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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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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玉碎

    1

    长长的秦直道依旧笔直伸向前方,那股连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腥臭也淡了不少,明艳日光下,甘泉山仍然一片苍翠,清风中却隐隐透出了一股凉意。(废材小姐太妖孽

    扭头向身后的甘泉山望去,王离看到一队皇室仪仗正徐徐开出,缓缓向自己走来。他愣怔怔地望了片刻,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扬起马鞭,丹骎旋即彤矢般冲了出去。

    “仍是未能再见陛下,只能待诏书送达上郡了……”嘚嘚马蹄声中,王离多少有些沮丧地想着。

    昨夜回到驿馆后,王离眼见长夜过半,本不想再睡,只待生熬到天亮便再去求见皇帝。可刚在院中转悠了片刻,驿馆官仆便奉上了一罐米酒,说是丞相送将军洗尘的。王离虽觉诧异,却还是饮尽了这米酒,不料几大碗灌下肚去,头一挨枕便沉沉大睡,再睁眼时已是午后,大惊之下慌忙跃起,驿馆官仆刚好迎来,云丞相已在正厅守候多时。王离顾不得质问他何不早些唤醒自己,匆匆冲出寝室,一眼便望见丞相和一名御史模样的吏员对坐着,见到自己后,那御史忙满面笑容起身迎接,拱手一句:“御史曲宫,见过将军。”

    王离目光闪烁了一下,不期然从此人身上嗅出一股特异气息。他曾在宫中任过郎中,对三公九卿都很熟悉,对他们身边的主要属官也同样熟悉,此人既是御史,定是冯劫属下;既然能与赫赫丞相一同出入,自然该是冯劫的得力助手,可若果真如此,自己如何从未见过此人?一旁的李斯仿佛看出了王离心下的疑惑,淡淡解释说,曲宫多年来一直监理代郡,前两年才调回咸阳,此次随同巡狩,职司巡狩车队与咸阳之间文书诏令之周转,此番也当与将军同去上郡,颁行陛下诏书。

    “目下仪仗车马已大体备好,曲宫欲在午后动身,却不知将军如何谋划?留守甘泉宫乎?与在下同返乎?先行折返乎?”曲宫语气仍然恭谨。

    “先行折返!”王离毫不迟疑地答道。心下很清楚,自己若继续耗下去,一则不知何时方能重见皇帝;二则蒙公皇长子等回信等得焦急;三则自己若能赶在诏书到达前告知蒙公皇长子,他们也好预做准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念头促使他快些动身:他不喜欢这个曲宫。他不喜欢他殷勤恭谨到近乎谄媚的神态,此等神态若出现在中车府令赵高那般人物身上,自是情有可原,可堂堂御史却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他觉得实在古怪。

    就这样,当曲宫的车队仪仗仍然在秦直道上慢慢蠕动时,王离已抢先一步踏上了归途。

    阳周城的幕府里,王离与预先来到这里的蒙恬、扶苏,以及上郡将军杨翁子重逢了。

    听王离逐一讲完此行经过,蒙恬负手在幕府中徘徊起来,心下也大是踌躇:依王离所言,皇帝虽则病重,毕竟还在人世。只是此番也太反常了,蒙恬决然不信皇帝竟不许自己与扶苏前去见他,竟会对王离这个特使毫无抚慰,巴不得他快些回去!难不成,皇帝果真神志昏乱了么?一时间,蒙恬颇有些后悔自己派王离出使了——不仅没能解开这诸般疑团,反倒得了正式禁令,不许再来探视,只能乖乖等候诏书前来,岂非自缚手脚?

    “王离说得对,这特使曲宫,来路蹊跷。”许久沉默后,蒙恬冒出这样一句,又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杨翁子:“老将军,阳周城守军,飞骑几多?”

    “两千飞骑。阳周为驻兵重镇,兵力尚可。”老将军毫不含糊地答道。

    “肯否借与蒙恬?”

    “将军哪里话!便连老夫自家,也只奉你将令!”

    “善!”蒙恬的目光在扶苏、王离、杨翁子三人身上逡巡了一圈,“老夫之意,我等莫再耽搁了,两步行棋——拘押特使,领兵南下!”

    “不可!”扶苏猛然倒吸一口气,“将军如此作为,岂非乱法?”

    蒙恬直勾勾盯住了扶苏:“皇长子,这多反常迹象,你看不出么?陛下一生英明,何曾有过如此乖戾之举?我等多方求见竟至百般推脱?此中最大可能便是朝局有变,有奸邪假借陛下之名,把持朝政!”

    “绝无可能!”扶苏霍然起身大叫道,“父皇何等雄强之主,何等宵小敢在父皇眼前弄权?纵然父皇果真病重不能理事,不是还有丞相么?”

    “丞相……”蒙恬嘴角陡然一撇,没有接口。

    “老夫,怕的便是丞相有变啊……”这句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连日来,蒙恬心下也曾反复揣摩过那个可能出现的最坏结局:陛下其实已不在了,已有奸佞如当年易牙、竖刁那般窃居了枢要!想起当年齐桓公爬满蛆虫的尸身,蒙恬陡然一阵恶心一通切齿愤恨!若果有这等奸佞,能是何人?蒙恬对皇帝身边十余个主要的内侍近臣都大体知晓,心下对他们的职司秉性逐一排查之后,最终觉得中车府令赵高身上疑点最大。依照胞弟蒙毅的书信,他在大巡狩后期返回咸阳,皇帝的印玺便该由此人兼领,随侍皇帝身旁、又同时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可能假托陛下之名弄权者,也只有他了;更有甚者,赵高还是少皇子胡亥的老师,而胡亥又恰恰在这大巡狩的队伍中,恰恰也随侍陛下身旁,你就一定能说,眼见陛下病重又未明确立储,赵高胡亥心下不会泛起任何不轨图谋?虽则此人追随陛下的时日甚至比自己都要长,数十年来也始终勤勤恳恳,更立下无数大功,蒙恬实在不愿怀疑这样一个虽出身低贱却着实功勋累累的人物,可人心终究难测,若果有足够大的诱惑摆在眼前,焉知他不会骤然蜕变?……

    可反复思忖之后,蒙恬还是在心底轻轻摇了摇头。以陛下的雄强,以秦法的森严,以满朝三公九卿的忠直骨鲠,纵然赵高心怀异志,纵然他果真能弄权一时,也定然不会长久。不消说别的,只要蒙毅回到甘泉宫,由赵高手中收回符玺事所,这区区一介内侍还能如何兴风作浪?若想毁掉秦政,毁掉大秦社稷江山,便是一万个赵高也做不到,唯一能做到这点的,只有另一个人——

    丞相李斯。

    和不愿怀疑赵高一样,蒙恬同样不愿怀疑李斯,可毕竟无论巡狩队伍还是咸阳庙堂,皇帝之外便是李斯权力最大。若皇帝已然病重,主事者必是李斯,既然如此,连日来诸般反常迹象若无李斯默许,可能出现么?只是自己虽有这般浓重怀疑,手中却毕竟没有实在证物,因而这怀疑也只能憋在心里,不能对任何人讲,难矣哉……

