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就像文人的诗社,古琴的琴社一样,无欲而成,共同的愿望就是在一起玩。(
穿越之我是狙击手)如果建立在商业角度上,建立在跟社会潮流走的基础上,最后将是饮鸩止渴。
——张卫东
现在昆曲形势非常严峻!世界遗产后,昆曲变成肥猪,大家来吃!他们搞昆曲不是保护昆曲,他们是吃昆曲。猪是要让人吃的,但种猪不能吃了!吃了昆曲就没有了。种猪变成杂交猪,也不是昆曲了。
——顾笃璜幽兰香飘恭王府
2011年6月28日,为纪念昆曲“入遗”十周年,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长田青力邀,苏州平均年龄七十岁以上的“继”、“承”两辈演员,在恭王府上演了四出传统的折子戏,成为古都北京一道厚重亮丽的文化风景。
这是苏州昆剧传习所的顾笃璜、薛承钰和退休的钱璎、张澄国等人费心费力做的一台戏。
7月16日下午,剧组载誉归来后,在苏州昆剧院“汇报”演出。
《楼会》。明袁于伶所作《西楼记》之第八出。写于叔夜与名妓穆素徽西楼约会。扮演穆素徽的柳继雁,以七十多的高龄,居然款款移步,莺莺婉唱,将“梦影梨云”、“病不胜娇”的女子演得神韵毕现。虽然“烟花贱质”,却与“阀阅名流”一见钟情。其间细微之处,表演得非常精妙。尤其是她的唱,莺声燕语,婉转缠绵,真可谓“一声一字万种悠扬”!
《卖子》。明沈鲸《双珠记》之一折,写郭氏因丈夫入狱,义不独生,决然卖子后与丈夫诀别投渊。这是大悲剧。出卖亲生骨肉,如何了得!尹继梅的表演层层递进,先是波澜不惊,似乎卖儿就如卖菜,而当王章说要收下她的儿子时,顿起微澜,一举一动,一声一念,无不令人唏嘘揪心。而郭氏在失子昏迷醒觉之后,一个习惯的抱儿子的动作落空,她突然明白,她的骨肉没了!她的心被掏空了,整个人就只剩下一副躯壳!哭无声,喊无言,只是撕心裂肺的干嚎……尹继梅的表演步步推进,扣人心弦,催人泪下,堪称完美。(
都市超级兵王)
《狗洞》。明末清初阮大铖《燕子筏》之一折。写鲜于佶胸无点墨,请人代笔,得中状元。主考官设局将其禁闭室内,命其作文三篇。鲜于佶窘极无奈,竟掀去衣冠,从狗洞爬出。故事荒诞不经,却是揭露科场黑暗的经典,讽刺活灵活现,倒让人联想起当今徇私舞弊的种种乱象。扮演鲜于佶的朱承泓,拿捏得颇有分寸感,把一个几乎是目不识丁的“状元”的丑态演绎得活灵活现。于是观众跟着剧情,时而会心地笑,时而暗暗地恨,时而又巴望眼下的卖官鬻爵的贪官污吏也这么钻进狗洞以大快人心……
三出戏是沈传芷和徐凌云传授。排演特别注意严格保留文学剧本和音乐曲牌的本来面目,不做改动,更无“创新”。表演多为“原始”状态,舞台和音乐也是“原配”。一桌二椅,甚至没有任何布景和道具。
演出的意义或者不仅仅在于呈现昆曲的“原生态”,更在于让今天的观众领略昆曲的昨天——了解昨天,才会珍惜现在,也才会尽心呵护它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为了这次演出,北京的一位名叫刘洪庆的作家,张罗忙碌了一阵子,还写了一副对联送给顾笃璜——园可怡心青春褪尽孤枝指天犹劲
云又过眼暖冬归来牡丹伏地长生顾笃璜是“继”字辈和“承”字辈共同的精神支柱。
一生钟情昆曲
北有张卫东的危言:“正宗昆曲,大厦将倾!”
