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在离恨天薄命司中,看到了《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先看又副册,只见了晴雯、袭人两段判词;又拿起副册,只看了一段香菱的判词,便随手抛开了;最后打开正册,这次把十二钗的名字写全了,不用我们猜谜。(
琥珀之剑)
然而副册和又副册的人选呢?因为曹雪芹没有写出,便成了红迷们乐此不疲的猜名游戏。
而由于副册里只写了香菱一个人,便使得众多红学家认为副册的人选身份应该是妾侍,诸如平儿、尤二姐等,甚至将秋桐、嫣红、宝蟾之流都拔选在册,使她们高居于袭人、晴雯之上,这可不屈杀了“贤袭人”与“勇晴雯”?
我认为,在界定香菱身份的时候,不该首先把她定位成妾侍。早在开篇第一回,介绍甄士隐时,脂批已经给了一句定评:“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后来香菱进了荣国府,王熙凤说她“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脂砚又批道:“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
到了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学诗一段后又有双行夹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
这些批语,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香菱的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乃是“主子姑娘”。只不过因为“命运乖蹇,至为侧室”,方才“不能与林、湘辈并驰”罢了。而平儿,在脂批中明明白白与袭人并列其名,可见只能居于又副册。而如果贾琏之妾平儿都只能居于又副册的话,嫣红、秋桐之流又焉得入选?
因此,我猜这在正册的“林、湘”与又副册的“袭、平”之间,位于副册之钗的,只能也是些主子姑娘,只不过家势不如四大家族来得富贵罢了,比如小家碧玉的邢岫烟就是其中代表。
同时,判断某女子是否有资格入选情榜,有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脂批所说的:“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也就是说,这女子必是宝玉认识,且曾留下深刻印象的。
另外,正如前文所讨论过的那样,十二钗正册中,所有的女儿都是一对对出现的,有一金,便有一玉来配,比如黛玉和宝钗,湘云和妙玉。因此,在猜想十二钗副册时,让我们也试着用这种方法为金玉女儿们配对吧。
首先,既然香菱为副册之首,那么与她相对的,只能是夏金桂。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
巅峰强少)”
这段夏金桂小传,鲜明地写出一个刁蛮泼悍的富家小姐形象。有财,有色,但品行差了一截,只能居副。她和香菱是天敌,“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两地孤木”寓“桂”字,而“香魂”则指香菱。
在这段小传后,作者又特借宝玉之眼界心思再次为金桂图形定位: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
而后宝玉往天齐庙还愿,特地向王道士询句“疗妒方”。
至此,夏金桂已经满足了副册入选的三个条件:主子姑娘,在石兄处挂号,并且名中有金,自是金女无疑。
至于后面的十个,谁前谁后不好枉断,这里且只是试着一对一对地推出名字。
同样是薛家的人,邢岫烟与薛宝琴也应是一对,这两人是一同进京的,也是一个玉派,一个金派。有人说宝琴是四大家族中薛家的女孩儿,应当入正册才对。然而嫁给薛蝌的邢岫烟既然不能入正册,可见旁支处于弱势,那么作为薛蝌之妹的宝琴自然也只好屈居副册了。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回,贾母曾有意为宝玉向宝琴提亲,其事未必当真,然而却足可见薛宝琴已在石兄处“挂了号”,而且是专家号。
邢岫烟虽与宝玉并无情感纠葛,也是一同入过诗社联过句的。更重要的是,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宝玉得了妙玉的拜帖,因不知下个什么字回复,原欲向黛玉请教,却在半途中偶遇岫烟,方得知岫烟与妙玉竟有半师之分,遂与岫烟说了帖子之事。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
剑道独尊)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
这是宝玉与岫烟惟一的一次重要交往,然而邢岫烟将宝玉“用眼上下打量了半日”,又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令石兄又是“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又是“醍醐灌顶”的,甚至可以说,这段话对于宝玉将来出家的宿命,也起了若有若无的推动作用。可见也是在“石兄处挂了号”的。
同岫烟、宝琴一道出场的,是李绮、李纹两姐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想必也是在副册中齐名的。
庚辰本第十八回曾有一段很重要却又很模糊的双行夹批:
“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熙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凤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是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意。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平儿等人无疑矣。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
这里因为第一次明白地提出了正十二钗的名录,向来很为红学家们所看重。然而批语中将“晴雯、袭人、香菱”全放在又副册上,明明与书中原意相悖,可见看书不仔细,因此这推论也就不足为据了。
