禁露出了谦抑之下的不屑。
他甚至还拿起烛台,模拟其他高手的招式,看着苏芒笑吟吟地一一破解。谈到少
林寺头陀时,他评价道:“达摩一苇渡江,被他用得像大笨象过河,我就算腿断了,也用不出那样的轻功。”谈到南海邓玉平、邓玉函兄弟的剑法时,他又说:“狠辣有余,精妙不足,只是杀猪屠狗的剑法,自以为可以威震南海。”
直至午夜,他仍然有依依不舍的感觉。苏芒却隐约觉得不妥,亲自撑开油伞,送他出门。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多。他不知道有的话会一语成谶,更不知为什么,在提及的那么多人里,他唯独记住了慕容世家,记得苏芒笑言要看他杀慕容若容。
……
戏台翻作修罗场,血肉碎尸横飞,许多人噤若寒蝉,离得远远的站着。更多的人聚集在李沉舟身边,眼睁睁看着身穿兰陵王戏袍的慕容若容,从墙头仰面朝天摔落。
慕容若容化妆成戏子,孤身潜入权力帮总坛,准备刺杀李沉舟,可他现在已经死了。
一身青色文士袍的柳五飘落墙上,正好落在慕容若容方才立足的位置。他现身拦截要逃走的慕容若容,行险接住打出的银针,然后反打回去,用这枚银针杀了他。慕容家号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子却讽刺似地死在自己的暗器之下。
柳五用洁白的手帕轻轻揩抹双手,似是毫不在意。
天气晴朗,碧空万里,连云彩都少有。然而,忽然之间,他的心神又回到了那个好像已经被遗忘的雨夜。他没有去看李沉舟,而是静静盯着慕容若容。他想起苏芒说“你倒是去杀慕容若容给我瞧瞧”,想起她在一片橙黄的烛光中,含笑向他挥手告别。
现在他杀了慕容若容,但苏芒早已远走他乡,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就像江湖上许多一闪而逝的过客那样。
没有人知道,柳五公子面对一具尸体,为什么会笑得像看见一个女子。这也不是他们应该关心的事,他们只能看着柳五抬起头,迎上李沉舟,和他攀谈起来。
因暗杀而生的骚动平息了,一切都那么和谐,一切都未开始,一切都未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到此正式结束,编辑上班后,我就去申请完结。之前的一切我都会修改,不过显示完结之后,正文就不能改了,所以只能把改过的文用于定制。定制会尽快开。
是的,我预计会有一大波是敌非友接近,但我觉得这是美好的回忆【哪里不对】。
以及,苏芒的确是因柳五而生的人物,至于为什么男主戏份这么少,可能是因为我不太擅长恋爱剧情吧。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宽容,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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