南有顾笃璜的呼号:“保卫昆曲,垂死挣扎!”
上世纪50年代,浙江钱法成主动打报告要求从省文化局去“国风”剧团工作,苏州的顾笃璜更加“另类”:1957年,他放着好端端的苏州文化局副局长不做,却要辞职去剧团“搞业务”!
正在“反右”!作为**员的他,这样做是“反常”的,给个右派的帽子也“顺理成章”,但是,宣传部凡一部长给予了极大的理解,没追究。(
那些年混过的兄弟)
之后,他在昆苏剧团工作了几十年。
他是苏州望族,十几岁就是昆曲“小票友”。祖上“过云楼”藏书非常丰富,明四家的画都有。1949年后,祖上所建怡园和“过云楼”藏书“悉数”捐赠国家。后来他还变卖了一部分房产,和苏州大学中文系一起办了个昆曲本科班。这还是昆曲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遗产名录之前。
天下昆曲人多矣,宁有痴如顾笃璜者乎?
时尚青年追昆曲
2008年9月20日,走过车如流水的凤凰街,弯几步就是著名的清代诗人沈德潜的故居。“阔家头巷”又叫圆通巷,是清代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这里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网师园,还有圆通寺。
小巷窄窄,不过丈余,小巷浅浅,只有几十公尺,却是一条穿越时空的光阴之线,穿连了几百年的历史,也串联了几十家琳琅满目的小店铺。
重建的“昆剧传习所”就在路口的沈德潜故居。
乾隆皇帝称沈德潜为“江南老名士”,顾笃璜是不是也可以称做现今的江南昆曲老名士?
每周二、六的上午,顾笃璜都会在这里“传习”他对昆曲的执着甚至是执拗。
头发花白,根根竖起,密匝匝却是条理清晰。眼睛烁亮,颧骨分明。手里捧着个硕大的塑料茶杯,蓝宝石的颜色,二十元买的,上面有标识:一千毫升。他喝自制的“茶汁”,每天上、下午各一杯。一把折扇,两面都是孙中山的字:一面是“博爱”,一面是“天下为公”。当然不是真迹。
初次见面,并不如外界所说的“古板严肃,难以接近”。(
武唐第一风流纨绔)几句话过后就可以无拘束地交流了。
顾老指着北京来的昆曲的追随者说:你看看,他们都是时尚的青年!
果然,穿着牛仔,宽袖,露背或者是超短裙的,都有。
台湾客人说:前卫人士看昆曲。
还有一句:最好的昆曲演员在大陆,最好的昆曲观众在台湾。
千万不要把种猪吃掉
就苏州昆剧,顾老写了本书《艰难曲折的历程》,还写了《昆曲衰落的思考》。他说,我养猪,他们吃肉,但是,千万不要把种猪吃掉!遗产就是遗产,创新就是创新,不能混为一谈。
现在花很多钱,搞的是“非艺术”。保护就是保护,不能乱改。美到极致的昆曲艺术,怎么“创造”也不可能“创造”出来!
现在是拿政府的钱,编戏,演员和导演都有份,“先富起来”,然后活动,去拿个什么奖……
不管给多少钱,我不干!我从来不在昆曲上拿一分钱。包括《长生殿》,我导演,也没要一分钱。我不是吃昆曲。
这边寂寞无比
2008年9月30日,国庆长假的第二天,观前街满眼都是人,潮水般这边涌过来,那边推过去!南腔北调的游客,把个偌大的观前街挤压得小小窄窄,仿佛眨眼间马路就变成了羊肠小道!家家客满,店店超员。百姓度假,商家大乐。所有的商店都是人头济济。
观“钱”(前)街只管数钱便是!
