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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二月,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二月十五,宫里内臣宫女换穿罗衣,冬日里窖藏的花木也都全数搬出来开隙放风。广福门掌事李福明正看着小太监们给甬道两边的鎏金铜缸撤去棉套,洗刷换水,却见崔成秀领人抬了两盆牡丹自西华门进来。那牡丹甚高,花盆颇大,十分沉重,李福明见几个小太监头上都见了汗,便上前笑道:“去年还是三顺那个猴崽子的差使,今年怎么是你这个师傅亲自来了?那管花木的李正也是个蠢材,怎么不替你找辆车”说着又回头吩咐手底下小太监去寻车子。
崔成秀抹了一把汗,接过李福明递过来的茶杯,一气喝了三杯茶才道:“小爷吩咐了,赏鸾仪司两盆牡丹,我本以为不费什么功夫,趁着小爷午歇的功夫走一趟就成了,没想到今儿老娘娘兴致好,传了好几位夫人进宫赏花,花木司的车子都在宁寿宫伺候着呢,我怕耽搁了时辰,就没等他们,干脆就这么搬回来。”他说着又瞪了那几个小太监一眼,“这几个猴崽子是预备着拨到御前伺候龙辇的,我今天就借着这个由头试了试,幸亏如此!”他说着冷笑一声,道,“白长了那么大的身量,气力一个个都不够数儿,连两盆花都搬不好,真到了抬龙辇的时候,怎么用得上?”
四个小太监涨红了脸,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答,李福明抱着肩膀一笑:“这有什么?眼下不好,以后慢慢教——咱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一面示意手下帮着几个小太监将牡丹挪到车上,一面拉着崔成秀后退一步,低声打听:“听说这些天小爷歇午的时候都传人诵经安神?”
崔成秀眉梢猛地一挑:“怎么,上心这个?也想往御前巴结?”
“司寝不是空了么?”李福明一脸尴尬,悄悄朝他比了两个指头,“李司寝翻了事,胡司寝又在离宫没了,老娘娘两个月都没给小爷添人,宫里头都说是要等着小爷自己选。兄弟你是御前的红人,有几个人托门子让我给你捎句话,请你去福庆楼吃酒,不知道兄弟你什么时候得闲出宫?”
当初太后把顾沅赶出宫,明面上公布的却是胡阮娘在离宫暴亡的消息,回宫后又整肃了一番,故此虽然宫里消息传得快,实情却只有少数人知道,崔成秀盯着李福明略一犹豫,便换了张笑脸,推脱道:“老娘娘早有旨意,小爷身子要紧,司寝暂时空着,也方便小爷静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御前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吃酒?”
“老娘娘慈爱,想得就是比旁人周全。”李福明犹自不甘心,又压低声音试探,“听说鸾仪司有位女书吏,和胡司寝长得一个人似的?”
崔成秀吃了一惊,不动声色瞥了李福明两眼,敷衍了两句,告辞去了。李福明看着他的背影沉思半晌,看着手底下小太监把铜缸都洗涮干净,傍晚下了值,便去内慎刑司领牌子出宫。
他在京里东游西逛一阵,觉着没人注意,便咳嗽一声,整整衣冠,缓步进了福庆楼,径直上了三楼,进了天字一号的雅间,向里面的人叩头禀道:“殿下所料不差,小爷和那人果然日日又在一处了。只是崔成秀甚是口滑,让他出头,”他摇了摇头叹道,“实在是难。”
“既然难,就不必再向他提了。”恭王世子元礼穿着玉色织金罗曳撒立在大案后正在作画,闻言放下笔,过来将李福明扶起,和颜悦色地道:“看来陛下对那人是痴心不改,我原本打算暗暗送几个合陛下心意的人,分了那人的宠爱,以免此事传扬出去,与陛下不利——既然如今御前的人都这么行事畏缩,就先不必了。你回宫之后,也不必再提,免得旁人多心。”
他又抚慰了李福明几句,示意左右将赏物呈上来,亲手赏给了李福明,目送李福明抱着匣子心满意足地出去,才回到案边,将大案上的画稿完成,放下笔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一阵,
回身向着一旁小案边读书的人道,“程先生觉得我这副游春图如何?”
程素放下书,长身而起,施施然踱到案边看了看:“起笔颇佳,可惜落笔太急。作画便如做事,落笔太急,布局便失了大气,一着失了,后头意境火候再好,也都偏颇了。”
“先生不是说过,此时正是可乘之机么?”元礼道,“如今陛下连着驳了内阁几件折子,几位辅臣都颇有微词,要是这件事的风声传出去——”
“殿下想的差了。”程素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陛下宠幸佞臣,往小了说,,不过是君臣年轻意气相投,一时没了分际。殿下觉得,该是哪一种?”
