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是斯定文的女儿一周岁生日。
因为老爷子还在病中休养,也不方便四处走动,依着斯太太意思,周岁宴也没有大办,只打算在家里庆生。
但不管怎么样从简,毕竟是这一辈的长孙女,斯定文在斯家也一向受尽宠爱,等到思儿生日那天,保姆一早就给她穿上了可爱的粉色裙子,带了一顶粉色荷叶边的婴儿帽子,打扮得如精致洋娃娃,张秉裕抱着她同一群姑太太姨娘亲戚在花厅吃茶。
珠环翠绕的太太们轮流抢着抱娇嫩的娃儿,满座都是出了花样的恭维声。
各家亲戚和来往的朋友,不管受不受邀来家里,都有贵重礼物源源不断送进来。
老爷子那天早上精神头都还好,大概是早上在客厅坐得久了点,中午情况不太好,肿瘤压迫着肺部大气道,呼吸出现问题,到晚宴时,他只进来坐了会儿,护士送他回去休息了。
老爷子对人生看得还算豁达,后事都逐一交待妥当了,一家人也慢慢的也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只有斯太太陪着他进去。
金碧辉煌的大饭厅里,斯太太打点得妥妥当当,两桌人还是吃了一顿丰盛的生日宴。
斯定中进来问我:“你要坐那一桌?”
我望他一眼:“你说呢?”
他自动摇摇头:“算了,你跟姐姐坐吧,我过去。”
他坐到了斯定文的那桌去了,刚一走进隔壁花厅,那边立刻跟炸了锅似的:“哎哟,四少越来越俊俏了——”
“怎么好像晒黑了点?”
“黑点好,国外都流行这肤色,健康。”
“媳妇儿呢,怎么不过来坐?”
“定中,转眼侄女都周岁了,你呢,姨婆什么时候喝你的满月酒?”
斯定中左一句右一句地应着,嘴甜出蜜,从小到大他就能将那群太太们哄得心花怒放,我终于听到说:“她在那边陪二姐,不过来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
斯爽也听到了,悄悄同我说一句:“好可怕,还好嫁出去了。”
我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
斯成今日下班迟,早招呼了不用等,等到他回到家来时,宴席已经过半,他下了车,直接进来。
斯成走进一旁的小暖厅,谷叔领着佣人给他更衣,过了一分钟,他走进了大厅,领带已经解下来,袖口略略挽起,脸色平静,没有太多表情。
斯成依旧不喜欢跟太多人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斯家举办家宴,姑太太们和斯太太娘家的亲戚会另开一桌,佣人照旧妥当伺候,这次斯太太自己没空,安排斯定文带着妻女陪亲戚。
斯家哪个不是人精,斯家如今谁掌权,眼色转得比什么都快,见到他进来,众人忙不迭地打招呼:“大少回来了。”
斯成依旧是从前那样,客气地点点头,便走了进去。
大厅重新热热闹闹起来,倒也是一副和乐景象。
斯成坐入席中,佣人立刻从厨房重新端出一盅温着的汤,菜也重新布上。
斯成看了看,低声阻止了:“可以了,不用忙了。”
谷叔向身后传了一声话,招呼佣人服侍他吃饭。
斯爽最近在调养身体,一直在慢慢地喝汤,坐在一旁和我聊天:“小豫儿,还继续读书吗?”
我这次回国,去看妈妈和葭妍,我不在国内这几年,妈妈老得好快,头发开始白了,葭妍看起来还算好,但我看起来好像有点平静得太过了,我担心她一直没有从那场伤害中恢复过来。
爸爸是指望不上了,听说方女士怀孕了,他老来得子,喜悦得晕头转向,大概早忘记了他糠糟前妻还有两个女儿。
我当时回来,听到这样消息,真是五味杂陈。
我早已下定决心,要回来跟妈妈姐姐互相照顾,我跟斯爽说:“我打算回来工作。”
斯爽自然而然地道:“让大哥安排一下,进家里上班。”
斯爽转头和对面的斯成说话:“大哥,小豫儿要回来工作,你让他们关照一下嘛。”
斯成手上的动作停了,搁在桌面的手握着筷子,袖口隐隐的一枚白金灰色玛瑙的袖扣,金属一闪而过冷冽的光,照得他的脸色也是冷冷的:“她自己想做什么,自己都不清楚,你着什么急。”
我赶忙表态说:”姐,我先考虑一下,不急。”
斯成于是继续吃饭,不再说话。
自从我回来后,斯成对我都是恪守规矩,亲疏明显,我知道他心底终究有点怨意,但我一点都不介意,真的。
斯爽不高兴了,缠着斯成问:“哥,你帮她看看嘛,入行的话做哪个好点?”
