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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人是素未谋面,但当初恭王妃曾为了顾沅的事进宫进谏太后,算是有过过结,顾沅听说恭王妃为人高傲孤僻,又亲耳听过皇帝与恭王府的争执,进恭王府时,早做好了碰钉子的准备,不意恭王妃倒没什么怨愤之语,听顾沅复述了皇帝旨意,只淡淡道:“我也悬心王爷身体,只是一时不得回去,让元礼回去也好,只是烦劳顾女史转告陛下,王爷身体不好,起居不便,在云州多年,早习惯了,靖州就不必去了。”
“臣必定转呈。”钦命在身,按制礼数就与平常不大一样,顾沅欠了欠身,见恭王妃并没有再说话,也没有送客的意思,反而是怅怅然地走起神来,便挺直腰板,重新摆出一副恭敬架势。
房里一时冷了场,顾沅面前空空如也,一杯茶水都没有,恭王妃身后几个嬷嬷侍女全数低眉垂眼,既不添茶倒水也不上来圆场,只泥塑木雕似的纹风不动,成了纯粹的摆设。
或者这就是恭王妃无声的抗议?手段这样孩子气的简单直白,反而让顾沅想起皇帝闹脾气时的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软,她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恭王妃,脸色是血气不足似的苍白,眉眼却被衬得乌黑,无论是单个五官还是整体轮廓,都可以显而易见地找出皇帝与她的联系来,唯一不相似的,就是眉宇之间的气质,似乎是多年不得意的缘故,恭王妃眉间皱痕甚深,嘴角也微微下垂,带出几分愁苦相,却并不似元礼一样城府深沉得让人生出戒心。
顾沅打量恭王妃的同时,恭王妃也在打量顾沅。有之前那么一场冲突,她对顾沅的印象自然不好,只是眼前的顾沅与旁人口中的顾沅大相径庭:模样不坏,但也称不上倾国倾城的绝色,举止里没有一丝轻浮妖媚,反而一派稳重的书卷气,衣着也是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毛病,可也不能让人眼前一亮,这么个人物,做皇帝的近臣是够格了,可怎么看,也没法和皇帝独宠得失了分寸的枕边人联系到一块儿。
难道真如元礼所说,皇帝偏好西洋玩意儿,所以才与这个顾沅志趣相投?恭王妃习惯性的蹙起了眉头。平心而论,她并不愿意见到顾沅,顾沅的一切,都让她想起宁寿宫里她那几场失败的进言,看着仿佛无关紧要早已平息,却仿佛一根无形的小刺梗在胸口,没有性命之忧,却总时时隐痛,无法舒坦,可皇帝的偏爱和固执让人吃惊,连太后都不得不让步低头,她这个本来就该谨言慎行的人又有什么立场再开口呢?一念至此,恭王妃更觉兴致索然,最后看了对自己的冷漠安之若素的顾沅一眼,淡声吩咐:“我身体不适,不能久坐,叫世子来,让他代我招待顾女史。”说完径自起身,穿过后堂走了。
她这尊大菩萨一去,屋里一干内官使女都松了一口气,气氛立时活泛起来。掌事许全立时遣人请元礼过来,又一叠声地催着上茶点,正献殷勤的功夫,元礼缓步进门,身后小厮托着一盘子黄橙橙的点心并两盏黑药汁,送到顾沅身前,朝她微微一笑:“阿母吩咐,顾女史喜好西洋玩意儿,茶水点心要按西洋人的方式招待才对路,我昨日遣人找遍全京城,才找出一个会做西洋点心的厨子来,请顾女史赏鉴,至于这个,”他指了指那两盏黑药汁,“皇上时常称赞顾女史对西洋器物了如指掌,这样东西总不会不认识吧?”
依旧是那副面带春风语带试探的做派,是不是只要自己在这里露了怯,那名不副实的草包名声立刻就会传扬出去?顾沅眼神微沉,不闪不避地接下了元礼的挑战:“这是西洋人惯喝的东西,称之为‘咖啡’,味苦辛,可提神,臣年幼时曾随阿父尝过一回。”她拿起一盏略一端详,浅浅尝了一口,“此物饮法因人而异,世子若是不惯,还可添奶添糖。”
“那是小儿郎的喝法。”元礼拿起另一盏,看也不看地一口饮尽,却向着顾沅殷勤道,“顾女史可要添些糖?对了,我听说西洋人喝茶也是如此?”