元礼仔细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道:“先生的意思,是那顾沅不像个佞臣?”
“正是。”程素颔首道,“我原来所想,是陛下必定将顾沅再召进宫侍寝,到时候这身份上,咱们就有话说了,可如今顾沅虽然身份上还是书吏,却被陛下罚了去修宫律。这修宫律么,自然不能是只坐在屋子里头背条文,宫里各处都要实地看到才算。这么一来,就算是出入清和殿,旁人也只以为她领罚领训,或是禀报些内情,虽说理由是敷衍了些,大面上却驳不倒,也就没发难的名目。再者,殿下也见过顾沅,单凭她的相貌举止,那些个阁臣们会信她是佞臣么?”
“不像。”元礼苦笑道,“非但不像,反而像个忠臣的模子。我每次见了她,都想不出为何这样的人会对陛下那样死心塌地?”
“她也只是外面看着清明,内里不过是个糊涂的傻瓜。”程素悠然一笑,“只要顾沅还在鸾仪司,她与陛下的情分便断不了,风声一时传不出去也无妨,如今,却要把佞臣的名声传扬出去,不然就是动手,也是一样徒劳无功。”
元礼想了想:“端王如今不管事,北王是陛下的人,裕王是墙头草指不上,”他突然眉梢一扬,“上次顾沅进宫,用的是遂王的人,这一回——”
“万万不可!”程素道,“殿下觉得遂王只会逢迎陛下?”
元礼哑然失笑:“她那几笔歪诗烂文,唬得住别人,我却不放在眼里。”他唇边含笑,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怨色,“倘若我自幼生长在京城,诗书风流的名声岂能让她夺去?”
“诗书风流还在其次,”程素心里暗自叹息,面上却声色不露,微微含笑道,“殿下也说端王不管事,如今陛下正力图整顿,前些天还亲自考校宗室子弟,难道会放着这样百无一用的宗令不管么?”
“他自然做不长久,”元礼略一沉吟,突然讶然道,“先生的意思,难道这宗令的位子是陛下留给遂王的?”
“正是。”程素见元礼神色中略有几分不以为然,暗地里摇了摇头,脸上依旧如沐春风,“殿下仔细想想,咱们陛下的性情,面上看着温恭,内里主意却是大得很,当初顾沅未进宫的时候,她便敢几次下令重新议礼,如今亲了政,又连着办了两场大案,有了些威望,反而就畏手畏脚了?大婚虽然推到了三年后,可人选也该开始着手了,陛下绝口不提,就是依旧还是认定了顾沅。既然要为日后立后打算,宗令的人选就不在德才,而在听话。副宗令三个,殿下与裕王自不必说,就是北王,虽说照管过陛下功课,可也是半路出家,不如遂王伴着陛下长大,知根知底且忠心不二。何况当初遂王虽然中了咱们的计,硬将顾沅留在宫里,可若非如此,陛下如何能得偿所愿?从这一条上说,就是陛下对遂王有十分的怨气,也得有五分的谢意,不然为何几次下旨派人去遂王府颁赏探望?无非是笼络安慰罢了。我敢断言,只要遂王身子不碍事,重新上朝,陛下必定就会寻个由头把她委派到宗人府来辅助端王,到时候端王一告病,再送上份推荐折子,宗正还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先生所言甚是。”元礼默然良久,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不瞒先生,我做了副宗令,也曾有些个念头,如今看来,全是一厢情愿。想不到陛下小小年纪,却肯为这个顾沅这样煞费苦心大费周章,连我大齐亲亲尊贤的家法都不顾了。”
“陛下年纪虽然小,布局确实长远,而且,还不止这一处。”程素见他怅然,便不再提宗令,转开话题道,“我昨日查了今年承爵考子弟的升迁去处,陛下的侍读除了有七个按例去了京营,其余的一个去了光禄寺,一个去了吏部,一个去了工部,去御史台和翰林院的一个也没有,去礼部的倒有三个,和先帝当年恰恰相左,殿下也读过太祖实录,只要想一想当初太祖皇帝是怎么立后的,就该明白了。这些人如今看着不起眼,可只要有心提拔,三年后便不是侍郎,也是主事,到时候再给个中书舍人的名头入阁学习,就算是阁臣和六部尚书反对,陛下也能把立后的诏书发下去!”