同是庚辰本,在眉批中又有一段自相矛盾的评语:
“是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回末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
这句话语焉不详,很多歧义。似乎是说前边的批语都是“漫拟”,后来看到“回末警幻情榜”时,才知道真正答案。然而他提到榜上有“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那算下来至少该有六十个人了。这又与书中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时看到的情形不符,且警幻仙姑明明说过“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可见册子只有三本,绝无三副、四副之说。(
巅峰强少)
蔡义江先生对这段话另有一种解释,认为是断句所引致的误解。“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的正确标点应为“‘正副’、‘再副’、及‘三(副)’、‘四副’芳讳”,也就是说,“正副”乃是“副册之冠”的意思,“再副”则是副册第二名,后面还有“三副”(副册第三名)、“四副”(副册第四名),甚至“五副”、“六副”,直到“十二副”。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否则无法解释警幻说过余者已“无册可录矣”的原文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段脂批里至少写对了正册十二钗的名字,也提供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为副十二钗的思路,而这四个人,又是与香菱同时加入诗社的,可谓“同窗”。
因此,我宁愿相信作批者说的“漫拟”,只是在纠正自己把“香菱”的名字混入又副册,与“晴雯、袭人”并列罢了。
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六个名字,接下来,我们再来猜另外一半名录吧。
贾家嫡系贾喜鸾与贾四姐肯定是可以在册的。这两人迟至七十一回方才出场,写贾母八旬之庆,亲戚们都来祝寿,众孙女儿中,“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事后又留她们小住。因此,两人得以进入大观园,同群钗共处,这就进一步提升了她们的地位,使其可以跻身十二钗副册。
更重要的是,书中还特意提及一段话:
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
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这话哄谁。”说的喜鸾低了头。
喜鸾既然有“我来和你做伴儿”的承诺,也就在石兄处“挂了号”了,可想而知倘若后半部不曾遗失,将来水流花谢之时,喜鸾与四姐必然有重要表现,以践前言。
接下来,红楼二尤也是一定在册的。她们同样出身小家碧玉,又与贾府攀了亲,身份上已经比丫环辈高了一级,算得上“主子姑娘”了。而那尤三姐仗剑自刎后,曾来向柳湘莲辞行:
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
炼妖壶之万族争霸)”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这里尤三姐手上捧着的册子,必然是《金陵十二钗》的卷册。而她更清清楚楚地说出自己“来自情天,去由情地”,且“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不但坐实了自己在十二钗中的地位,而且是有职司差使的,只是由于前世曾有淫行,才落得排名不高。
她的一番际遇,与秦可卿何其相像?
同样是品行有污之人,却都在太虚幻境中占有重要地位:一个是警幻之妹,带同宝玉同领风月的;一个是有职之司,负责“修注案中一干情鬼”的;而且,秦可卿从未入过大观园,却曾经向王熙凤报梦,说出“树倒猢狲散”的谶语;尤三姐也未入过大观园,却曾向尤二姐报梦,再次泄露天机:
那尤二姐……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
秦可卿说“盛筵必散”,尤三姐说“天网恢恢”,都是掌握天机之人。而秦可卿居于十二钗正册之末,却是十二钗中第一个死掉的;这尤三姐既然死得比香菱还早,想必居于十二钗副册之末。
而她劝二姐斩了王熙凤,“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可见尤二姐也是薄命司人物。况且此前尤二姐曾经在李纨的稻香村借住,是正式进过大观园的,更加提升了身份,又曾为贾琏怀过一个男胎,故而可以越过平、袭之辈,进入十二钗副册。
至于“在石兄处挂号”,可见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的一段描写:
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
战兽斗天)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嗑瓜子。
这里面写出宝玉与二尤相处的情形,而尤三为宝玉的一番辩解,更可谓是他的红颜知己。尤二姐甚至起了“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的误会,还不叫挂了号吗?
可叹的是,断送尤三姐性命的,却正是她的这位神交知己贾宝玉。
有人总结说“王夫人一掌死金钏,傻大姐一笑死晴雯,贾宝玉一语死三姐”。宝玉没头没脑地跟柳湘莲说了句:“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美物,他又姓尤。”惹得柳湘莲大叫后悔,又连连催问:“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本来这是宝玉补救的好机会,偏偏他又顶不负责任地说了句:“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进一步坐实罪名,到底酿造了尤三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的悲剧。
这种“挂号”,不要也罢!
