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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在北部的森林里

本章节来自于 万花筒(人性多面性) http://www.lishu123.com/90/90007/
    作者:杰克·伦敦

    经过一段疲劳之旅,穿过最后一片灌木丛和杂乱蔓生的小矮林,就步入了不毛之地的核心。(无厘红尘)那吝啬的北方大概是拒绝给予世人这片土地,但就在这里,人们会发现连绵不断的森林和绵延广阔的乐土。不过,世人才刚刚开始了解这些。世界上的探险家时常会发现这个地方,可至今也没有谁能回来告知世人。

    不毛之地不错,它们是不毛之地,北极贫瘠之地,北极圈的荒漠,是麝牛和瘦骨嶙峋的平原狼惨淡寒冷的家。埃弗里·范布伦特发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这里没有树木,毫无生气,只是稀稀落落地长着些苔藓和地衣,完全没有任何吸引力。至少他看到的是这样,直到他进入了地图上的空白区,遇见了连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葱茏的杉木林和未被记载的爱斯基摩部落。他一直以来想做的(也是他扬名的方法)就是开辟这些空白区域,他要用黑色的标记区分出连绵的山脉、洼地、盆地和弯弯曲曲的河道。一想到可能还有林带和当地的村落,他就更高兴了。

    埃弗里·范布伦特,或者荣誉全称是地质勘探的埃·范布伦特教授,是这次远征的二把手,也是这个探险队分支的一把手。他已经带领这支考察队沿塞隆河的一条支流往上跋涉了约五百英里,现在他又带领着队伍深入了一个未经记载的村子。八个人在他身后沉重缓慢地走着,其中两个是法裔加拿大向导,剩下的都是来自马尼托巴的高大魁梧的克里人。只有他是血统纯正的撒克逊人,血液在血管中有力地搏动着,他的种族一直都是这样。克莱夫、黑斯廷斯、德雷克、罗利、亨吉斯特以及霍萨和他一块儿走着。他就要成为自己种族中进入北部地带这人迹罕至的村子的第一人了,想到这一点他一阵狂喜,不禁洋洋得意。跟在他后面的人发现他腿上的疲劳消失了,他还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

    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了,各色人等都成群结队地出来见他。男人在前面威胁地紧抓着弓和矛,妇女和孩子在后边怯生生地挪动着步子。范布伦特举起右臂,做出一个通用的表示和平的手势,这个手势所有的种族都看得懂,于是村民也友好地回应了。但让他懊恼的是,一个穿兽皮的人却跑上前来,伸出手并说了一句熟悉的“你好”。这个人留着胡子,脸颊和额头都晒成了古铜色。看见他,范布伦特就知道他来自哪个种族。

    “你是谁?”他一边问一边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安德烈吗?”

    “谁是安德烈?”他反问道。

    范布伦特更加犀利地看着他。“天啊,你来这里有段时间了吧。”

    “五年了。”这个人回答说,眼神里模糊地闪现着一种自豪。“走,咱们聊聊。”

    “让他们就在我房子边上安营,”看到范布伦特瞥向他的同伴,这人说道,“老唐特拉奇会照顾好他们的。走吧。”

    他迈开大步在前面轻松地走着,范布伦特紧跟在他后面,穿过了村子。村子里的房子建得并不齐整,只要是地势合适,鹿皮小屋就会在那里搭建起来。范布伦特老练地用眼睛一扫,估算了一下。

    “两百个人,不包括孩子。”他算出了结果。

    这个人点点头。“相当接近。这是我住的地方,远离村里人多的区域,你知道这样有更多的私生活之类的。坐下来。等你们的人做好了饭,我要和你一起吃。我都记不得茶是什么滋味了……五年了,都没尝过一口,闻也没闻过……有烟吗?……啊,谢谢,有烟斗吗?不错。现在拿根火柴,我们就知道这烟草是不是失去它的魔力了。”

    他带着林居者的小心翼翼划着了火柴,呵护着小小的火苗,就好像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簇似的,接着抽了第一口烟。他若有所思地把烟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他撅起嘴缓缓地、轻柔地吐出一口烟。他往后一靠,表情似乎柔和了起来,接着一缕轻烟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愉悦地深深叹了口气,夹杂着无比的满足感,接着,他突然说道:“上帝啊!不过抽起来还真不赖!”

    范布伦特同情地点点头。“五年,你说的是五年吗?”

