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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篇 柳暗花明又一村——巧姐篇

本章节来自于 红消香断有谁怜:红楼十二钗典评 http://www.lishu123.com/90/90166/
    1、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甄士隐为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写了篇注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一世倾城:凶悍世子妃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首歌可以算作整部书的一个提纲契领,是对中心内容的高度概括。更令人注意的是,脂批在字里行间有很多重要的批语,可以为我们探佚后四十回主要内容提供线索,比如“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后批着“宁、荣未有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后批着“宁、荣既败之后”,这就清楚地写明了后部的故事乃是宁荣府由盛转衰的过程,而不是程高本的什么家道复兴,“兰桂齐芳”。

    再比如,脂批在“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后批着“宝钗、湘云一干人”;在“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后批着“黛玉、晴雯一干人”。让我们知道宝钗和湘云虽然也属于“薄命司”,却并没有像黛玉和晴雯那样青春夭逝,而是一直活到了两鬓成霜。

    另外,在“金满箱,银满箱”后面批着“熙凤一干人”,“展眼乞丐人皆谤”后面批着“甄玉、贾玉一干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后面批着“柳湘莲一干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后面批着“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后面批着“贾兰、贾菌一干人”,这些批语都向我们透露出某些信息和人物命运。

    然而,“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这明显有所指的一句话后面,却并没有注明某某人,而是写着“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这不由让我们猜测莫明:那流落烟花巷的人,到底是谁呢?

    电视连续剧里把这个命运派给了湘云和巧姐儿,一个做了船妓,一个做了雏妓。而周汝昌则引经据典,考证说应该是那个只出过名字而未有过正传的傅秋芳,理由自然是因为三十五回那一段傅秋芳小传:

    “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www.i-fav.com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

    ——这一段,的的确确算得上是“择膏粱”三个字的注解了。然而若据此就说她的下落是沦入风尘,则未免牵强。而且这样一个蜻蜓点水的小小配角的命运,也未必有资格能进得了甄士隐的《好了歌》。

    因此,相比于傅秋芳,我倒情愿更偏向电视剧的结局,但只取巧姐儿一段,绝不能苟同湘云沦为娼妓,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照玉堂”的人物,做侠女还差不多,如何能忍辱偷生做了船妓呢?这还是一听岫烟受气便摩拳擦掌地要去打抱不平的史湘云吗?

    倒是巧姐儿,在八十回正文里年纪幼小,身不由己,在家族变故中沦入风尘确是很是可能的。脂批说“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

    开卷时湘云父母已逝,还来不及为女儿“筹划计算”,故而不可能是指她;那最擅“筹划计算”之人,舍凤姐其谁?凤姐的下落不消说,自然是“欠命的,命已还”,“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不得好死的了。十二支曲中的《聪明累》中,更是明明白白写着她“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生前死后,她最悬心不下的,能是谁呢?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写清虚观打醮一段,由于人们往往为张道士给宝玉提亲之事所吸引,往往都忽略了凤姐儿在这里的重要言行:

    “……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象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这一段话,通常读者只作插科打诨忽略了去,即使注意到的,也只是说凤姐性格刚硬,没有忌讳,就如对净虚老尼说自己“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是一样的意思。(燃情仕途

    然而如果我们把这段话和十二支曲中巧姐的那支《留余庆》结合起来看,就会发现大有璇玑: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凤姐口中的“阴骘”,与巧姐曲中的“阴功”,都是一个意思,即死后留德。所以曲牌名曰《留余庆》,可见巧姐儿获救,已经是凤姐死后的事情。

    那凤姐生前空自为巧姐儿操碎了心,又是为她出花儿供奉痘花娘娘,又是将她的寄名符儿送到庙里求荫庇,又是请刘姥姥为女儿取名镇邪,千娇贵万珍惜,然而两眼一闭时,却又怎能料到女儿竟然飘零沦落,举目无亲呢?

    这可不正是“死后无凭,空为筹划,痴心不了”、“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么?

    可见,那流落烟花巷的不幸女儿,正是巧姐儿。

    2、“恩人”与“奸兄”

    金陵十二册正册中,巧姐大概要算是最尴尬的一个了。前八十回中,她虽然出场的次数不算少,却几乎没开口说过话,不是睡觉就是生病,“戏码”最重的一处描写,就是与板儿争柚子。

    然而,在太虚幻境薄命司里,却珍存着关于她一生命运的册子,画着“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刘氏”,也有版本作“村妇”,“巧得”作“幸得”。然而我更赞成“巧得遇恩人”,因为这里“巧”字双关,既指她的名字“巧姐儿”,又有侥幸的意思。

    正如刘姥姥替她取名时所说:“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蒙府本在这句话后面原有一句侧批:“作谶语以影射后文。”可见后来那帮助巧姐儿“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恩人,正是刘姥姥。

    早在第六回《贾宝玉初试**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开篇,脂砚已经有一段回前批:

    “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这里点明刘姥姥曾先后三进荣国府,然而前八十回中只写了“初进”与“二进”,这“第三进”,应该是后四十回的一个重要情节,并且关乎巧姐归宿。那么巧姐的归宿是什么呢?