与观前街的热闹截然相反,昆剧传习所里却是冷清得出奇。
沈德潜老人塑像静静地坐着,“老名士”目光炯炯,穿透时空,笑人间繁华如梦,又敬人间寂寞如许——
七个老人,在传习所的里间,开会。
既然放假,又是长假,总得让人们无牵无挂地休闲啊!所以,即便在被认为是全世界开会最多的中国,现在节日长假也不开会了。(
护花状元在现代)
可是,现在,当我面对传习所几位老人的会议时,却肃然起敬了——
他们正在商量,如何利用忠王府这块阵地演出昆曲剧目。
说话的正是顾笃璜,他说,从10月6日开始,周二至周日,能不能天天演?我们不去,上海(昆剧院)会来,他们条件好。关于演员,要自愿,不能勉强。排一下,能参加的有几个,可以做工作的有几个。等等。
“我们白天演出,不收门票。晚上卖票。观众看中的是我们的传统,不是看海派!”
觉得没有太多把握,“承”字辈要碰头,传习所秘书长薛年椿就希望顾笃璜能去说说,顾说不一定我说了就有用。现在人是有的,就是不一定肯参加。最后答应去说说。
为了昆曲?何必“昆曲”?!
“甚至不能寄希望于昆曲从业人员!”
突然冒出的这句话,令我感到震惊。
“正宗的昆曲正在流失。这是文人欠的一笔债!”
我又不解。
顾笃璜说,没有把艺术传给艺人。
关于青春版《牡丹亭》,顾说,最早是他提出来的。古兆申给浙江写了个本子,演出以后,不怎么理想。我请他(古兆申)来苏州。他来了,就去拉白先勇造势。白先勇一来,古兆申自己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就退出了。
古兆申是很有艺术的。艺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白先勇宣称:原汁原味,只删不改。因为是古董,只能欣赏,不能损伤。实际上,不可能,损伤很多!他们以为,这样改了,接近观众了,他们不知道,观众是要培养的。(
暗恋密码)真正的昆曲观众是要用最高标准来培养的。
这样做,其实是自己丧失信心了。对民族,对文化丧失信心了!否则就不会这样做(改)。我们常听人说,你看看,中国人阿弄得好?!说了多少年了。要使中国人树立信心。
为了昆曲?
“何必‘昆曲’?!”
可以创新,但不能改造
顾笃璜承认,《牡丹亭》会有人去弄,反对也没有用。领导有钱,有人,允许这样做。“但是我告诉他们,得不偿失!”
他说,这样绝不能代替遗产保护。昆曲的价值是古人创造的,不是今人创造的。古建筑,修旧如旧,现在又讲修旧如故了。我不排斥这样做,但是,保存和创新是不一样的。就如美声歌唱家,和流行歌曲歌唱家,都需要,不能互相排斥;交响乐要,摇滚乐也要,但不是把交响乐改成不伦不类的摇滚乐!
可以创新,但不能改造,不能替代。
青春版《牡丹亭》是“借”传统说现在,是昆曲的“改造”。“只不过是把古建筑的门窗换成了铝合金。”
《牡丹亭》艺术上的成败得失,可以讨论,有些要留给后人(说)。
孤独,也是一种美丽
11点45分,我送顾老上汽车。公共汽车,931路。
每周二、六,或者其他时候,他就乘这一路公共汽车,从家里来传习所,忙完了再回家,两点一线。
目送老人登上公共汽车的刹那,我感觉老人的身躯有些高大起来,只是高大得有些模糊。他的观点未必都是真理,但是,在昆曲成为“时尚”,成为某种符号时,是不是很需要这样执着甚至是顽固的“守护神”?
忽然就想到一句老话: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顾笃璜性格中似乎存在某种弱点,但是,他对昆曲的虔诚对昆曲所做出的贡献,是谁也否认不了的。
顾笃璜是昆曲的“清客”。六七年的采访中,遇到几个这样的清客,他们视昆曲为身份,视昆曲为生命,视昆曲为精神的家园……
他们人数极少,却坚持不懈,自我欣赏,也自我高尚,大千世界的纷扰休想影响他们一丝一毫,他们对昆曲的理解固执乃至偏执,任何关于昆曲的言论,只要与其不一致,就会表现出几近恐怖的愤怒!