    “是五年了。”这个人又叹了一口气。“我猜,你应该想知道这个,你天生好奇,而且这里的情形还有其他种种都很不可思议。不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地狱电影院)我跟随着麝牛从埃德蒙顿来,和派克以及其他人一样,我也有自己的不幸,只是我和自己的队伍走散了,装备也丢了。你知道的,挨饿、受苦这都是常事,仅有的一个幸存者等诸如此类的情况,直到我手脚并用爬到了唐特拉奇家,也就是这里。

    “五年了,”范布伦特讷讷地说着,回忆着,像是好些事情正在脑海中翻腾。

    “离刚过去的二月份已经有五年了。我于五月初穿过了大奴湖”

    “你是……费尔法克斯?”范布伦特打断说。

    这个人点点头。

    “让我想想……约翰,我想是的,约翰·费尔法克斯。”

    “你怎么知道的?”费尔法克斯懒懒地问,漫不经心地盯着烟圈在平静的空气里升腾。

    “那时候报纸上到处都讲这个。普雷旺”

    “普雷旺!”费尔法克斯坐直了身子,突然间警觉起来。“他在斯莫克山脉那儿走丢了。”

    “没错,可他脱离了险境,还走了出来。”

    费尔法克斯又坐下,接着吐着烟圈。“听到这个我很高兴,”他沉思着说。“普雷旺是个恶棍,就算他知道怎么包扎脑袋,这个家伙。你说他脱离了险境?嗯,我挺高兴的。”

    五年了……这句话在范布伦特的思绪中回荡,不知怎的埃米莉·索思韦兹的脸好像冒了出来,呈现在他眼前。五年了……排成人字形的野禽鸣叫着,从头顶低空飞过,一见到露营地就往北急转,飞向了闷燃着的太阳。范布伦特的眼睛没法跟上它们。他掏出手表。午夜都过了一个钟头了。云团猛烈地向北涌动,暗红色的光射向南面,照得阴沉沉的森林闪耀出火红色的光辉。宁静的空气叫人喘不过气来,帐篷里一丁点儿声音听起来都像号角声一样清楚。克里人和向导感觉到了这种氛围,梦幻般含糊地低语着,厨师也不知不觉压低了锅盆的声响。某个地方有个小孩在哭,而从森林的深处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像根银丝线似的,悲切地唱着:“噢……啊哈……,噢……啊哈……”

    范布伦特颤抖着,迅速地搓了搓手背。

    “他们当我死了,所以放弃我了?”他的同伴慢慢地问。

    “唔,你一直没回来,所以你的朋友”

    “很快就忘了。”费尔法克斯刺耳地笑了笑,笑声中带着不屑。

    “你为什么不出来?”

    “我想,一部分是因为我不愿出去,一部分是因为那些我无法控制的情形。你知道,我在这里认识唐特拉奇时,他拖着一条伤腿卧病在床骨折得很严重是我给他接好了腿,又帮他康复。我也呆了一段时间,恢复了气力。我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白人,当然我看起来很聪明,我也教了他们无数的东西。其中就有军事战略训练,所以他们攻下了另外四个部落,(你还没看到那几个部落),然后统治了这片土地。渐渐地,他们自然就很看重我,非常看重,所以我准备要走的时候,他们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实际上,他们是非常好客的。他们派了两个守卫日日夜夜守着我。接着唐特拉奇还开出了具有诱惑力的条件从某种意义来讲,是诱惑可以这么说,又因为走不走其实都没什么要紧的,我就安心留了下来。”

    “我认识你在弗赖堡的兄弟。我是范布伦特。”

    费尔法克斯突然冲动地往前一倾,握住他的手。“你是比利的朋友,嗯?可怜的比利!他常提起你。”

    “不过在这种地方遇见还真是挺离奇的。”他补充了一句,同时欣然地浏览着这原始的景致,并倾听了片刻女人悲切的曲调。“她男人让熊给撕了,她很难受。”

    “野蛮的生活!”范布伦特的脸扭曲起来,满是厌恶的表情。“我猜,在这儿呆了五年之后,会觉得现代舒适的生活很美妙吧?你说呢?”

    费尔法克斯的脸上表情淡漠。“啊,我不知道。至少他们是诚实的人,按照他们自己的处世之道生活。他们也惊人地简单。他们一点儿也不复杂,所经历的任何情感不会有许许多多的微妙的纠葛。他们爱、恐惧、怨恨或者快乐,说的都是平常通用的话,不会出什么错。这也许是比较原始的生活,可至少在这里生活很容易。(离婚合约:前妻的秘密)无需**,也不会玩弄感情。要是一个女人喜欢你,她不会因为害羞而不告诉你。她要是恨你,就会这么跟你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教训她,可问题是她清楚地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也清楚地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不会弄错,也没有误会。在那种舒适文明的生活所带来的阵阵狂热过后,这种生活自有一种魅力。懂吗?”