斯成抬头,却并不看我,只冷淡地答:“我给孟宏辉打电话,让他出差回来后办。”
这下连斯爽都有点诧异,斯成这么情绪化。
我赶忙笑着插话,欲盖弥彰地打圆场:“嗯,改天孟律师有空我问问他。”
斯定中一直在旁边看,忽然插了一句:“大哥,你怎么这样?”
斯成脸上的神色倨傲又冷漠:“她是你的太太,入职做什么为什么要来问我?”
斯成没给他好脸色,斯定中却丝毫不介意,忽然乐得一直笑:“大哥,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
我看着这一幕,觉得人生真是荒谬。
斯定中忽然手一压在桌面上,张了张嘴,兴致勃勃,正要继续说话。
我一把扯住了他,转过头对着他,嘴巴无声地张了张,用嘴型吐出两个字:“shutup。”
第二日是周末。
前一日刚刚办了周岁宴,大家都忙到累惨了,整个周六的白天,大宅都静悄悄的。
斯定中中午就出去了,晚上也没有回来吃饭,傍晚只有斯定文夫妇在家,老爷子身体不适,我对斯定文有意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跟他攀谈,于是速速吃了晚饭,回到了一楼小客厅。
随手拾了本书,一边懒懒地翻看着,一边望着窗外的阴雨,不知不觉天黑了。
我从沙发上拿了张毯子,书盖在脸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外面有低低的哭泣吵闹声。
我醒了站到窗外,看到是家里的佣人满芬,站在客厅外的屋檐下,正抽抽搭搭地哭,谷叔在一旁说:“还有脸哭!”
满芬抽噎着说:“大少要赶我回官洲去,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谷叔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要打人,满芬手脚倒利索,赶忙一闪躲开了。
谷叔气得直骂:“毛毛躁躁,我找来收拾你!”
满芬赶忙哀求:“谷叔,你帮帮我……”
谷叔道:“你要不想走,去跟大少求情。“
满芬哭得更大声:“我不敢去!”
我走了出去,外面在淅沥的秋雨,风一吹,满庭萧瑟的秋意。
我走过去问:“谷叔,怎么了?”
我父亲是斯家家臣,从小到大在斯宅,老一辈的佣人都疼我,哪怕后来嫁了斯定中,小一辈的也不拿我当外人,满芬见到我,眼泪吧嗒地掉下来,又开始诉苦:“三太太让我去找猫咪……那只猫不见了思儿一直哭……我在院子里,看到猫窜进大少院子里去了,我一时脚快跟了进去找,没当神儿在客厅打碎了一个青花,我不知道大少正在楼上睡觉,他被吵醒了,小豫儿,你帮我跟谷叔说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不用想也知道,他难得好好休息,如果被吵醒,应该是直接下楼来,发了脾气骂了她一顿,直接叫收拾铺盖走人。
斯家家风严谨,佣人都经过专门的培训,如果没有他的同意,佣人不会随意进入他住的那方院落,这么多年来,这已经是斯家不成文的规定。
还有人不知死活地冒犯,他会生气也不奇怪,
斯家的佣人都是专门挑选过的,大部分是官洲老家人,连到祖爷一辈都是知根知底,且不提薪水是高得离谱,单说着能进斯家大宅做事,那也是一份光荣,满芬进来不到半年,也不奇怪她如丧考批,看来谷叔也有心帮她。
我轻轻地说:“我跟你们过去看看吧。”
谷叔让人给我撑了把伞,他自己看着满芬,一行人往的西侧的重重叠叠的院落走去。
庭院中烟雨弥漫,凉风吹过来,我忍不住拢了拢手臂。
一场秋雨落下,气温陡降。
穿过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我们远远看到,斯成住的那方院落的大门紧闭。
门前的屋檐下一盏宫灯亮着,院子外还守着几个佣人,想来刚刚斯成大发了一通脾气,还是惊动了人。
门口围着的佣人见到谷叔押着满芬来了,纷纷让了开来。
门没锁,只是半掩着。
谷叔在外面招呼了一声:“大少。”
没有回应。
谷叔又说了句:“这死丫头不知好歹,我领着她给你道个歉,”
又等了一会儿,谷叔上前去推开了门。
我跟在人群的后面,隔着一庭的烟雨,看到斯成正坐在廊下吸烟。
一把圆形的扶手椅,平日里搁在廊下,旁边是一张小圆桌,他穿了件松松的绸棉衬衣,黑发有些凌乱,几缕落在前额,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大门被推开,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斯成并没有站起来,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阴沉。
他略微抬抬眸,见到一群人进来,他皱皱眉头说:“出去。”
谷叔说:“大少……”
斯成眉眼冷漠,涌起了一点郁郁之色:“出去。”
我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站到一边,轻轻地唤了一声:“斯成。”
斯成闻声望了一眼,看见是我,神色未动,只是将手中的烟摁灭在了一旁的烟灰缸上。
谷叔仔细望他的脸色,看见他的神色缓和了点儿,赶紧向后挥手:“都散了。”
身后跟着的佣人依言走了出去。
谷叔收了伞,扯着满芬走到了台阶下。
我跟着走近了,站在游廊的台阶下,他身后的大厅打开着,依稀还看得到一地的青花碎瓷片,满庭飘渺的风雨穿堂而过,吹得人遍体生寒。
我看到他的脸色白得有点发青,右腿搁在椅子对面的木栏杆上,一动不动,眉头一直微微地蹙着,仿佛忍着疼。
满芬哆嗦着说:“大少,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斯成脸色沉了沉。
她被吓得不轻,话又顿住了。
我只好接着说:“思儿的猫咪不见了,一直哭闹,秉裕让她出来找,她也是无心之过。”
斯成垂着眼眸,淡淡地望着的院落里的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好一会儿,他跟谷叔说:“算了,这是谁领着的人,再教一遍规矩。”
谷叔推了一把满芬:“还不谢谢大少。”
满芬愣愣地,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喜声道:“谢谢大少!”