北京昆曲研习社的朱复便是其中之一。2013年9月下旬,我联系采访,开始他不接受,说要得罪人,后来被我说动了……
就这么摸到了他家。他态度非常鲜明,言辞也十分激烈。
他最佩服的是吴新雷:《中国昆剧大辞典》三百一十万字,先生亲自校对了七遍……有哪个专家教授能做到这样了?!
他对台湾的昆曲传承也有自己的评判:这些年给台湾曲友教唱的都是大陆去的演员,而不是徐炎之那样的曲家,不是纯粹的昆曲……
对大陆的“昆曲热”,他表现得非常不满,对动不动就说“创新”等等尤其反感。
我说,扬州一位已故曲家说昆曲是佛前灯,长明,但不会燃烧。
他说,佛前灯也要有和尚照应……
他的意思:和尚不照应或者和尚念歪了经,(昆曲)灯也会灭!
临别时他起来送我,因为小儿麻痹症,他的身体是倾斜的,但是我依然感觉到他精神上的独立。
独立和孤独往往联系在一起。
孤独,也是一种美丽。
“杂交”了就不是昆曲了
2008年6月19日,苏州“承”字辈联谊会成立,每周五唱曲,很活跃。
10月9日下午,第四次活动。
苏州碑刻博物馆。红墙外面是繁华的人民路。碑刻的长廊容纳了千百年的历史,却没有留下一页关于昆曲的残篇断章。
不大的一间会议室,却是座无虚席,以至于后来者只能坐在门槛上。“大班长”薛年椿说,今天来了二十四人,写《昆山之路》的作家杨守松也来了——好像他们都知道《昆山之路》。大家鼓掌。
顾笃璜是特意赶来的。在这些中老年的昆曲演员中,顾笃璜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所以薛年椿把顾笃璜请来,让他说说话,为“联谊会”鼓气。
顾笃璜习惯地摇着他的扇子,一字一句,沉重,激愤,但是斩钉截铁——
这个联谊会是松散型的组织。现在昆曲老人多,“继”字辈七十岁至八十岁了,“承”字辈也六十岁上下了,承担不了传承昆曲的重担。我今年八十一岁,十足是八十岁了,我的辰光(时间)不多了,目前身体撑着,还可以,只是总不好同以前比了。
现在昆曲形势非常严峻!列入世界遗产后,昆曲变成肥猪,大家来吃!他们搞昆曲不是保护昆曲,他们是吃昆曲。
猪是要让人吃的,但种猪不能吃了!吃了昆曲就没有了。种猪变成杂交猪,也不是昆曲了。中华民族五十六个民族,都杂交,就没有中华民族了。所以,昆曲的形势非常严峻。
将军白发征夫泪
接下来是大家发言,很集中,就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悲观。还有人说,某个领导见了就问,有没有困难?其实只是客套几句,没有人当回事情去做的,要么你拉开面孔去要。
顾笃璜说,不是每个人都能不要面孔的,所以,“不要面孔也是一种能力”!
就有人说,我们不要集中在忧国忧民上面,就是讲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我们要问自己,自己能做点啥?愿意做点啥?
情绪渐渐好些了。
每次讲困难,每次都有积极性。
顾笃璜说,有积极性就能创造条件。
散会后,我在博物馆转了转,大门进去的地方,都做了文物商店,销售古董古玩,也销售手机销售充值卡,因为生意清淡,几搭人在打麻将,喇叭里放的都是流行歌曲,《月亮之上》高亢嘹亮,与“承”字辈联谊会的气氛形成绝妙的对比。
再往里面转,是朱熹书匾的“明伦堂”,有范仲淹的词——羌笛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苍凉,凄凉,悲凉,全有了。
对了,范仲淹先生还有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二十多位老人对昆曲的忧虑,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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