    “不,这里的生活相当好了,”顿了顿,他又接着说,“对我来说够好了,我打算呆下去。”

    范布伦特沉思着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不用**,不会玩弄感情,也没有误会。费尔法克斯还真是很放在心上,他想,就是因为埃米莉·索思韦兹阴差阳错地被熊掳走了。不过这熊倒不坏,她丈夫卡尔顿· 索思韦兹也是。

    “可你会跟我走。”范布伦特从容不迫地说。

    “不,我不会跟你走。”

    “会的,你会的。”

    “我得告诉你,这里的生活很舒服。”费尔法克斯坚定地说,“我明白这儿的一切,别人也理解我。冬夏交替就像太阳掠过篱笆的栅栏,四季往复就是恍惚间光阴的转换,时间飞驰,生命流转,之后……森林就会传来哀泣,在黑暗里。你听!”

    他抬起手来,女人的哀泣如同一条银丝穿破了沉静和冷寂。费尔法克斯轻声地应和着。

    “噢……啊哈……噢……啊哈……”他吟唱道,“你听不见吗?你听不懂吗?那个女人在悼念那葬礼上的悲吟我已白发苍苍、年高德劭我全身被裹,粗糙然而华丽我那狩猎用的矛就在我身边。谁又能说不好呢?”

    范布伦特冷冷地看着他。“费尔法克斯,你他妈的就是个傻子。这样的生活过了五年,足以击倒任何人了,你现在的状态并不健康,是病态的。再说,卡尔顿·索思韦兹也死了啊。”

    范布伦特装好烟袋点着,带着几乎由于职业而养成的兴趣,狡黠地盯着他。费尔法克斯的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都快要站起来了,可紧接着肌肉松弛了下来,他好像陷入了沉思。厨师迈克尔打手势说饭做好了,可是范布伦特回了个手势说晚些再吃。沉沉的寂静,他开始去体会森林的气味,感受霉和腐烂草木的味道,松果和松针的清香,还有帐篷里缕缕青烟的芳香。费尔法克斯两次抬起头,可什么也没说,接着:“那……埃米莉……?”

    “守了三年的寡,现在还在守寡。”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寂,最后终于给费尔福克斯天真地一笑打破了。“我想你说得对,范布伦特。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我就知道你会的。”范布伦特把手搭到费尔法克斯的肩膀上。“当然了,谁也不知道,不过我猜想,像她这种情形,有不少人求婚”

    “你什么时候动身?”费尔法克斯打断他说。

    “等我那伙人睡一会儿吧。这倒提醒我了,迈克尔要发火了,赶紧去吃饭吧。”

    吃过晚饭,克里人和林居者们钻进了毯子,打着呼噜,范布伦特和费尔法克斯却还逗留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有好多要谈论的战争、政治、探险,人们都做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共有的朋友、各种婚姻、各种死亡费尔法克斯嚷着想知道的过去五年的事情。

    “因此西班牙舰队被困在了圣地亚哥。”范布伦特正说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他跟前轻轻地走过,站在了费尔法克斯身旁。她匆匆看了一下他的脸,接着又心事重重地盯着范布伦特看。

    “酋长唐特拉奇的女儿,和公主差不多。”费尔法克斯解释说,诚实地红了脸。“这也是诱惑之一,简而言之,为了让我留下来。汤姆,这是范布伦特,我的朋友。”

    范布伦特伸出了手,可是女人还是拘谨地一动不动,同她整个外貌倒是很一致。她脸上没有一丝线条柔和下来,整个脸都紧绷着。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在洞察,在质疑,在搜寻着什么。

    “她能听懂不少,”费尔法克斯笑着说,“要知道,你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生人。你刚才说西班牙舰队困在圣地亚哥了?”

    汤姆蜷缩在丈夫身旁,像个青铜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只有她的双眼在他们俩脸上转来转去,不停地搜寻着。(她们的秘密)埃弗里·范布伦特一直说个不停,但被人这样默默地盯着,他感到有些紧张。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战斗情形的时候,又会突然间意识到一双黑色的眸子在盯着他,目光灼灼。他就不由得结结巴巴,说错话,直到又找回自己的节奏才继续说下去。费尔法克斯全神贯注地听着,双手紧抱着膝盖,嘴里已经没有了烟斗;范布伦特讲得慢了,他就催一下,一边在脑海里重新勾画着那个他自以为早已忘记的世界。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费尔法克斯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克朗亚被困了,嗯?”嗯,我往唐特拉奇那儿跑一趟,你等我一会儿。他会期待着见你,我会安排你明天吃过早饭见他。这样可以吧,行吗?”

