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镇有一条街,叫楚街,街道狭长,像侍女青幽幽的裙带,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只要十来步,但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却需要三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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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天元大陆其它街道不同,楚街不是笔直的,而是一个环,唯一的缺口,在正南方。
每当夜幕降临,守门老头儿驼着背,把掉漆的黄杨木大门吱呀吱呀关上时,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彻底封闭的小镇。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然后,瘸腿更夫出了门,提着灯笼,沿着楚街慢悠悠走着,一边哐哐的敲着铜锣,一边用他的铜锣嗓子吼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夜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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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镇地处天元大陆西南,多雨雾,极少有天干物燥的时候,所以楚街的人都不怎么喜欢这个总是念错词、扰人清梦的瘸腿更夫--至少睡眠极浅的楚无极不喜欢。
三更天,被惊醒的少年再次爬下床,赤脚小跑到窗户前,气冲冲的对着楼下竖起中指。
瘸腿更夫冲他咧嘴笑着,哐的敲了下铜锣作为回应。
然后,一只木屐鞋凌空砸在他脸上。
木屐鞋深深陷进那张胡子邋遢的脸,就像陷进了面团里。
更夫扯下木屐鞋,凹陷变形的五官拧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哪个是鼻子、哪个是嘴巴、哪个是眼睛了。
更夫猛的吸了口气,沾满络腮胡子的腮帮子一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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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凹陷的鼻子率先钻出来,接着是嘴,然后是双眼,不过,或许是太过用力的缘故,他的眼球冲出了眼眶,被筋肉连着,挂在半空。
更夫忙不迭把眼球塞回眼眶,对着楚无极挥了挥手,喊道:“谢大少爷赏鞋!”
“真不要脸!”楚无极气恼的躺回床上,然后盖上被子,眯着眼,却睡不着。
过了半个时辰,少年的脑袋从床头转到了床尾,又从床尾转到了床头,最后头顶朝下、挂在床沿。
天荡山红檀木制成的天花板变成了地板,墙壁上挂着的那柄道剑倒立着,书柜倒悬,书桌上那本《浩然气初探》被夜风吹的哗哗响。
少年看着颠倒的世界,再次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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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床边想了会儿,然后嚯的起身,套好衣服,开门,下楼。
宁静夜色中,一个少年提着灯笼,赤脚踩着微沾露水的青石板,往楚街四十八号走去。
长街漆黑静默,目力所及之地,只有两栋房舍亮着灯,一栋是八十九号兰若寺,另一栋便是四十八号。
楚街四十八号,有鬼。
鬼屋嘛,有鬼很正常,没鬼那才叫有鬼呢。
少年趴在鬼屋窗沿,看那个红衣女鬼对着铜镜梳头。
女鬼穿着血红色的嫁衣,皮肤细腻冷白,就像此刻的月光。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如同墨汁一样,密密的铺满了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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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头发太长的缘故,她不得不把脑袋取下来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弯下腰,细细的梳理。
少年从窗户翻进去,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走过去,熟稔的捧起女鬼的脑袋。
“左边一点。”女鬼提醒道。
少年把手里的脑袋往左边转了转,女鬼喊了声停,然后打理着最后一缕虬结在一起的黑发。
“怎么又来了?”女鬼头也不回的问道,语气中带微微的嗔怒。
她的声音很柔,有轻微的鼻音,像春分时娘亲蒸的糯米糕,又像沾了蜂蜜的糊糊,哪怕带着怒意,还是让少年浑身舒爽。
少年说道:“被打更的瘸子吵醒了,睡不着,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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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么好看的?”女鬼的身体走过来,接过脑袋放在脖子上。
少年想也不想就回答:“小倩姐哪里都好看。”
“真的?”
少年嘿嘿笑着,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我楚无极从不说假话。”
“人小鬼大!”女鬼冰凉的手指在少年脑门上轻弹一下,问道:“我的头歪了没?”
少年站直身子看了看,伸出手比划道:“往左边一点,多了多了,回来一点,诶,好,正了。”
叫小倩的女鬼又照了照铜镜,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到少年跟前的椅子上。
她将长发盘成半月形的发髻,插上一支桃木簪子。
她倒了两杯茶,慢悠悠闻着,没过一会儿,身前的茶水就褪了绿色,消了茶香。
小倩见少年还愣着,痴痴的看着自己,诧异的问道:“你怎么不喝啊?”
少年盯着茶水,愣了愣,说道:“我不渴。”
小倩正色道:“喝茶能静心养气,对你修行浩然气有好处。”
“你听谁说的?”
“燕赤霞。”
“小和尚的话你也信?”
楚无极把双手叠在后脑勺,无奈道:“他不是要超度你吗?怎么给你说这些?”
小倩眼中闪过一丝惆怅,劝说道:“楚哥儿,你真的应该好好修行,现在世道不太平,柔弱的人没出路的。”
“我只在楚家镇待着,又不出去,哪里要什么出路?”少年避开小倩幽怨的目光,盯着茶壶上的戏水鸳鸯,说道,“再说了,儒家浩然气,墨家机关术,道家清净意,我都不会。倒是跟着燕赤霞化缘骗钱的时候,学了两句阿弥陀佛,可也不能去做和尚吧?我还没娶媳妇儿呢。”
小倩悠悠的叹了口气,轻轻揉着少年的脑袋。
少年感受到那冷玉般冰凉的触感,觉得有些冷,随后气海自行涌动,一股暖流似要冲破屏障,抵御这股凉意,但冲击良久,终究还是徒劳而返。
小倩收回手,轻轻问道:“还没开窍吗?”
少年无奈笑道:“一窍不通。”
“七窍是连接气海和关元的唯一通道,不通窍,气海内的天地元气便不能抵达关元,自然无法转换为浩然气。而且,不管是浩然气还是清净意,或者机关术,都需要关元转换,看来,你的身体真的无法修行。”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开窍与否和开窍多少,都是生而注定的事情,但在十六岁之前,也有可能借助外力开窍,可你已经过了十六岁,恐怕……当然,天元大陆这么大,我的见识毕竟有限,你或许还有机会。”
少年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窍”字,喃喃自语:“为了帮我开窍,父亲把楚家镇从东陆走迁到南陆,行程数百万里,求了无数人,可……人有七窍,我不指望能开两窍三窍,只要开一窍便好,但为什么这么难呢?”
世间亿万人众,开窍者万中存一,无一不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但楚家镇这名少年,似乎并不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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