    “蒙公,你究竟何等谋划?”老将杨翁子却并无扶苏蒙恬那般多的思虑,径自问道。(修真门派掌门人

    “你等且看!”蒙恬转身大步来到地图前,一手指了上去,“蒙恬之意:第一步,王离率这两千飞骑,沿秦直道迎特使车队而去,碰面后将其拘押,此后下秦直道迂回西南隐秘行军,切断甘泉宫各处退路;第二步,老夫给蒙毅、李信、二冯各去密信,讲述朝局异常,邀他与我等共同呼应,到时杨翁子将军坐镇阳周城,与各方互通声息;第三步,老夫由九原调涉间、苏角领五万大军南下,与皇长子围定甘泉山,请见陛下!若陛下果有意外,老夫便拥立皇长子继位!如何?”说到最后,蒙恬一脸恳切地望着扶苏,炯炯的目光中饱含了不知多少期冀。

    “……”扶苏却是静默伫立着。

    “再者,领军问政也只为防万一,不到万不得已,我等决计不会手足相残。此为正道谋国之举,与乱法乱命大有不同,皇长子莫计较些许口舌非议。”蒙恬显然注意到了扶苏的踌躇,有意换了副缓和口气。

    “……”扶苏却仍旧默不作声。

    “皇长子,倒是发话啊!”王离急切了,“我等……”说着忽然注意到蒙恬投过来的冰冷目光,连忙打住了。

    “王离,扶苏只问你一句,若朝中并无异常,却待如何?”

    “……自是王离向庙堂请罪了。”

    “不奉诏令领军还国,何等罪名?何等刑罚?”

    “谋逆,处灭族之罪……”

    “如此,世间还有频阳王氏么?上将军与太尉两代名将,一世英名,到了你这一代,如何便成乱臣贼子?其余参与兵变人等,蒙公与郎中令,两位冯公,李信将军,个个都资望深重,若尽数参与兵变被问罪,我大秦岂非自毁干城?扶苏不能拖累你等,更不能为一己私欲,开乱法乱政之先河!……”扶苏越说越是激切,说到最后已是面红耳赤,声色俱厉。

    “可目下形势,朝局已然生变!我等岂能坐等祸事临头?若诏书果然有异,皇长子,皇长子宁可,束手待毙乎?……”

    说出最后几个字时,王离的声音小了下来,扶苏也陡然沉默了,蒙恬和杨翁子同样没有插嘴的意思,幕府中一时间很静。

    不知过了多久,扶苏终是淡淡一笑:“若果然如此,夫复何言?”说罢分别向蒙恬、杨翁子和王离各拱了拱手,没再理会他们便踽踽去了,只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再没有吭声。

    2

    晚风送来了悠悠羌笛声,正在军帐中烦闷不已的王离猛然一愣,走出帐外,正见远处长城的烽燧上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看清那人之后,他连忙快步赶了过去,来到那人近前时,羌笛止住了。

    “皇长子……”王离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缓步上前,与扶苏比肩而立,一同眺望着远方的秦直道。

    “王离,做过梦么?”扶苏喃喃道。

    “做过,自然做过。”王离不明白皇长子如何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却还是马上答道。

    “都梦到过何人,何事?”

    “多是亲近之人,阿翁,大父,阿媪,皇长子你,蒙公,阮翁仲,还有皇帝……最常梦到的,自是惟嬴。”

    “一样啊……”扶苏轻叹口气,“扶苏与你一样,也常梦到亲近之人。只是梦得最多的,还是父皇……”

    “哦。”王离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长城崩塌那夜,我做了梦,梦见父皇故去了;还梦见天降火雨,整个大咸阳都被焚毁了;怪的是,后来我向蒙公提起,他竟也做了同样的梦……”

    王离心下猛然一惊,向皇长子投去了诧异的一瞥。

    “你说,父皇,不会有事吧……”扶苏却是浑然无觉,依旧自言自语着,借着落日余晖,王离看到他的目光满是迷惘。

    “该当,不会……”王离说得很是艰难,却越来越心惊肉跳。

    “十几年了。十几年前,我尚未加冠,便随蒙公来这上郡驻守,十几年下来,终是随他大破匈奴,幕府也跟着北移到了九原。不想今日又重回这上郡河西高地,只不知,何时方能重返咸阳……”

    晚风轻轻拂过,落日渐渐与山峦重叠了。

    “十几年间,回咸阳见父皇的次数,我扳着手指都能算清,每次见父皇之时,他那音容笑貌都刻我心底,尤其最后一次。父皇当时那副怒容,骤然发病那般惨状,我闭上眼仍能看清……”

    “皇长子,你,你定能重见陛下……”王离也不知是在劝慰皇长子,还是在给自己宽心。

    “……王离,你不知那次之后,我心下何等愧悔。我所愧悔者,既是自己那乱法之举,也是因长久不在父皇身旁,无权与闻国政,无力劝父皇尽早调整国策。蒙公也同我说过,我与父皇,谁都没错,谁又都有错:父皇错在国政本身,我错在乱法抗命;偏偏此等大势之下,我父子二人又都不得不坚持自家主张。若父皇马上听我谏言,必成出尔反尔,近年来父皇屡有坏法,此举又将大大损害秦政根基;可若我赞同严刑峻法,不出数年天下必将怨声载道,进亦忧,退亦忧,难矣哉!……蒙公与我说过,只要父皇在位,便只能先沿老路继续走,至多不时小修小补,以此稍稍缓解黔首怨心;秦政果真要改弦更张,只能等父皇一朝去了,可,可我却宁可父皇长生不老……若我能早日回父皇身边,一则他不致这般操劳,二则也不致民怨累积得这般深重;可我也知,父皇将我派到蒙将军身旁,也是要锤炼砥砺我,我又何能拒他一番苦心……”

    王离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听着。

    “白日里,蒙公、杨将军与你,都力主起兵南下问政,我却断然拒绝,你等必定以为扶苏迂阔,然则,扶苏确乎不想再将帝国拖入内乱了。父皇多年来屡有坏法之举,秦政根基已然大大松动,我等若再贸然起兵,甚或可能使秦政一朝倾覆,我大秦,内耗不起了啊……特使这几日便要到了,父皇那诏书也要到了,无论对扶苏如何安排,扶苏也决意不再违逆父皇意志;即或是要扶苏去死,扶苏也认了,若能以己身换得大秦江山永固,扶苏何惜自家一条性命?……”

    在王离惊愕的目光中,他从怀中掏出一轮玉璧,王离认出,这正是那个古怪阴影在平舒道上交给自己的那轮,也是当年沉入湘水的那轮玉璧。

    “那次在咸阳劝阻坑儒之时,你将这玉璧交与了太尉,太尉又将这玉璧交与了扶苏,扶苏再次求见父皇时,本欲将这玉璧还给他,不料未及见面诏书已下,从此便将我贬回了九原,这玉璧,也始终未及交还父皇……”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没有再说话,王离也同样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样久久伫立在阳周城之上,眼见斜阳渐渐沉入山峦背后,夜幕降临在整个河西高地上。(出魂记