谷叔又应了一声,领着满芬下去了。
我跟着他们俩走,走开了两步,停住了,又折了回来,我看了一眼他的腿,低声说:“外面太凉了,回屋里去吧。”
斯成冷淡地说:“小豫儿,我的事你不该管。”
我低头,答了一声:“是。”
我站在他的身前,他依旧坐着,彼此相对着,却是沉默无言。
这时,游廊后的一簇美人蕉花丛里,一声细弱的啊呜叫声,小猫咪将头探了出来。
我走过去,蹲下去将猫咪抱了起来。
我走出他的院落的时候,秋天的雨一直下,雨越下越大了,雨滴落在廊前的一排美人蕉上,发出瑟瑟的响声。
我边走,边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依旧在廊下坐着,屋檐下一盏灯,照在他的面容上,他身姿懒散,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摸到一旁的烟盒,随手抽出了烟。
他将脸微微凑近打火机的一簇深蓝火苗,那一瞬间,火影微微一亮,他鼻翼的一侧,一道细细的法令纹路一闪而过。
我站在院子的门前,微微地抬起头,看到夜晚天空浓稠的深蓝,压在屋顶的黑色飞檐。
跨出了门槛,走出外面,我快走了几步,追上了满芬,将猫塞进了她的手上。
满芬还来不及高兴,这时迎面一个中年妇人走来,走近了劈头就打,满芬赶紧喊:“苏姨,饶命!”
原来是斯定文房中管事的姨娘赶了过来,见到满芬,气得咬牙切齿:“这死丫头,那活阎王你都敢招惹!我看你是存心讨打!”
满芬忙不迭地告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少已经饶过我了!”
谷叔出声说:“苏姨,好了。”
三个人又絮絮叨叨地又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这时我正要在花园道走开,听到身后的苏姨娘小声嘀咕:“老爷子在还在呢,这太子爷就这么大的脾气,要是没了,那还得了。”
谷叔在一旁听到了,立刻截住了她的话:“住嘴!”
苏姨不以为然,对着谷叔抱怨道:“谷叔,你也是老爷子身边的人,你说,这位爷是不是难伺候了点?”
谷叔厉声道:“少胡言乱语,小心扒你的皮!”
苏姨翻了翻眼,要扯着满芬走。
我忍不住了,返身走了回去,开口叫住了她:“苏姨娘。”
苏姨娘回过身,脸上还带了点儿得意:“小豫儿。”
我牢牢望定她的脸,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给她:“你是三房里的姨娘,大少难伺候好伺候,那也是大少院子里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谷叔是总管事,他都没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苏姨娘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发难,一时被抢住了话,嗫嚅着说了句:“你管那么多……”
我目光如冰霜,堵住了她回嘴的机会,继续地往下说:“满芬本就是做错了事,做错了事就该罚,家里人谁不知道大少一向睡眠不好,大少房里的人谁不是照顾得仔细妥当,单单就是你手下的人闯了祸,你不好好约束本就是你的错,还凭地在这多嘴多舌,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你房里的人做事的规矩,难道还要大少费神逐一提点?”
苏姨娘讪讪住了嘴,她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冷冷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转身径自走了。
约束本就是你的错,还凭地在这多嘴多舌,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你房里的人做事的规矩,难道还要大少费神逐一提点?”
苏姨娘讪讪住了嘴,她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冷冷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转身径自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休息,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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