    他走进了松树林,范布伦特发现自己正注视着汤姆温煦的目光。五年了,他思索着,她现在不会超过二十岁。真是个尤物。她是爱斯基摩人,本该有理由长着扁平的鼻子,可是,瞧,她的鼻子不宽也不平,倒是一副鹰钩鼻,鼻孔那么精致、那么敏感,就像肤色更白一点的某个种族的漂亮女士的鼻孔一样某个印第安种族吧,不会错的,范布伦特想着。哎呀,埃弗里·范布伦特,你别紧张啊,她又不会吃了你;她只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她长得不像土著人,倒是有些东方女人的味道。眼睛很大,而且分得很开,只是眼角稍稍倾斜,有着些许的蒙古人的特点。汤姆,你真是个异类。你在这些爱斯基摩人当中真是格格不入,虽然你父亲也是爱斯基摩人。你母亲从哪儿来的?你外祖母又是哪里人?汤姆,亲爱的,你真是个美人,一位冷冰冰的小美人,可血液中流淌着阿拉斯加岩浆般的热情。求求你了,别那么看着我。

    他笑了笑,站起来。可她坚持不懈地盯着他,叫他手足无措。一只狗在食品袋中间觅食吃。他正想把它赶走,把食物放好等费尔法克斯回来。可是汤姆却伸出手一挡,站了起来,面向着他。

    “你?”她说道,操着北极区的语调,和格陵兰岛到巴罗角的话差不多。“你?”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是在询问所有一切“你”所代表的问题:他出现的理由,去那儿是干什么的,和自己丈夫是什么关系一切。

    “兄弟,”他用同样的方式回答,向南面猛地挥了一下手。“我们是兄弟,你的男人和我。”

    她摇着头。“你在这儿不好。”

    “我睡一觉就走。”

    “我男人呢?”她问道,怯生生地,但又很急切。

    范布伦特耸了耸肩。他暗暗感到一丝羞愧,一种和个人感情无关的羞愧,心里升起一股对费尔法克斯的怒火。他凝视着这个年轻的原始人,觉着自己脸上滚烫的。她只是个女人。就这些一个女人而已。整个污秽的故事又重新上演,一次又一次,同夏娃的故事一样古老,又同最新燃起的爱的火花一样新鲜。

    “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她激动地重复着,深色的脸庞显得那么激动,这个永恒坚贞的女人,这个已为人妻的女人带着决绝的温柔看着他。

    “汤姆,”他用英语严肃地说,“你出生在北部的森林里,吃的是鱼和肉,与严寒和饥荒抗争,一生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可还有好多事情,的确不简单,你不知道,也不会懂。你不知道想念着远方的暖衣饱食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渴望一个白肤金发的女人的面庞是什么感觉。那里的女人是白肤金发的,汤姆,她们高贵而美丽。你已经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为此你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可你给的这些很少,也很简单。太少也太简单,而他又是个外族人。你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也没法了解。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你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可是你却拴不住他的心;这里的四季对他而言就在模糊间流逝,他所有的梦想也落得个野蛮的结局。梦来了,梦又碎了,对你来说他就是如此。你试图抓住他的人,却只捕捉到一个影子,你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了这个男人,与你同床共枕的却是他的幻影。

    很久以前,诸神觉得美丽的那些男人的女儿们也曾这样做过。然而,汤姆,汤姆,我是不愿做约翰·费尔法克斯的,不愿像他那样一夜夜干守着未来的到来;一夜夜,在眼睛还能看得见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身边的女人长着如阳光般闪耀的金发,而是被遗忘在北部森林里自己配偶那长长的黑发。(九焰至尊)”

    虽然她听不懂,可听得很认真,就好像生死都有赖于他的话了。但她听见了丈夫的名字,于是就用爱斯基摩语喊道:“是的!是的!费尔法克斯!我的男人!”

    “可怜的小傻瓜,他怎么会是你的男人?”