    我们仍然借着刘姥姥这条线索一路寻来——

    在书中起笔开写刘姥姥,“小小一个人家,向与荣府略有些瓜葛”后面,又有一句脂批:

    “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苏麻喇姑全本)真千里伏线。”

    原来姥姥家后来竟成了荣府的正脉,也就是正经亲戚。那只有一个途径,就是结亲。既然是“巧”遇恩人,那么只能是与巧姐儿结亲了。

    刘姥姥的第一次进府,并没有见到巧姐儿本人,却见了她的屋子。且看这段描写:

    “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在“大姐儿睡觉之所”一句后,甲戌双行夹批云:“记清。”是让我们记清巧姐儿住在哪间屋吗?还是要提醒我们,那刘姥姥第一次进府,就和板儿两个一起坐在了大姐儿睡觉的炕上?

    其后,在刘姥姥向凤姐告贷的描写中,说她“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甲戌本在此又有重要眉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

    可见后来巧姐儿为刘姥姥招为孙媳。

    然而姥姥为一村妇,招大姐为孙媳,哪怕是已经家败之后的巧姐儿,也仍然是高攀了,又怎么能说得上是“忍耻”呢?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巧姐儿曾经沦落风尘,是被姥姥自勾栏瓦舍里打捞了来,招入家中的。

    再来看刘姥姥的二进荣国府,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劫遇母蝗虫》的一段重要描写:

    “忽见**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庚辰本在这一段中有两段双行夹批:

    “庚辰双行夹批: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

    “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回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巧姐儿的未来,是嫁与了板儿为媳,于荒村野店中纺绩为生,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是尘埃落定。

    问题是,是谁将她送进火坑,使之“流落在烟花巷”的呢?

    昭示巧姐命运的《留余庆》曲中说:“劝人生济困扶穷。(总裁贪欢,轻一点)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济困扶穷”,指的是凤姐接济刘姥姥,然而“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是谁呢?

    所谓舅,自然是凤姐的兄弟,续书里派给了王仁,各大家均无异意,这是因为书里面提到王家亲戚时,只有一个王仁可以算是凤姐的兄弟;然而我却认为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薛蟠,他是凤姐的姑舅兄弟,也可称为巧姐的舅舅。作者怕人忘记,还曾在薛蟠偶遇贾琏时特意点了一笔:

    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教我们悬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六十七回)

    薛蟠虽“狠”,似乎不至于坏到要卖巧姐儿来换钱,然而他生性混沌,不知进退,在蒙蒙噩噩中做出失德败行之事也是有可能的;前文让他买香菱,后文让他卖巧姐儿,亦有对照之韵;况且,让薛蟠做“狠舅”,总比前八十回中从未出场之王仁的可能性更大些。

    而奸兄呢,高鄂的续书里派给了贾环和贾芸,纯属胡说八道。那贾环和贾琏是同属“玉”字辈的,是叔不是舅,更不是兄;而贾芸,在脂批里曾赞他“有志气,有果断”,又说他将来“有大作为”,自然不是奸兄。

    可以称得上兄的,属草字辈,除贾芸外,还有众多嫌疑,抛开只出过名字没有正传的人物不算,至少还有贾兰、贾菌、贾蓉、贾蔷、贾芹等人。

    然而书中说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应该不会是奸人;贾兰是要“胸悬金印”重振家风的,最多见死不救,还不至下贱到卖巧姐儿的地步;那便只剩下蓉、蔷、芹三个了。其中贾芹肯定是个坏人,又是赌钱,又是养老婆小子的,如果他来卖巧姐,是有犯罪动机的;贾蔷是往苏州买十二戏子的人,路头熟,既能买人,自然也能卖人;然而这两个,又不如贾蓉的嫌疑更大。

    可记得贾蓉的第一次出场?无巧不巧,正是在刘姥姥前来借贷之时,“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与寒酸羞窘的刘姥姥恰成鲜明对比。

    他两个,一个来借屏风,一个来打秋风,无疑云壤之别;而到了凤姐死后,却是一个是卖巧姐的,一个是救巧姐的,前呼后应,恰成反比。(元徵宫词)这才正合了巧姐那句判词:“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而在第五回开篇,有首五言诗云: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来扣富儿门的人是刘姥姥,虽然凤姐不过是给了二十两银子,算不上“千金酬”,将来她却是以命相报,远胜至亲骨肉。这个“骨肉”,便是与刘姥姥同时出场的贾蓉。