    曲宫终于来到阳周城了。

    他很清楚自己带来的诏书的内容,也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设法逼迫扶苏和蒙恬自杀,至少也是逼迫皇长子扶苏自杀。丞相李斯将出使人选定为自己、又告知此行任务时,自己心下顿时狂跳起来:从常理看,这番使命当真是九死一生,若扶苏蒙恬听罢诏书之后勃然大怒,一剑杀了自己都有可能;即便无事,只要两人不肯当时奉命,这趟出使也仍不算成功。可最后还是中车府令赵高说服了自己,赵高说,自己是看着皇长子长大的,对他的秉性再熟悉不过,你休看他外表英烈,实则未经过重大挫折,若果然遇上定会一蹶不振;更有甚者,皇长子对皇帝奉若神明,偏偏又一心想修正秦政、修正皇帝,对秦政对皇帝既想遵从又想违逆,南辕北辙之下必定彷徨迷茫,此时攻其迷乱,必能一举奏效!切记,目下九原军仍无人知晓皇帝已死,只要扶苏确信此诏果然出自皇帝之意,必死无疑!只要扶苏已死,蒙恬纵想翻天也无人可拥立,反会使自家坐实谋反之实,定将投鼠忌器!……

    最终,曲宫还是听从了赵高,大张旗鼓北上了。他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只在意能否完成这一重任,如此才好报答丞相。他表面上是御史大夫冯劫的属官,其实私下里却是李斯的舍人。当年李斯任廷尉时,还是一名决曹掾的曲宫,曾因错解法令断案不公而反受其罪,眼看难逃一死,是李斯亲手焚毁了曲宫错写的鞫书,又仿他笔迹重写一封、盖上丞相大印,这举动一下使曲宫感激涕零,当场立下重誓:自己这条性命日后便是丞相的!此后李斯又想方设法擢升曲宫为御史,在曲宫心里,自己能有今日全是丞相器重,此番便果真为他肝脑涂地,又有何妨?……

    阳周城的幕府中,气氛凝滞得近于窒息,只有曲宫那微带颤抖的声音回荡着。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扶苏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曲宫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在扶苏听来,却仿佛一声惊雷在耳畔炸响,顿时一个踉跄,一旁王离虽也惊愕得屏住了呼吸,却还是眼疾手快抢上一步将他一把拉住。再看皇长子,脸上已没了一丝血色,惨白得令人不忍卒睹,身子却战栗得如风中落叶一般!

    “皇长子,挺住!”王离凑在他耳畔低声道,自己的声音却也情不自禁发着颤,只觉丝丝凉意不住由心底泛起。

    尽管早有准备,念到这里时曲宫却仍是情不自禁地抬眼望去,眼见皇长子的模样,忙重又垂下眼睛,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

    “……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皇帝三十七年秋。”

    一声悲泣突然响起,随后便是一声闷响,王离一声“皇长子”的惊叫。曲宫再次抬起眼睛,果然看到扶苏双手捂住脸颊跌坐在地,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指缝淌下,顺着手臂和衣襟滑落下来。

    他多少有些逃避地将目光移开,又迎面遇上了蒙恬的森森目光,话语也不由得磕绊了:“将军,在下,奉命行事;此乃,陛下亲笔……”

    蒙恬没有吭声,却向曲宫伸出了手。曲宫正在愣怔,杨翁子已大步上前劈手夺过白帛,自己先扫过一眼,脸色同样变了。

    “蒙公,确是陛下亲笔。”杨翁子咽了咽口水,声音极尽沙哑。

    望着杨翁子递过来的白帛,蒙恬饶是身经百战不知见过多少风浪,此刻也不禁浑身战栗起来了——字迹没错,印玺同样没错,可皇帝疯了么?竟会亲笔写下如此一道诏书!扶苏与自己,一个是帝国未来最可能的储君,一个是手握重兵的股肱大臣,都是整个帝国的柱石人物,但有一丝神智尚存,皇帝岂能命两人一并自裁?他究竟想做甚?想毁掉天下么?不会,决然不会!此中必有异常,自己决然不能奉诏!

    这样想着,蒙恬的脸色也青一阵白一阵地急速变化着,扶苏依旧在掩面痛哭,王离和杨翁子骤遇突变都是手足无措,曲宫则是忌惮着触怒蒙恬而不敢吭声,局面就这样一时僵住了。

    “皇长子……”曲宫终是自觉僵持下去不会有甚结果,仍然壮着胆子开了口。他不敢对蒙恬说话,只能转向扶苏,心下很是清楚,蒙恬久经沧海,必不会轻易相信诏书所言,自己若逼迫过甚,极可能将他激怒,怕便是再难回去复命了;目下倒是皇长子的反应被中车府令说中,只要他依旧迷乱,自己仍有可能成功!

    听到曲宫重又开口,扶苏缓缓放下双手,已是满脸泪水双目血红,尽管泣不成声,却仍在王离的搀扶下勉力站起身来,哽咽着伸出了双手,死死咬住的下唇随之渗出了一丝鲜血:“扶苏,奉诏……”

    “皇长子!”王离、杨翁子和蒙恬同时大叫。

    一丝欣喜陡然从曲宫心底闪过:中车府令料事如神,果然说中了!忙从随员手中接过长剑,不料刚转过身,一个高大的身影骤然横在了面前——

    王离!

    “将军欲阻挠特使乎?”眼见扶苏已决意奉诏,曲宫胆气顿时盛壮了起来,声音也随之大了不少。

    “呛啷”一声,王离长剑出鞘,剑锋直指曲宫当胸:“管你鸟特使!想动皇长子,先过我这关!”

    “王离,莫要乱命……”身后传来了扶苏强忍住的呜咽声。

    “皇长子!”王离猛然扭过头,第一次对扶苏大吼起来,“皇帝昏乱了,你也一并昏乱了么?这诏书必然有异!朝局也必然有异!我等须……”

    “王离,莫再说了!”蒙恬一声断喝,截住了王离话头。

    “蒙公!你也欲奉诏么?”王离更加急迫了。

    “老夫不会奉诏,目下不会。”

    蒙恬森然的话语骤然回荡在了幕府中,说着他来到扶苏面前,盯着仍然兀自啜泣的皇长子,勉力平静地开了口:“皇长子,陛下使老臣领三十万大军守边,以皇长子为监军,此天下重任也!若果真心存疑虑,你我岂能领军十余年?再者,我等北驱胡虏、修建长城,这等功业谁人不知?诏书说你我无尺寸之功,岂是实情?陛下只要神志清明,岂会写下这般话语?今日只一个使者送来一道诏书,皇长子便要自杀,安知此中无诈?你我至少该复请陛下!”

    “父赐子死,何能复请!……”扶苏满眼泪水抽泣道。(实习神医

    蒙恬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皇长子且听老臣一言:若面见陛下之后,陛下果然亲口命你我去死,那时再奉诏不迟,老夫陪你上路便是!”说着转身来到曲宫面前:“特使,老夫欲与你一同还国,当面向陛下复请!”