    可她听不懂他说的英语,认为自己被他愚弄了。她的脸上烧起了一种沉默而愚钝的妇女的愤怒,在这个男人看来,她像只蹲伏的豹子,几乎要跳起来。

    他在心底轻轻地咒骂了一句,看见她脸上的怒火消退,继而又泛起了这个动人的女人那柔和、闪亮的神采;这个动人的女人放弃了使用蛮力,而明智地用柔弱来武装自己。

    “他是我男人,”她温柔地说,“我从不认识别的男人。我也不可能认识别的男人。他也不能离开我。”

    “谁说他会离开你了?”他尖锐地问道,半是恼怒,半是无奈。

    “得由你说他不会离开我。”她几乎是抽噎着柔声回答。

    范布伦特狂暴地踢了一脚火堆的余烬,接着坐了下来。

    “得由你说。他是我男人。在所有的女人面前,他都是我的男人。你高大、健壮,看啊,我这么柔弱。你看,我就跪倒在你脚下。任凭你处置。任凭你。”

    “站起来!”他猛地将她拉起来,自己也站了起来。“你是个女人。因而不该沾染尘土,也不应该跪倒在任何男人脚下。

    “他是我的男人。”

    “耶稣啊,宽恕所有的男人吧!”范布伦特激动地喊道。

    “他是我的男人。”她一味地重复着,央求着。

    “他是我的兄弟。”他回答道。

    “我父亲是唐特拉奇酋长。他掌管着五个村落。我会负责在五个村子里找所有的少女们供你选择,你可以和你的兄弟呆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

    “我睡一觉就走。”

    “那我男人呢?”

    “你男人这就回来了。你看!”

    从幽暗的云杉林里传来了费尔法克斯的轻声欢唱。

    就像白日被浓雾吞噬,他的歌声也抹去了她脸上的容光。“那是他自己种族的语言,”她说,“他自己种族的语言。”

    她转过身,如幼兽一般轻盈、灵活地匆匆离开,消失在树林里。

    “都安排好了,”费尔法克斯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酋长阁下吃过早饭就接见你。”

    “你对他说了吗?”范布伦特问。

    “还没有。就算我们准备好动身了,我也不会告诉他。”

    范布伦特满是忧郁地看着同伴睡觉的样子。

    “若是有一百个同盟一同在路上,我会很高兴的。”他说。

    汤姆撩起了她父亲屋子的兽皮门帘。两个男人和他坐在一起,这三个人立刻关切地看着她。可她脸上什么也没表露,她只是走进屋子静静地坐下来,什么也没说。唐特拉奇用指关节敲打着横在膝上的矛的柄,悠然地看着阳光穿透一个网孔照进来,闪耀出一道灿烂的光线,射进这黑沉沉的小屋。他的右肩旁蹲着萨满教僧楚昆塔。这两人都老了,长年累月的疲倦劳累浮现在他们眼中。可对面坐着基恩,一个小伙子,在整个部落里最受酋长喜爱。他身手敏捷、做事机警,黑色的眼睛从一张脸转向另一张脸,一刻不停地仔细审视着、质疑着。

    屋子里鸦雀无声。营房的嘈杂声时不时地传进来,远方也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男孩们尖细的争吵声。一只狗将脑袋从门口挤进来,贪婪地眨着眼看了他们片刻,口水从它那乳白色的尖牙上淌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它壮着胆子吼叫起来,可那些人一动不动,它害怕了,于是耷拉着脑袋,趴着身子往后退。唐特拉奇冷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你男人,你们之间怎么样啊?”

    “他唱很奇怪的歌,”汤姆回答说,“他脸上有一种崭新的神情。”

    “这样?他说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他脸上带着新的神情,眼里闪耀着新的光芒,和新来的人坐在火边,他们聊啊聊,聊个没完。(大蛊巫)”

    楚昆塔朝着首领的耳朵轻声低语,基恩也往前探了探身子。

    “肯定是远方有什么在召唤他,”她接着说,“他似乎就坐在那儿听着,而且回应,还唱歌,用的是他自己民族的语言。”

    楚昆塔又朝着首领耳语,基恩又往前靠了靠,汤姆将话打住,直到她父亲点头示意可以继续讲了。

    “你是知道的,老唐特拉奇,大雁、天鹅,还有小斑鸠出生在这里的低地。你也知道严寒来临前,它们就会飞到一些陌生的地方去。同样,你知道,当阳光照耀着这片土地,水道又畅通的时候,它们又总会飞回来。它们总会飞回出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大地一召唤,它们就往回返。现在,又有一片土地在召唤,在召唤着我的男人那片土地是他出生的地方而且他也想着回应这召唤。可他是我的男人啊。所有女人面前,他都是我的男人。”