既然尤二、尤三都已入册,尤氏作为她们的姐姐,又是宁国府的当家人,不是更有资格入选十二钗副册,以“三尤”对战“四春”吗?
王熙凤是荣国府当家,尤氏是宁国府当家,以地位说,是相当高贵的。所以会输给自己的儿媳妇秦可卿而落选于正册,我猜想是因为其为填房,非贾珍原配之故。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回中,凤姐说:“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可见贾蓉之母已死,尤氏并非贾蓉生母。
贾蓉怎么看也不像庶出之人,而贾珍也不会那么晚娶,可见贾珍原配早死了,尤氏是他后续的填房。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尤氏的出身那样卑微,对贾珍那般畏惧服从,而她娘家的姐妹又为什么会在宁国府受尽贾珍、贾琏、贾蓉父子兄弟打伙儿欺负,皆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之故。
脂砚斋在第四十四回借凤姐生日,两次评价尤氏能干,说“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家,惜哉痛哉!”“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不但将尤氏与凤姐相提并论,甚至置于凤姐之上,她虽因续弦不能入主正册,然而进入副册,却是绰绰有余。
她虽然不是大观园住客,却出入自如,曾往李纨的稻香村洗脸,惜春的暖香坞带走入画,还曾去做过客。事见七十一回:
“尤氏已早入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顽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与尤氏吃。”
而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一节,更使之与宝玉合唱了一曲“东边日出西边雨”,以“独艳”对抗“群芳”,地位十分重要。同时,她既然是因为“死金丹”才得到机会崭露头角的,故而当属“金派”无疑。
以上这十一个人,都是实写的;还有最后一个名额,是在文中没有正式出场,却曾虚笔写传的,共有三个人具有这样的备选资格,即傅秋芳、林四娘,与张金哥。
这傅秋芳的出名,虽是暗写,倒颇为隆重,乃由怡红公子的视角心思托出。
“宝玉……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这段傅秋芳小传,丝毫不比夏金桂的介绍逊色,虽只廖廖数语,早已将一个薄命红颜的形象画出。那傅试是个暴发户,其妹自然属小家碧玉了。又才貌俱全,连宝玉都生起“遐思遥爱之心”,可谓神交,完全符合入册条件。更何况,她本来就姓“傅”(副),可不正该入副册么?
至于林四娘,虽是暗出,却浓墨重彩,有完整的一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第七十八回)。
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
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事,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呢?”
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
林四娘不但有“传”的,还有“序文”,有“挽歌”。尤其是有贾宝玉的一首古风排律为之作悼。
这一回中,宝玉既悼林四娘,又悼晴雯,而脂批又说宝玉“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可见三位一体,正、副、又副册的三个薄命女在这里由宝玉隆重一挽,林四娘的位置也就很重要了。
而这林四娘既然姓林,不消说,自然是林黛玉一派。
最后一个可疑人物是张金哥,这是紧接着秦可卿死掉的一个薄命女。事见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秦鲸鲫得趣馒头庵》,这张金哥乃是长安县内张大财主的女儿,原聘与原任守备公子为妻,往庙里进香时被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威逼退亲。净虚老尼谋之于凤姐。凤姐一则贪图银子,二则卖弄才干,竟自做主,棒打鸳鸯,给长安节度使云光写了一封信,将张金哥与守备公子活活拆散了。
“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将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
庚辰本在此有一句侧批:“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将张金哥这个人收入十二钗名录中,却给了个“外副”,这是在“正、副、再副及三四副”之余又出了个新名词儿,究竟也不知道这“外副”是什么意思?
因此,我也将张金哥列入副册备选之一,倘可入选,她才应该是最后一名。因为她的故事乃是因为秦可卿出殡引出的。
那可卿身为十二钗正册之末,却是正册中第一个死的;张金哥若列为副册之末,同时又是副册中第一个死的,岂非很巧妙的安排么?
不过,按照“从石兄挂号”的原则,张金哥则略显牵强。此人出场,是在一回中,虽然宝玉也在这铁槛寺寄宿,毕竟与金哥素昧平生,并未就其人其事略置一辞。
如此看来,还是尤三姐更有资格担当这压轴之位。
且并列于上,以备擢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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