    “将军此请,从无前例,在下,不敢奉命……”

    蒙恬嘴角绽出一丝冷笑:“只怕由不得足下。”向左右递去一个眼色,四名甲士便大步上前,对曲宫做了个“请”的手势。曲宫眼见这等阵势,心下也开始忙乱,目光越过面前的甲士们,仍然紧盯扶苏连声大喊:“皇长子,欲违抗皇命么?陛下……”

    扶苏没有再答话,只是抱着头啜泣着;蒙恬、王离、杨翁子三人同样没有再理会曲宫,仍然环绕着皇长子;幕府之外,仍然能听到已经远去的曲宫那阵阵吼声:

    “皇长子,欲违抗皇命么?……”

    3

    夜色中的河西高地依旧营涛阵阵,灯火通明,一切都没有变,然而对于客居上郡的几位关键人物来说,这却是个无眠的夜晚。

    “皇长子,莫再喝了,歇息吧……”王离轻声道。

    扶苏摇摇头,串串泪珠从眼眶滴落到面前的陶盏中,溅起细小的酒花;纵然如此,他依旧用痉挛的右手抓起陶盏,递到自己嘴边,将那酒水哽咽着咽下,这才放下陶盏长吁一口气,浓重的酒气直扑王离而去。

    “你,如何不喝?”扶苏抬起通红的双眼,喘着粗气问道,额角已渗出大滴的汗水。

    “咽不下……”王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扶苏嘴角绽出一丝苦笑:“咽不下?你咽不下,我便咽得下么?咽不下也仍要咽啊,此等好酒,日后怕是再难尝到了……”

    稍稍一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声音缓慢而低沉:“错也,我却忘了,你我不同。我日后便饮不得这般好酒,你却仍能饮到;我已时日无多,你却路还长……”边说边抓过酒壶,重又自斟自饮起来:“既如此,我都喝罢便是了……”

    “皇长子!”王离一把按住了扶苏又要举起来的酒碗。

    扶苏重又抬起眼睛,眼神中一片蒙眬迷茫。

    “皇长子,如何这般颓唐?”王离痛心疾首道,“王离心中,你既是兄长,更是自家要效法之榜样。你在王离心中,直如当年司马靳前辈在我大父心中,陛下在我父心中一般!你,你莫要让王离失望……”

    听到王离提起了皇帝,扶苏的目光陡然呆滞了,片刻后他轻轻摇头,眼睛里氤氲起了一股雾气,语气中也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凄凉酸涩:“莫要学我。扶苏,是不成器的皇长子,是乱法抗命的罪臣,父皇责罚我,赐死我,都对。你却莫要学我,莫要学我……”说着一把推开王离的手,又将陶盏举到嘴边,要将酒水再次灌下去。

    “皇长子!”王离咆哮着劈手夺过陶盏,又将它一把丢回食案,只听“当啷”一声,一时间酒水四溅,“皇长子!王离直言得罪了,你如何这般愚忠愚孝起来?陛下的确圣明,数十年来极少错断;王离心下也由衷崇敬陛下,可我等不能盲目信他啊!陛下是人,不是神,陛下并非绝无错失!今日给皇长子与蒙公下的这道诏书,谁听了不震惊,谁听了不觉有异?谁能说陛下书这道诏书时绝无昏乱?谁又云丞相等重臣知晓后不会全力谏阻?谁又能说陛下日后不会幡然悔悟?凡此种种都有可能,蒙公不是正在全力斡旋么?皇长子便是稍缓一段时日又如何?若陛下果真认识到自家错失,果断收回成命,皇长子却已奉诏自裁,岂非铸成大错?皇长子毕竟是储君,大秦社稷毕竟在皇长子肩头,皇长子不为自家思忖,也要为天下将来思忖啊……”

    这还是王离头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说到最后已是痛哭失声了。

    “大秦社稷?天下将来?”扶苏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辛酸笑意,“为大秦社稷,为天下将来,扶苏便不能再违逆父皇了,不能再乱法抗命了。王离,你察觉不出父皇的本心么?父皇没有昏乱,父皇,本就想赐死扶苏啊……”

    听到最后一句,王离登时目瞪口呆。

    扶苏一声长叹:“你等都以为扶苏必是储君无疑,实则仍不察父皇本心。父皇此番出巡,不叫我南下,也不带其余皇子,只带了少弟胡亥,此中深意岂不明了?我等二十余皇子公主中,少弟胡亥最无野心,一片天真烂漫,自然最得父皇欢心。自古以来,废长立幼之事还少么?此为人君之常情啊。父皇心下定是想立胡亥为储,却又顾忌我已成势,一旦胡亥为帝,难保我不会起兵作乱,这才先下手为强,想将我与蒙公一并赐死,为少弟即位扫清障碍,此,亦是人君之常情啊……”

    “不可能,绝无可能!”王离霍然起身,瞪大了眼睛,“若是寻常君王,或可能有此卑劣算计,可陛下绝非那般人!陛下诸般决断,无不是为天下大计,纵有些许私心,又何曾因私心扰乱过大局?皇长子不能如此臆测陛下!”

    “父皇是人,不是神。”扶苏引用王离方才那句话,淡淡回了过去。

    “……”王离一时语塞,咬咬牙一把抄起扶苏刚斟满的那只陶盏递到嘴边,一仰脖便咕嘟嘟灌了下去,此后左手撂下空荡荡的酒碗,右手猛然一抹嘴角,长长喷了一口浓重的酒气,一股豪情也陡然从心底腾起:“皇长子,王离只劝你一句:千万莫奉诏!蒙公仍在想办法,王离、杨将军,还有涉间、苏角,还有三十万九原军,还有郎中令那些庙堂大臣,都会一同保你!王离这便去找蒙公!我等一同为你觅个稳妥出路!”

    望了望满脸期待的王离,扶苏淡漠地摇摇头,笑了。

    “怕的便是你等一并保我啊,你却如何不明个中道理……”他低声喃喃道。

    王离却并没有听到皇长子的自言自语,也没再对扶苏说什么,只是将一位老医师和两名甲士叫入帐中,向他们交代说你等看好皇长子,千万莫让他出意外;我去见蒙公,去去就回!三人一同应声时,他已大步出帐了。

    望着王离的身影消失在帐外,扶苏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越来越沉重的困意压在心头,他向着面前的食案伸出手,然而刚伸到一半便缓缓垂了下来,整个身子也随之伏到了食案上,半梦半醒间,一句话始终回荡在心底: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父皇,儿臣,会让你满意……

    “皇长子竟果真认准,赐死自己本就是陛下旨意?”

    听到王离转述了扶苏的诸般话语,蒙恬皱眉问道。www.hotelpropertychina.com

    看到王离默默点头,他一声沉重的喘息,双肘撑在了奏案上,两手按住了额角。

    “皇长子,你如何竟迷乱于斯……只要你自家定力足够,何人能动你?只要你自家无事,陛下纵然果有意外,天下也不会动荡,大秦江山也不会动摇分毫,这才是真正大局啊。当年陛下贬你回九原,正是因你不察大局;而今你突逢变故,如何重蹈覆辙,仍是不察大局……”

    这还是王离头一次看到蒙恬这般伤感,一时间自己也手足无措了,眼见蒙公久久沉默,终是憋出一句:“蒙将军,皇长子……终究情有可原。”

    “我知晓,不必多言了。看目下形势,皇长子怕是很难振作,我等当务之急便是保他无事。我意,你、我、杨将军,三人分头行事。杨将军监视那个御史曲宫;老夫一则向陛下复请,二则为皇长子谋划退路;你却须看住皇长子,绝不能让他出事。知否?”