    “这样行吗,唐特拉奇?这样行吗?”楚昆塔这样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

    “哎,行啊!”基恩大胆地喊了出来。“大地召唤自己的儿女,所有的大地都召唤自己的儿女回家。就像大雁、天鹅和小斑鸠听到召唤一样,这个外来人也听到了召唤。他和我们呆了好久了,现在也该离开了。再说还有他同类的召唤。大雁和大雁交配,天鹅是不会和小斑鸠结合的。天鹅和小斑鸠结合也不好。所以这个外来人和咱们村落的女人结合也不好。因此,我说这个外来人该走,回到自己的同类里,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

    “他是我的男人,”汤姆回答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唉,他是了不起。”楚昆塔抬起头,似乎又重现了些许年轻时的活力。“他非常了不起,是他赋予你的军队战斗力,老唐特拉奇,他让你有了权力,让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惧怕你的名字,惧怕但又敬重。他非常有智慧,而且他的智慧能带来很多好处。好多事我们都多亏了他比如战斗的策略,守卫村子的妙招和森林行军,又如实行议会讨论、单凭口舌和信誓旦旦就退败敌人,还有开运动会,设置陷阱,存储食物,医治病痛,以及治愈追踪和打斗中的伤员。你,唐特拉奇,要不是这个外地人来到我们中间而且照顾你,你今天会是个瘸了腿的老头子。而我们一遇到新问题感到困惑了,就去向他求助;他凭自己的睿智将事情弄得很清楚,他总是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不过还会有新的问题出现,还得靠着他的智慧,所以我们不能让他走。叫他走这样不好。”

    唐特拉奇还是敲着矛柄,听见了却不做任何表情。汤姆观察父亲的脸,徒劳无获。楚昆塔似乎缩成了一团,蔫了下来,好像积年累月的沉重又压在了他身上。

    “没人替我打猎。”基恩勇武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我自己打猎。自己打猎,我才活得快乐。当我骑着大驼鹿缓缓地走在雪地里,我可高兴了。当我拉开弓,用尽全力把箭迅猛地射进猎物的心脏,我就是高兴。任何人打的猎物都比不上我自己打的吃起来香。我过得高兴,高兴依赖自己的头脑和力气,高兴自己动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人活着不就为了这个嘛?要是自己不快乐,做什么事也不快乐,那我还活着干什么?因为我快乐、高兴才出去打猎捕鱼;因为我自己去打猎捕鱼,所以我变得精明而健壮。在屋子里火堆边守着的人是不会变得精明而健壮的。吃我打的猎物,他是不会快乐的,这样活着也不快乐。他不是在生活。所以我说外来人离开很好。

    他的智慧不会让我们变得睿智。他精明,我们就无需精明。有需要时,我们就向他求教。我们吃他打的猎物,可吃着并不香。我们依赖着他的力量,但这没有任何快乐可言。他替我们生活,我们自己就没有生活。我们变得肥胖,就像个女人。我们害怕劳作,自己都忘了怎么做事。叫他走吧,老唐特拉奇,那样我们才能活得像个男人!我基恩,是个男人,我就自己打猎!”

    唐特拉奇转过脸凝视着他,眼里似乎带着一种永恒的空茫。基恩期待着他的决断,可是他嘴唇动都没动,老酋长却把脸转向他女儿。

    “给了的就不能收回,”她突然喊出一句,“这个外来人,也就是我的男人,来到这里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那时,我不了解男人,也不知道男人如何行事,我心里想的还是女孩间的嬉戏。是你,唐特拉奇,是你而不是别人,把我叫到你跟前,把我推进了这个外来人的怀里。是你,不是别人,唐特拉奇,你当初把我给了他,现在就得把他给我。他是我的男人。他在我的怀里睡过,别人就不能从我的怀里抢走他。”

    “不错,老唐特拉奇,”基恩赶忙接了话,还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汤姆,“记着给了的就不能收回,这很好。”

    楚昆塔站直了身子。“基恩,你是年轻才说这话啊。可是我们,老唐特拉奇,我们都老了,我们懂。我们也曾盯着女人的眼,觉得热血沸腾,心里是异样的**。可是岁月让我们冷静下来,我们懂得了议会的智慧,懂得头脑冷静、行为镇定了才能处事精明,头脑一热就会鲁莽行事。我们知道你很器重基恩。我们记得很早以前,汤姆还是个孩子时就被许给了他。可我们也知道新时期来了,来了这个外地人,出于我们明智的考虑,也因为期望村子获得福祉,才食言把汤姆许给了外地人。”