    因此可以肯定,贾蓉就是那个“爱银钱忘骨肉”的“奸兄”。

    “恩人”竟与“奸兄”同时出场,而且,两个人的作为,早在回前诗里已经欲先揭盅了。

    3、“若玉”还是“茗玉”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问底》中,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为讨贾母与众公子小姐欢心,便搜肠挖肚,讲了许多民间传奇故事,其中一个甚至还颇为凄艳,以至于让宝玉念念不忘。

    且看原文——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象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

    “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宝玉忙道:‘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

    刘姥姥信口开河塑造出的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般的奇女子,在不同版本中,有两个名字:一曰“若玉”,一曰“茗玉”。

    通常人们都比较倾向于“若玉”,因为比较口语化;而“茗玉”则过雅,不像是个庄稼人能随口“诌”得出来的。

    然而我却以为不然,正是由于这点“不像”,才格外引起我们注意,让我们不禁要同宝玉一样寻根问底,找出“茗玉”背后藏着的故事。

    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若玉”也好,“茗玉”也好,重点是有个“玉”字,因此觉得这个故事或者蕴有深意;然而不知可有人想过,这个“茗”字意味着什么呢?

    全书中名字带“玉”的人不少,宝玉、黛玉、妙玉、还有个林红玉;然而带“茗”字的,却只有一个,就是“茗烟”。而那么巧,正是这个“茗烟”受“宝玉”之托,去寻找“茗玉”之庙(妙)。

    如此,茗烟、宝玉、妙玉、刘姥姥这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便借着一个传说中的“茗玉”给连到一起了。

    而妙玉,又正是送了一只成窑杯给刘姥姥的人,那杯子,却又并非妙玉亲赠,而是通过宝玉转手。

    我们都知道,刘姥姥最重的戏份在于救巧姐儿出火坑,而在这场“救风尘”的戏目中,宝玉、妙玉、茗烟等人是否扮演过什么重要角色、或者至少有次串场呢?

    宝玉不消说,整部书都应该由他亲睹亲闻,而茗烟是书中前八十回里惟一知道刘姥姥住处的人,因为曾经依照宝玉所嘱之“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去寻找过茗玉之庙。

    而靖藏本在刘姥姥为巧姐取名一段描写后,曾有一句批语云:“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辛卯冬日。”

    虽然关于“狱庙”的解释有多种争议,有说是“岳庙”或“东岳庙”的,有说是供奉狱神的临时看押犯人之处,然而不管怎么说,这“狱庙”二字,恰好谐音“玉庙”,即茗烟遍寻不到的那座“茗玉之庙”,而反过来读,又变成“妙玉”。这仅仅只是“巧”合吗?

    妙玉的判词中说她“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曲子中又说她“风尘肮脏违心愿”,“红粉朱楼春意阑”,似乎都有沦落为娼之意。于是我不禁有这样的猜想:会不会那巧姐儿流落风尘,被卖青楼时,正与妙玉在一起呢?会否刘姥姥为了救巧姐而卖物筹钱,卖掉了妙玉的那只成窑杯?会否她们的相逢之处,正是在茗烟当年误打误撞的那座破庙里?而那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就是什么“狱神”?又或者,那狱庙重逢的,其实是宝玉与巧姐,于此闻知了巧姐“遇难成祥”的全故事,而带宝玉来此的,正是茗烟?

    另外,说起茗烟时,我们不应该忘了他的那位小情人:东府里的万儿姑娘。

    万儿虽然只出场一次,名字却颇有来历,茗烟曾经如此解说:

    “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万不断头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万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不知道宝玉在沉思什么。然而我们倒实在应该好好沉思一会儿的。

    如前文所说,那卖巧姐入火坑的“奸兄”,正是贾蓉。而万儿,恰恰是东府里的丫环。所以我猜测,贾蓉卖巧姐之事,无意中被万儿闻知,于是告诉了茗烟,再由茗烟告诉刘姥姥。这样,所有的人物就都串起来了。

    宝玉说万儿“将来有些造化”,她有没有造化我们不知道,然而她的名字既然是由一匹锦得来,而巧姐未来命运的写照正是“一座荒村野店,一个美人在纺绩”,想必二者之间是有些联系的吧?

    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研究》中曾经写道:“关于巧姐事,八十回屡明点‘巧’字,则巧姐必在极危险的境遇中,而巧被刘姥姥救去。高本所写,似对于‘巧’字颇少关合。”

    对此,我的理解是,倘若巧姐儿遇难到被救的过程中,机缘巧合,依次与刘姥姥、宝玉、茗烟、妙玉、甚至万儿等人先后发生关系,则可谓“巧”之又“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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