    “明白!王离必当日夜守候皇长子身边,寸步不离左右!皇长子但有不测,王离……也随他去便是!”

    王离走后,蒙恬在幕府中枯坐了不知多久,终于摊开一卷竹简,提起大笔开始写那封复请诏命书,思绪随笔端一并飘飞着,皇帝的面孔也渐渐浮现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陛下,你该当还在人世吧,你若果真还在,老臣决然不信这诏书果是出自你本心。陛下你何等英烈啊,老臣与你相知数十年,平定嫪毐之乱时便认准了你是不世出的雄主,自那时起,老臣便与家父和蒙毅,与王翦老将军、王贲兄弟一道,铁了心要追随你。数十年间,陛下你灭六国一天下废分封设郡县书同文齐钱币通川防疏漕渠平百越定岭南抗匈奴修长城,件件都是石破天惊的亘古伟业,凡此等等诸般功业,此前能有哪个君王做得一二?此后怕也再无哪个君王能做得一二。王贲兄弟说得对,凭这般功业,陛下你决然无愧与三皇五帝比肩,决然无愧千古一帝,此非我等逢迎拍马,而是我等对你的衷心崇敬。自然,陛下你并非全无错失,可那些错失远不致淹没你创下的这诸般功业。你确实屡有坏法之举,你确实忽视了庶民生计,然则只要你能将皇长子明确立为储君,让皇长子继位为二世,这些缺失都可由皇长子替你补救,老臣也会尽心尽意辅佐皇长子替你补救;若是那般,我大秦江山纵不能传至千世万世,也至少能安如磐石不移不易。可如今,你,你却如何突然下了这般诏书,命我等一并自裁?你不思文明大业的传承么?你不思匈奴边患的泛滥么?你不思大秦社稷的将来么?皇长子与陛下年轻时一般英烈,早已准备奉诏;老臣也绝非胆怯自保之辈,若邦国有难需老臣做牺牲,老臣定会慷慨赴死;若老臣果有重罪,不待陛下开口,自己便当杀身以谢天下;甚或老臣确乎触怒了陛下,陛下确乎亲口命老臣去死,老臣也同样不会有半点迟疑!可扪心自问,老臣无有过失啊,皇长子更无有过失啊,陛下你何曾亏待过一个有功之臣,如何突然这般逼迫老臣,这般迁怒于你最器重的皇长子?老臣决然不信你是要立胡亥为二世,决然不信你是要替他继位扫清障碍,你不是那般眼光短浅胸襟狭窄的权谋君王啊,你一不封皇子土地,二不用皇族做大臣,这是何等公心?你不会拿族群兴亡社稷安危来换得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继位啊……难不成,你是被奸佞蒙蔽了?

    想到这里,前些日子那丝一闪而过的怀疑,重又幽灵般浮现在了蒙恬心头。

    果真是丞相李斯么?不,不对!丞相何等磐磐大才,为我大秦立下过何等煌煌功业,此等方正之人,岂能做出这般龌龊卑污之事?况且丞相若果真动此邪念,却又能图甚?论权势,论声望,除却陛下,天下再无一人堪与他比肩,若他意图乱命,岂非自毁功业,岂非自寻身败名裂?若说他嫉恨自己更是可笑,自己多年将兵在外远离庙堂,论对朝局影响远不如他,何来嫉恨之说?自然,丞相也有自家缺陷,自己听诸多大臣提过,丞相为人为政,多游移少担待,多斡旋少直言,多圆滑少骨鲠,多狐疑少决断,凡此种种作为,休说不能与王贲相提并论,便连冯去疾、冯劫、蒙毅等人似也多有不如;然则反过来想想,这几人,连同自己,谁又能有丞相那般理事才具?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既然人无完人,自然不能对他太过苛求。况且,丞相既是这般人物,又岂会有胆量做出这般矫诏之事?是了是了,多半是皇帝暴怒之时,丞相不敢直言劝谏;可若果然这般,他至少也该私下里给自己一封书信,言明当下大势啊?罢罢罢,总归常理揣测,丞相不当有此二心,自己切莫恶意忖度,给此等功臣身上泼污水……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蒙恬烦闷地一声长叹,不由得又想起了太尉王贲。三公九卿之中,除却胞弟蒙毅,便要数王贲与自己交好。王贲两样最大的长处,一是机警,二是果敢。若论机警,蒙恬自忖与王贲在伯仲之间,然则若论果敢,蒙恬却是甘拜下风:自己终究是先习文后从戎,先习的律法后修的兵学,依旧是文士根基,文士那狐疑犹豫的通病,自己终究未能全然摆脱;王贲却不然,年少之时便随王翦老将军从征,既有其父教诲,自家又久处军中,堪称铁石胆魄。蒙恬确信,只要王贲还在,陛下便绝不会发出这般荒诞诏书,若王贲是自己,无论何等人敢阻拦,他都会硬闯进甘泉宫强行觐见陛下,而不会像他儿子那般几句话便被劝住,也不会像自己这般整夜谋划对策却全无作为。哪怕王贲不在甘泉宫,而是和二冯、蒙毅同留咸阳;甚或只要还能理事,蒙恬都确信,事态决然不会闹得如目下这般不可收拾!惜乎,朝中最需他力挽狂澜之时,王贲这一世名将却只能留在频阳,终日病恹恹地卧榻静养,国难当头却无人可与并肩,惜哉痛哉!而今别无助力,只能自己独挑大梁了……

    天明时分,蒙恬终于完成了这道复请书,大笔撂下之际,已然老泪纵横了。

    4

    黎明时分,蒙恬来到了曲宫下榻的馆舍,一眼便见杨翁子守在正厅,倚在石柱上睡眼惺忪地打着盹,然而刚听到脚步声便猛然晃晃白头大张开眼睛,粗声叫了句“蒙公”。

    蒙恬忙举手示意他小声,然后自己也把声音放低了:“那曲宫昨夜如何?”

    杨翁子刚要开口,两名侍卫的痛斥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拔剑声突然从身后响起,原来是曲宫正想从内室出来,却被侍卫们拦住了,剑锋在前他不敢前凑,只能在内室中遥遥高喊:“蒙公,你不仅不奉诏,还拘押本使,却是何意?”