    这位老萨满教僧顿了顿,直视这位年轻人。

    “你也知道我,楚昆塔,确实曾建议毁弃诺言的。”

    “我也没有把别的女人弄到自己床上啊。”基恩插进一句,“而且我自己生火,自己做饭,咬紧了牙空守着寂寞。”

    楚昆塔摇摇手表明自己还没说完。“我老了,我根据自己的判断力来说话。身体健壮,把持大权是不错。但要是放弃这权力能带来好处,那是最好不过。以前,我就坐在你身旁,唐特拉奇,开什么会大家都能听到我的发言,重要的事情上你都会采纳我的建议。那时候,我还很强壮,我揽着大权。我只在唐特拉奇之下,在所有人之上。可是后来,来了这个外地人,我发现他聪明、智慧,而且能干。因为他比我智慧、能干,他自然能比我带来更多好处。我在你这儿说得上话,唐特拉奇,你也确实听取了我的建议。你给了这个外地人权力、地位,还有你的女儿,汤姆。新的时期在新的法规下,咱们的部落欣欣向荣,所以只要他还在我们这儿,咱们的部落就会一直繁荣下去。我们都老了,我们俩,老唐特拉奇,你和我,这个事情得理智对待,不能感情用事。

    听我的话,唐特拉奇。听我的话。这个人得留下来!”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老酋长带着上帝一般的确信忖度着,楚昆塔则像伟大的古人一样将自己裹在迷雾中,捉摸不透。基恩渴望地看着女人,可女人没注意到,还是死死盯着父亲的脸。狼狗又把门帘掀到了一边,在这一阵安静中壮起胆子,趴在地上往前挪。它好奇地嗅了嗅汤姆无力的手,还挑衅似的冲楚昆塔竖起了耳朵,接着团起身子一屁股蹲坐在了唐特拉奇身前。矛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狗吓得嗷的一声就窜到一边,在半空中猛地一扑,再一跳就跃出门去了。

    唐特拉奇看看这个人的脸,又瞧瞧那个人的脸,仔细长久地打量着每个人的表情。接着,他抬起头,带着粗鲁的王者风度,用冷酷而平淡的语调给出决断:“这个人要留下来。召集猎手。派送信人带消息到邻村调遣战士。我不见新来的那个人了。你,楚昆塔,和他谈谈。告诉他,要想平安地离开,立刻就走。要是得打仗,那就杀,杀,杀,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不过,传我的话下去,别伤着自己人别伤着我女儿嫁的那个男人。就这样。”

    楚昆塔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汤姆跟在后边,但基恩正弯腰出门时,唐特拉奇却开口叫住了他。

    “基恩,注意听我的话。这个人要留下来。不要伤着他。”

    由于费尔法克斯传授了战术,部落成员并没有贸然地往前冲,也没有喧哗。他们反而有着相当的自制力和控制力,甘愿悄无声息地前进,从一个掩蔽处爬向另一处。河岸边,在一片狭窄空地的半掩蔽下,埋伏着克里人和向导。他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些什么,但他们感觉到了萦绕在森林中的紧张和兴奋,有一大群人在行进,模糊不清,难以名状。

    “妈的,”费尔法克斯嘟囔了一句,“他们从不会迎着弹药上的,但这是我教给他们的招数。”

    埃弗里·范布伦特笑了笑,把烟灰磕掉,小心地将烟斗装进烟袋,将胯上的猎刀拔出鞘来。

    “等等,”他说,“我们要挫其锋芒,丧其斗智。”

    “要是他们记住了我教的,准会四散逃开。”

    “让他们尽管来吧。连发步枪是用来射击的。我们要很好!第一滴血!再给我点儿烟,隆!”

    隆是个克里人,他看到一只肩膀露了出来,便让肩膀的主人吃了颗子弹,在剧痛中让他知道已经被发现了。

    “要是能引诱他们冲锋就好了,”费尔法克斯小声嘟囔着,“只要能引诱他们冲锋就好了。”

    范布伦特看到一个脑袋从远处一棵树后探出来窥视,于是快射一枪,那个人就跌倒在地,垂死挣扎。迈克尔射倒了第三个,费尔法克斯和其余的人都加入进来,一看到暴露的人,还有晃动的树丛就开火。穿过一片没有掩护的洼地时,部落里有五个人被打倒在地,再没起来。左边覆盖物稀疏,又伤了十二个人。但是受到了这样残暴的对待,他们虽然愠怒,表现得却很沉稳。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进,不疾不徐。

    过了十分钟,双方已经挨得很近,所有的行动都停止了,行军也戛然而止,接下来的安静中充满了凶险和威胁。只看得见森林泛起的绿色和金色,还有那矮树丛,在白天第一股微风中瑟瑟发抖。苍白的晨曦斑驳地照在大地上,投出一道道光影。一个伤员抬着头,痛苦地爬出洼地,迈克尔拿着步枪跟着他,但忍住没开枪。一声口哨沿着无形的线从左至右划过,飞舞的箭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

    “准备,”范布伦特命令道,嗓音里多了种金属撞击般的刺耳音色。“放!”