“世子博学广闻,正是如此。”顾沅不再多想,将手头那盏咖啡喝得干干净净,告辞回宫,只是才踏出恭王府门,便觉胃里隐隐作痛,胸口烦恶欲呕,天旋地转之下,一个踉跄,吓得跟过来的一左一右两个小内侍放了轿帘,抢上前来扶住。
“顾女史,没事吧?”两人叠声地追问,脸色比顾沅更苍白,仿佛要倒下的是他们似的。
“没事。”顾沅平了平气,弯腰上了轿子,压住胃痛低声解释,“我喝了些咖啡,这是西洋人的饮品,煮得太浓了些,一时有些不适,休息片刻便无妨了。你回去告诉魏总管,倘若他不信,请他问一问魏院正,千万别惊动了陛下。”
小内侍们连声应是,彼此使了个眼色,一个随着顾沅的轿子扶轿而行,一个快马加鞭回宫报信。
“好猴崽子,够机灵,咱家没白心疼你!”顾沅的叮嘱晚了一步,皇帝早已下令,顾沅此行事无巨细都须得上报,不得隐瞒,魏逢春不敢怠慢,先亲自去太医院请了魏府来细细询问,待心里有了底,又入殿向皇帝禀报。皇帝果然闻之色变,召来魏府亲自询问了一番,脸色才缓和下来:“这么说来,只是体质不合的关系?”
“是。”魏府道,“世人体质各不相同,有人与茶不合,有人与酒不合,也有人与那些西洋玩意儿不合,并非是病。”
“话虽如此,阿沅近来太忙,朕担心她脾胃上落了毛病。”皇帝依旧忧心忡忡地蹙着眉,“你去替她诊个平安脉,倘若无事,朕就放心了。”
“臣遵旨。”按道理太医院院正奉旨给人诊脉,是臣子极大的恩典,须得记档而后行,然而魏府不动声色地将眼前形势琢磨了一番,觉得于情于理都不是一件值得张扬的差使,便借着询问皇帝起居的由头将顾沅请了去,替她望闻问切了一番,见她脾胃并没有毛病,除了精神上有些过于健旺外,都没什么异常,才放下心来,又悄悄地去回禀皇帝。
“顾女史身体康健,只是今明两天或许有些失眠,这是咖啡提神所致,就像喝了浓茶的人一样,后头也就无妨了。”
皇帝松了一口气,与魏府的猜测不同,她并没有怀疑恭王府的意思,只是纯粹地担心顾沅的体质与咖啡不合。她对顾沅的偏宠如此明显而毫不忌讳,除非元礼不要命,不然就不敢再动什么手脚。
因为担心顾沅失眠,皇帝特意将顾沅挽留在隆禧馆里歇息,果然与往日不同,眼看子时将至,顾沅的声音和举止里没有丝毫睡意,皇帝一面担心,一面却又有些窃喜,凑过去在顾沅的肩上轻轻咬了一口:“阿沅,我听人说过,欢爱一样可以助眠。”
“臣不妨事。”顾沅按住皇帝的手,皇帝却并不肯放弃,伏在顾沅身上锲而不舍地咬她的耳朵:“明日沐休,不用上朝。晚膳的时候,母后也说了,朕明早不必去请安。要不,咱们再——”
顾沅有些哭笑不得。皇帝年纪渐长,脸皮有变厚的趋势,撒娇耍赖的新点子也越来越多,再不能简简单单一两句话打发:“陛下忘了,臣明日还要去探望恭王妃?”
皇帝蹙了蹙眉:“既然恭王妃没什么大碍,明天朕派崔成秀他们去就是了。”她不动声色地将冷笑压在心底,“也省得还有人起什么试探的心思。”
“臣倒是还想去一趟。”顾沅道,“臣听说恭王世子从不出云州一步,可如今看来,却是广闻博识,对西洋事物甚是熟悉。臣多去几次,也许就能理出头绪来。”
“内库里不缺西洋玩意儿,哪怕在云州,只要肯出钱,也一样买得到。想必是听那样的人说的。”皇帝不甚情愿,见顾沅再三坚持,只得应允,却又不甘心,拉着顾沅又胡闹了一回。
正如顾沅所料,恭王府第二次的招待依旧是咖啡蛋糕,又搬出许多西洋器物来请顾沅辨认,顾沅一一答了,心里的惊异却越来越大——这样的熟悉程度,绝非几个洋货商人能达到的,难道元礼背后另有他人指点么?
席终人散,元礼依旧是恭恭敬敬将她送出府门,才进书房,便迫不及待地将程素请了来:“先生,今日那顾沅诸多试探,只怕下一次——”
“下一次,世子便送照常的茶点上来就行了。”
“话虽如此,那福寿膏总要多服几次——”
程素微微含笑,将手里把玩的那包白色粉末小心放下:“此物是福寿膏精炼而成,效用大得多,只要一两次,便离不得了。世子下一次,尽管与她开诚布公就是。”
元礼依旧有些犹豫:“倘若陛下知道——”
“就算是当今天子,也无话可说。”程素依旧是微微含笑,“此物可提神平气,乃是良药。在西洋也是价比黄金,无非有些小小的瘾头罢了。咱们这么殷勤招待,又有谁能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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