    蒙恬不屑地瞥去一眼,用目光向杨翁子示意,两人一前一后一同来到了庭院,这才低声开口:“杨将军,老夫须回九原,一则找个匈奴头领,将皇长子托付给他;二则亲调大军南下问政,这边便有劳你与王离多加小心了,只要皇长子无事,一切便都有转机……”

    纷乱的脚步声忽然从馆舍庭院外响起,间或夹杂着阵阵高声叫喊,仔细听来竟是王离的声音。(完美世界)蒙恬杨翁子望过去时一同吃了一惊——一身戎装的皇长子出现在庭院中,身旁跟着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王离。

    “蒙公,皇长子说要在附近转转,我怕有意外,不敢让他出去,他便要来找您折辩……”

    扶苏却是淡淡一笑:“蒙公,扶苏欲走走马,散散心。”

    蒙恬和杨翁子诧异地望着对面的皇长子,他们看到他虽则面色苍白神情忧郁,却已恢复了几许气定神闲。他显是刚沐浴更衣完毕,气色好了不少,目光重又变得镇定,身姿重又变得英挺。蒙恬记得昨夜王离对自己说过,皇长子饮了半夜的酒,却不想今日一早便醒了过来;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眼前的扶苏显然重新振奋了起来,那个多日来消失不见的皇长子仿佛重又回来了,一时不由得感慨万千。

    “皇长子能重新振作,老夫心安矣!你只切记,老夫、王离、杨将军都在,只要你不出事,一切便都还有转机……”

    扶苏的笑容中满是忧郁:“谢蒙公。扶苏,不会拖累你等。”

    蒙恬并未注意扶苏的说法,只是点头道:“皇长子既已无事,出去走马自然无妨,只小心莫去得太远;王离,你领一个百人队,仍跟着皇长子!”

    “诺!”

    ——“扶苏!你若果为忠臣孝子,岂能抗命乱法?……”

    馆舍内再度传来了曲宫的叫嚷,随后便是侍卫们的怒斥声推搡声;虽则如此,曲宫念诵诏书的声音还是遥遥传来,分外响亮:

    “……扶苏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听到曲宫宣读着诏书,蒙恬王离杨翁子心下同时一颤,又同时将目光投向扶苏,不想皇长子的表情依旧木然。

    “轰隆”一声,内室的木门被猛然关上了,曲宫的声音也被打断了。

    “蒙公放心,扶苏,知晓自己该做甚。”扶苏分外平静地拱了拱手。

    “皇长子,早去早回。”这是蒙恬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湛蓝的苍穹下,河西高地的群山万壑间,一支马队自阳周城疾驰而出,沿着长城一路向东,当先一白一红两道影子,正是扶苏与王离。

    王离伏在丹骎背上,死死咬定了皇长子的追风。尽管此前两人曾无数次在这河西高地走过马,然而目下王离却没有丝毫闲情逸致,只紧盯前面皇长子的身影,拼命抽打着丹骎。皇长子的突然振作虽则令人欣喜,王离却分明觉察出了一丝异样,唯恐他出意外。不过还好,这一路始终无事,有几次追风的脚步稍稍放慢,丹骎便赶了上来,于是王离得以端详扶苏的侧脸,但皇长子的神色依旧镇定。

    午后时分,远方遥遥传来了雷鸣般的滔滔水声,一道山岭横亘眼前,扶苏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招呼王离和整个马队随自己一同上山。一个时辰后众人来到山巅,方圆数百里景致尽收眼底:东面百里之外,正是滔滔大河奔腾向南;北面是生水南来,从脚下流过时分出了一条西向支流,这两条水在后世分别被叫作无定河、大理河;南面,逶迤蜿蜒的长城一路向西延展,一直通向远方的阳周城。夏末秋初的午后,浓烈的日头洒满了河西高地,无论是两条大水、长城还是远方的阳周城,一切都沐浴在无尽灿烂的金色中,分外壮阔秀美。

    “王离,你我脚下这山,便是疏属山。”遥望着远方的长城,扶苏的语气很是平静,“你未入九原军时,我曾多次策马来此地,有两次还在附近一座山巅茅亭中赏月,那时便动过心思,若有朝一日自己战死沙场,也不求尸身运回咸阳,能葬在此地,足矣……”

    “皇长子,莫乱说!”王离心下陡然一颤,忙打断了扶苏,“目下已是午后,时候不早了,还是走吧!”

    扶苏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转过身望着王离,目光极为平静,王离却被他看得心下阵阵发毛。

    “王离,再随我走一段,最后一段路。”

    “皇长子还想去何处?”

    扶苏指向了疏属山对面的一处崖壁:“那里!我几次来这疏属山,却从未留意那处崖壁,想去看一眼。”

    “去自然无妨,可……”

    “总归,也是最后一段路了。”

    “……诺。”

    扶苏笑了:“这回你我再比比丹骎追风脚程,何如?”

    “皇长子愿比,自然无妨……”

    “只是此番你我须换换坐骑,我骑丹骎,你骑追风!”

    “好,好……”王离虽点头答应,心下却更是疑惑,不明白皇长子究竟何等心思。

    “一言为定!你若输了,须出今晚的酒钱!”扶苏朗声笑道,笑声中恢复了久违的爽朗和无拘无束。那一刻,王离忽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皇长子时的情景;日后回忆那一刻时他才想起,那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他的笑声。

    两人领马队来到山下,又来到了头碰头啃着野草的两匹坐骑前,扶苏轻拍了拍追风的脸,正要从它身旁走过跨上丹骎,白马却突然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袖。

    “追风?”扶苏皱起了眉,想将衣袖掣出来。

    白马仍然不松口,继续死死咬住衣袖,大大的眼眶中竟陡然盈满了泪水。

    周遭一下静了下来,无论王离还是其他骑士们,无不惊愕地望着这一幕。

    “追风,听话。”扶苏的语气依旧那么平静,他再次拍了拍追风的脸颊,白马这才缓缓松开了嘴,抬眼望着自己的主人,大滴大滴的泪珠扑簌簌落下。

    皇长子却仿佛浑然无觉,若无其事地跨上丹骎的马背,一声皮鞭破空的清脆声响,汗血马已带着他如一团火焰般猎猎飘舞而去,只留下了鲜血般点点殷红的汗水。

    “皇长子,等我!”王离慌忙叫道,匆匆飞身上了追风,再一挥手,马队便追随着皇长子的身影席卷而去,然而其他骑士无论坐骑还是骑术,都远不及扶苏丹骎那一人一马,于是整个马队只能眼睁睁看着皇长子绝尘而去,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快,还能继续追逐的,只剩下了王离一人。

    纵然如此,王离也只能做到勉强不被落下而已。尽管骑术极是了得,但追风毕竟不是自己的坐骑,无论他如何想尽办法,始终没有骑着丹骎那般人马浑然一体之感,看着前面越来越远的皇长子的身影,王离心下疑虑的同时也不禁泛起一丝佩服:此前自己曾与皇长子多次赛马,每每不分胜负,两人骑术看似一般高,可而今观之,自己怕是只仗着马好而已,否则何以互换坐骑之后,自己如此轻易便落后了?看这般形势,皇长子很快便要将自己彻底甩下,自己只能循着丹骎洒下的那些汗血,才能追随他的身影了……

    ——慢,汗血?

    想到这里,王离心下突然没来由地一颤,侧头看去,只见遍地的黄土青草间,滴滴汗血居然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待到后来,竟是淅淅沥沥变成了一道蜿蜒曲折的红蛇!