    他们一起冲出了隐蔽地。森林一下子热闹起来。喊杀声四起,接着步枪轰轰响起还以颜色。部落的人跳到半空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们刚一倒下,他们的兄弟就又涌了上来,怒吼着,势不可挡。汤姆飞奔过来,冲在人群的最前面,飞散着头发,摇摆着手臂,从树木间飞速穿过,从地上碍事的原木上越过。费尔法克斯都瞄准了她,差点扣动扳机,还好认出了她。

    “这个女人!别开枪!”他喊着,“看!她没带武器!”

    但克里人没有听见,迈克尔和他的林居者兄弟也没听见,范布伦特也是一样,他还在一个劲地开着枪。可是汤姆还是径直地往前冲,没有受伤,她紧跟在一个穿兽皮的猎人的身后,猎人也是在她之前刚刚从侧面插上的。费尔法克斯朝着她左右两旁的人扫射,子弹都射没了,他又晃动着步枪去对付那大块头的猎手。可是那个人好像是认出了他,突然地避到一旁,将矛刺进了迈克尔的身体。此刻,汤姆一只胳膊已经搂住了丈夫的脖子,身子半扭着,用声音和手势指示那冲锋的勇士们分开。二十个人从两侧猛冲过去,刹那间,费尔法克斯就站在那里,盯着她,盯着她那美丽的古铜色脸庞,感到兴奋、狂喜,他那未知的内心深处被唤醒了,在幻觉中看到了奇异的东西,幻想着,无休止地幻想。

    旧世界的人生哲学和新世界的伦理道德,种种片段从他脑海中飘过,那么地真实但又不协调得令人悲伤打猎的场景,绵延而阴郁的森林,广阔寂静的雪地,炫目的舞厅灯光,宽敞的美术馆和大讲堂,微微泛光的试管,长长的装满书的一排排书架,机器的震动,来往车辆的喧闹,被忘怀的歌曲的一段旋律,美丽女人和老朋友的面庞,耸立的山峰间寂寞的河流,残旧的小船泊在鹅卵石的浅滩上,月光下宁静的田野,肥沃的河谷,还有那干草的清香……

    一个猎人被步枪子弹射中了眉心,往前一栽就断了气,之前冲锋的势头还令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费尔法克斯清醒了过来。他的同胞,那些曾经活着的,在远处的树林后面被杀光了。猎人们渐渐逼近,他们挥动着骨头和象牙做的武器进行肉搏战,他都能听见他们“哈!哈!”的凶残的喊叫声。受了伤的人那声声哀号像是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知道战斗结束了,奋斗的目标也丧失了,可自己种族的所有传统和忠诚迫使着他陷入一种混乱,他觉得自己至少该和同胞死在一起。

    “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汤姆大声呼喊着,“你是安全的!”

    他拼了命挣扎着往前走,可她整个身子都拖在他身上,叫他迈不开步子。

    “用不着了!他们都死了,活着会很好!”

    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手脚并用地缠着他,直到他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他猛烈地摇晃着想要站稳,可又绊了一下,往后一仰摔倒在地上。他的脑袋撞到一个凸起的树根上,他几近昏迷,只能无力地挣扎着。摔倒的时候,她听到箭头嗖嗖地迅速射过,就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的身体,就像一面盾。她的胳膊紧紧地搂着他,脸颊和嘴紧紧地贴在他的脖子上。

    紧接着,基恩从二十英尺远缠结稠密的灌木丛里站起身来。他仔细地察看自己四周。战斗已经横扫而过,最后一个人的哭喊声也越来越小。没人看到他。他把箭拉到弦上,瞥了一眼那对男女。在女人的怀抱里,露出了男人苍白的肤色。基恩拉满了弓,将箭头拉回到弓上。为保万无一失,他冷静地拉了两次,接着就把带骨头倒钩的飞箭射进了白人的身体。在黑色的胳膊和胸膛里,那苍白的肤色微微泛光,显得更加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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