“原来她早就谋划好了!”元礼微微一惊,随即冷笑道,“幸亏先生高明,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然我还蒙在鼓里。下一步该如何做,还望先生教我。”
“陛下有了前车之鉴,如今对顾沅防护得紧密,从朝廷上是万难入手,”程素云淡风轻地一笑,“只是有一处她却护不到。臣常听人说忠臣出自孝子之门,倘若顾沅并非个孝子,还能算是忠臣么?”
“果然好主意。”元礼想了想,也微微一笑,“这种家务事,外人自然不好出面,还要烦劳先生,我这里也再提点那吕传一番。”
他果然第二日便将吕传召到花厅,劈头便道:“听说你们这些新进官员递牌子引见,陛下却迟了一刻钟才到?”
“是。”因为见皇帝对整理藏书一事十分重视,国子监也一样招了人整理书库,吕传便一样考了进去,今日午后和一班新人一起到文华殿面君,因为这一次他对皇帝印象甚好,听出元礼话中带出责难的意思,便替皇帝分辩道:“陛下今日陪太后赏花,偶然误了时辰,算不上什么过失。何况对着我等这样微末小臣,温言抚慰,又格外加了赏物,也是知过能改的美事。”
“美事?”元礼微微苦笑,“你可知陛下在陪着太后赏花的时辰里,又传了顾沅去清和殿伺候?”
吕传一怔,随即明白,只觉脑海中嗡然一响,顾不得礼数,抬头死死盯住元礼的脸:“殿下此话可当真?”
“这是什么样的事,我会信口胡说?”元礼冷冷道,“当初你等苦苦求我和母妃,我想着那顾沅也算是个人才,一时起了爱才之心,将她自宫里搭救出来,却没想到她这样逢迎媚上,全然不顾臣子体面,你虽与她断了婚约,也还算是通家之好,总该规劝一二。”
“我,我——”吕传伏在地上,只觉得满心难堪愤懑无处宣泄,半晌方喃喃道,“阿沅她,她不会如此不顾体面,必定是有小人作祟,我这就,这就回去。”
他失魂落魄地出了恭王府,也不回家,打马直奔顾宅,见顾沅已经下值,正与许汐批改时文,上前扯过顾沅道:“随我来。”
二人见他满面怒色,都吃了一惊,顾沅挣开吕传的手,理了理衣袖才缓声道:“师兄,怎么了?”
她的动作虽快,吕传却已经瞥见她臂上的一弯红痕,心底怒火更胜,向着想要开口的许汐抛下一句“不干你的事!”,便又硬扯着顾沅出了房,把她拉进柴房,才道:“阿沅,你老实告诉我,你可是已经又与陛下一处了?”
顾沅脸色一僵,吕传看得明白,心底更是酸涩,恨恨道:“你怎么,你怎么这么——”毕竟是与自己一处长大的心仪之人,他终究说不出“不自爱”几个字,只如困兽一般在柴房里来回踱步,一面踱步一面压着声音数落顾沅:“你也说了,进宫是要与陛下说得清清楚楚,原来就是这么个清清楚楚?阁臣们这些日子正在与礼部商议着如何选皇夫,到时候大婚旨意一下,阿沅,你自己又立于何地?你也对我提过,太后将你赶出宫来,就是为了隔绝你和陛下来往,可你却就这么自己又送上门去?难道太后如今就会改了主意,光明正大地召你入宫?陛下毕竟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心性未定不说,就是她自己肯拿定主意,太后和阁臣们不肯,她又能如何?阿沅,你这件事,是彻头彻尾的错了!”
他见顾沅虽然不回话,眉目间却不见悔过之态,正要继续训斥,忽听窗外一声脆响,不由得大惊失色,见顾沅出门,才回过神来一样跟出去,只是他才跨出门口,便见顾沅猛地后退两步,向自己撞来,吕传一手扶住顾沅,从她肩头看过去,只见一只汤碗扣在地上,满地汤水,顾母站在汤水之间,裙角一片狼藉却全然不顾,只白着脸定定望着顾沅,颤声道:“阿沅,刚刚传儿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你当真与当今陛下——”
顾沅略一迟疑,便轻轻推开吕传,整了整衣裙,不顾满地狼藉,向顾母拜了下去: “阿母恕罪,儿不孝,儿确实与当今陛下,” 她声音生涩,语气里却依旧没有半分羞惭心虚,“儿确实与陛下有了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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