    一阵凉风迎面吹来,扑鼻的血腥气。马背上的王离猛然一个激灵,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才没有栽下来,一股寒意立即从心底腾起,一个可怕的猜测顿时攫住了他的心——

    这根本不是丹骎的汗,是皇长子的血!

    “皇长子!皇长子!”王离陡然声嘶力竭地大吼着,拼命挥动着马鞭死死抽在追风的后臀上,每一鞭落下,都要在雪白的马身上留下一道血痕。追风则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悲鸣,眼眶中的泪水被疾速甩向身后,尽管它早已是全力狂奔,然而此刻却不知从何处再次得到了助力,更加奋力地追逐着主人的身影。

    终于,在即将赶到那处崖壁时,他们遥遥望见了皇长子马背上的身影,人和马的脚下已积成了一处不小的血泊。

    “皇长子——!”王离撕心裂肺狂吼着的同时,追风已带着他卷到了扶苏身前,刚翻身下马,马背上的扶苏已经一个踉跄,倒头栽到了遍地殷红中,一把匕首随之掉落在地。王离大步赶上,拉起皇长子的左手,却一眼望见那手腕已被割破,汩汩鲜血正不住沿着小臂向下淌着。

    “皇长子,你……”王离顿时失声痛哭,手忙脚乱地撕下了战袍的一角,匆匆为他包扎起手腕。

    然而,扶苏却是静静望着他徒劳的忙碌,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惨淡笑意:“王离,莫,莫白费气力了;扶苏,早心怀死志……”

    “皇长子,糊涂也!”王离一把将扶苏揽在怀里,顿时大放悲声,“只要人还在,无论你蒙了何等冤屈,终有转机啊!蒙公会保你,郎中令会保你,王离更会保你啊!我等三十万九原军,谁不肯为你效死?你却如何选了这最不可取的路啊!……”

    扶苏轻轻摇头,声音也越发衰弱了:“扶苏知晓,你等都是为我好;我若果欲自保,也必不致死。然则乱法抗命,向为国之大患,扶苏纵死,不乱秦法,不抗皇命……”

    王离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抱着扶苏痛哭流涕,任由皇长子的血继续流淌着,渐渐将自己淹没。此时其他骑士们已经陆续赶到,人人眼含泪水围在了垂死的皇长子周围。

    大滴大滴的水花落到了脸颊上,随之相伴的还有那熟悉的响鼻声和烘烘的热气。扶苏微微睁开眼,看到追风正泪眼蒙眬地垂首望着自己,于是艰难笑了笑,最后一次抬手抚摸它的脸颊,在那雪白的侧脸留下了一道血痕,然后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了那轮没能还给父皇的玉璧,眼看着满手的鲜血丝丝缕缕沁入了玉身。

    “王离,替我向蒙公致歉,劝他莫要乱法抗命;也莫恨父皇,他要我死,定有自家盘算;还有,好好待惟嬴……”

    皇长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只剩下嘴在一张一翕着。王离顾不得拭去泪水,只将耳朵凑近扶苏的嘴,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听到他在轻声哼着一首歌:

    山有扶苏,

    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

    乃见狂且。

    ……

    在即将失去所有意识的最后关头,皇长子心底重又飘荡起了这首歌。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而自己学会的第一首歌,便是这《山有扶苏》。

    那是父皇教自己唱的啊。

    倏忽间,扶苏仿佛回到了儿时。那时自己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童,那似乎是个春日的午后,面前的父皇和如今的自己一般年轻,而母亲也还在人世,依旧年轻美丽,她抱着襁褓中的惟嬴伫立在一旁,和父皇一样,静静听着自己含含混混地唱这首歌。一曲唱罢,父皇笑了,母亲也笑了,襁褓中的惟嬴也拍着小手咿呀笑了,随之回荡在耳畔的,是父皇的爽朗笑声:

    “唱得好!扶苏,日后你也要像那山间小树一般茁壮!”

    ……

    父皇,扶苏遂你心愿,去了。扶苏只愿父皇身体康健,只愿我大秦江山永固……

    这样想着,他用尽最后气力,握紧了手中的玉璧,将它向着远处的崖壁遥遥掷去。伴随着那惊心动魄的玉碎之声,皇长子的手缓缓垂下,震天的哭声顿时笼罩了四周的峡谷山野。

    长长的悲鸣陡然响起,满面泪水的王离抬头望去,但见原本静静伫立的追风突然间撒开四蹄,低头向着那处崖壁直直猛冲而去!

    “追风!”王离情急之下大吼道。

    汩汩鲜血从崖壁上淌了下来,又向着王离脚下流去,坐骑的血与主人的血混到了一起。

    丹骎仰天嘶鸣了起来,所有的战马也都嘶鸣起来,长嘶中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感伤。这些嘶鸣先后撞击在崖壁上,变成了阵阵呜咽般的回响,随之而来的是点点滴滴的水滴由石缝中徐徐渗出,再顺着崖壁先后淌下,最终汇成了道道清泉,冲走了遍地的鲜血,留下了呜咽泉的故事,留下了杀子谷的传说……

    5

    尽管只是初秋,大片雪花却已从天穹纷纷洒落了。

    河西高地的山峦谷地沟壑墚峁,无处不是皎洁银白。就在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中,一道白虹却赫然出现在远方的疏属山上,下面便是皇长子的坟冢所在。遥望着那道白虹,一袭麻衣的蒙恬一脸木然地呆坐着,从这场雪下起来时算起,他已这般枯坐了一日一夜。

    “蒙公,走吧……”同样一身缟素的王离哽咽道,话音未落,红肿的双目又是串串泪珠滴下。

    蒙恬轻轻一颤,终于抬起手,在王离的搀扶下刚要起身,却又立即跌坐在了雪地中,原来腿脚已全麻了。一旁杨翁子见状大步上前,和王离一左一右齐齐伸手,这才将九原将军搀了起来,又叫过两名侍卫抬过担架,将他抬向远处那辆辎车。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士卒们脚踩积雪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回荡在耳畔。担架上的蒙恬久久扭着头,望着疏属山上白虹之下的扶苏墓,直到那里已变成一个小小白点,自己的脖颈已变得酸痛,这才慢慢转过头来,又呆望漫天雪花,任由它们将自己覆盖得满头满身一片雪白,即便一旁的士卒伸出手来为他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他也始终毫无反应,向来犀利的目光竟头一次变得混沌迷茫了。

    车轮吱嘎碾压着积雪,辎车中的蒙恬半梦半醒地晃动着,不知不觉间,心底重又回荡起了扶苏的最后几句话:

    “谢蒙公。扶苏,不会拖累你等。……”

    “蒙公放心,扶苏,知晓自己该做甚。……”

    “王离,再随我走一段,最后一段路。……”

    皇长子,蒙恬本以为你只是一时昏乱,不想你早已心存死志,不想你死志竟这般坚决。蒙恬知晓,你是想效法当年晋太子申生,宁愿以己身之死,换来秦法之稳固,换来皇命之神圣,可你如何不想想,你不在了,谁人堪在陛下之后继位为二世,谁人可修正秦法,谁人可稳定朝局?这才是真正的大局啊,你既身为皇长子,该思虑的便不是自家的生死,而是整个秦政的存亡,是整个天下的命运,荀子有云从道不从君,说的便是此理啊……罢,你如此一腔热血,如此一颗赤心,老夫何能再指责于你,何忍再指责于你,事已至此,夫复何言!老夫只痛悔自己未能早日明白你的心意,若老夫早知你心思,便不会这般白费气力做诸般铺排,延宕这多时日,不会再一心待你振作后再拉你一道问政,老夫定然早早便果断起兵,南下甘泉宫了啊……你劝老夫莫要抗法乱命,老夫听你的,而今老夫也确乎不想起兵了。你若还在,老夫拼了这条老命也会保你即位;可你已不在了,老夫还能保谁?此等形势若再起兵,老夫便果真成了叛臣;况且而今陛下纵然昏乱,可庙堂重臣们都在,蒙毅也还在朝中,老夫不信你那冤屈、老夫那冤屈,便无可洗刷,你且安息吧,老夫日后还会回来看你……

    这般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车轮吱嘎声终于停下来了,那阵阵有节奏的颠簸也同样停下来了。蒙恬眼皮一颤,略略清醒了过来。

    “到阳周城了么?”他梦呓般问道。

    “将军,到了,只是……”车外传来了士卒迟疑的声音。

    “只是?”

    长长的马队最前方,王离同对面的曲宫对峙着。

    “敢问将军,蒙公可在?”曲宫一脸倨傲问道,眼见皇长子已死,他顿觉大功告成,也颇有些有恃无恐起来。

    “何事?”王离面色阴沉,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督他奉诏……”

    曲宫刚说出这四个字,王离已是一声咆哮猛扑了过来。曲宫没想到这王离竟真敢向自己动手,一边手忙脚乱向后缩去一边大叫起来:“来人!来人!”

    可不知为甚,随他一起前来的几名郎中明明就在身旁,也明明听到了他的呼救,却没人动一下,眼睁睁看着王离几步上前,一把揪住曲宫的衣襟,扬起了拳头。

    “王离,你,你敢违抗皇命,你敢冲撞特使!……”望着近在眼前的王离凶相毕露,曲宫全力挣扎着大叫道,然而下一个瞬间已被王离狠狠一掌掴得转了两圈跌倒在地,嘴角随之淌下了汩汩鲜血;王离又嘶吼着撩阴一脚,曲宫身子便猛然向后飞起,重重跌落在两步之外,他急忙一骨碌爬起来跪伏在雪地中,瑟缩着连连叩头:

    “不,不干我事,我只奉命行事,将军饶命……”

    “饶命?还我皇长子,我便饶你狗命!”王离怒吼着拔出长剑大步上前,剑锋对准了曲宫的喉咙。

    ——“王离,够了!”一声短喝从背后响起,虽苍老疲惫却依旧透着威严。

    “蒙公,你发句话!”王离一把丢掉手中长剑,转过身来面对蒙恬愤激地连番大吼,“三十万大军在手,我等甚事做不得?皇长子不在了还有王离!王离领五千铁骑开路,你我这便南下问政!……”

    “王离!”蒙恬再次断然喝道,“皇长子心意,你还不明白么?你我若果真起兵,他那苦心岂不白费了么?不能乱法!不能抗命!记住,王离,你既身为九原将军,肩负的便是国门命脉,绝不能意气用事!”

    “九原将军?我?”王离愕然了。

    “今日之后,你便是九原将军!”

    “这,这……”王离不知所措了,心头忽然间闪过了那封诏书的最后一句——以兵属裨将王离,不由得急切大喊:“蒙公,你也欲奉诏不成?”

    “老夫不肯起兵,却也不会奉诏,老夫只会复请!复请期间,老夫下狱等回信便是!老夫不信这诏书果然出自陛下本心,况且蒙毅还在朝中,他定能查清此中要害!皇长子与老夫身上冤屈,早晚会洗刷干净!水落石出前,九原军绝不能轻动!”

    “蒙公,你……”

    蒙恬没有再理会王离,缓步来到仍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曲宫面前:“特使请起。你若肯将老夫复请书送回甘泉宫,老夫便下阳周狱等候复命。若这诏书确乎陛下本意,老夫绝不含糊,立即自尽,何如?”

    曲宫扬起脸,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口中咕哝着,却是突然间吐出一口血涎,其间还混杂着两颗小小颗粒,原来是刚才被王离打落的两颗门齿。

    “蒙公嘱托,在下,定然照办……”他龇牙咧嘴答道,声音也仿佛漏着风。

    蒙恬又转过脸来:“王离,杨将军,你等将弟兄们都招来,老夫有话说。”

    风雪初歇,一轮红日高高挂在了枝头。

    阳周城外的校军场上,黑压压挤满了秦军将士们,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将台上的九原将军蒙恬身上。四下里一片鸦雀无声,只有蒙恬的声音在校军场上空回荡着。

    “各位弟兄,前日皇长子已然奉诏自裁,死前说过,自己纵然身死,也不能起兵乱国。蒙恬为其痛惜,更为此语感奋!而今老夫固不会立即奉诏,却也绝不能乱法抗命,绝不能辜负皇长子一番苦心;而你等更不能!老夫曾闻听,当年武安君李牧离开井陉关时,对赵军将士说过,你等要忠的是赵国,而非自己这一将;而今,老夫也要对你等说这句!任何大军,都不该是一将的私家大军,不该是一支朋党的私家大军,而是邦国公器!九原国门,还需你等守护;大秦新政,还需你等捍卫,你等不能因老夫一己恩怨自乱阵脚!老夫冤屈,自有洗雪之时,弟兄们不必为老夫忧心;便是老夫果真不在了,弟兄们也不能随意轻动!若因你等轻动而使国门洞开、匈奴侵入,你等便是华夏千古罪人!……”

    蒙恬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校军场上空,王离、杨翁子、涉间、苏角……所有的将士眼中都盈满了泪水。

    蒙恬双手捧起一只铜匣,递给一旁的王离:“王离,这匣中便是兵符印信,诏书既然命你接替老夫为将,老夫便将它们尽数交与你。自今日起,你便是新一任九原将军!”

    王离接过铜匣,两臂不觉一沉,只觉此匣有着千钧分量,不由得哽咽了:“王离……等蒙公重回九原,重领大军!”

    “对,等蒙公重回九原!”其他将士们也叫成了一片。

    “重回九原……”连日来,蒙恬嘴角还是第一次泛起一丝微笑,只是这微笑中,辛酸却多于温暖。

    陛下,接到老夫复请书信,你不会再昏乱了吧?该当能幡然醒悟了吧?蒙毅,你又能否证明为兄清白,为我洗刷冤屈?还有丞相,你果真心怀自保之意,不肯为蒙恬说句话么?……

    囚车之中,蒙恬这样想着;囚车之外,王离、杨翁子、涉间、苏角四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默默护卫着他们的将军,陪伴他走向阳周城的大狱,直到那黑洞洞的牢狱大门吞噬了蒙恬的身影,三名年轻将军才和杨翁子无言地拱手道别,又率领着九原军踏上了北去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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