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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事先一无旨意二无拜帖,但元礼对顾沅的贸然拜访却并不吃惊,见顾沅不但不辞让,反而迫不及待似的将使女送上来的咖啡一饮而尽,也只是好整以暇地含笑喝茶,待顾沅闭目养神一会儿,惨白的脸色转为红润,才撂下茶盏微微一笑:“顾女史匆匆来访,可有什么事?”
“世子想要什么,不妨开诚布公。”
顾沅蓦地睁开眼睛,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凌厉,配上平静笃定的声音,倒仿佛她才是那个妙手布局的人,元礼不由自主地怔了怔:“顾女史的话,我不明白。来访的是顾女史,怎么倒是说我有所求呢?”
顾沅冷冷指了指桌上的空杯:“世子当真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能有什么?”元礼心中得意,面上依旧是满面春风,“不过是西洋传来的一味提神平心的良药罢了。”
“槁人形骸,蛊人心志,一经沾染,至死方休——这样的药也能算是良药?”
元礼一脸讶然,微微摇头:“福寿膏药性驳杂不纯,服用久了,令人枯瘦是有的,我替女史准备的逍遥散却是福寿膏精炼而成,与人无碍,不过是药性燥烈了些,有些许无伤大雅的瘾头罢了,顾女史博闻广识,怎么和梧州的崔大人一样杞人忧天?”
顾沅脸色又是一白:“下官听说福寿膏一两便值五钱银子,那逍遥散岂不是价比黄金?于世子或许不过举手之劳,与下官却是难比登天,怎能算是杞人忧天?”
“原来顾女史是担心这个。”顾沅眉头紧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元礼心底愈加得意,极力收敛脸上的喜色,故作沉吟,“不瞒大人,逍遥散确实价比黄金,只是此物精炼之极,每次所用不多,一个月三四两便绰绰有余,只是我府上一时也找不出许多——这样吧,”他做了个手势,身后内侍立时心领神会,不多时用铜盘捧回一个寸许长的小玉盒,元礼点了点头,笑吟吟示意内侍送到顾沅身边,“这些约有十两,顾女史且用着,后头我再派人制一些给顾女史送去,总不让顾女史为难就是——虽说市面上洋货行里也有,可一则精炼不足,二则杂质太多,不如自制的干净——顾女史也不必太过顾虑,虽说宗室与外臣不宜交往过多,可顾女史与我恭王府,日后说不定便是长远相处的情分,就是陛下也想着该多亲近些,不然怎么会三番五次指定顾女史来探望母妃?”他长身而起,向着顾沅正色一揖,“元礼别无他求,只求顾女史看在母妃的面上,日后在京里多照拂些,也就是了,不知顾女史可愿答应?”
“当日陛下口谕,世子归藩,京中自有宫里照拂,不必担心。”顾沅起身让在一边,脸色缓和了些,却依旧没有一丝喜色,望着元礼道,“府里既然能自制这逍遥散,想必对福寿膏也熟悉万分——听世子的口气,对崔大人的折子也有耳闻,难道就不担心陛下一道旨意禁了这福寿膏?还是说世子早有谋算,要顾沅对陛下进言一二?”
即使用了逍遥散,依旧这么头脑清明咄咄逼人——元礼吃了一惊,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后悔自己下的剂量太少了些,面上却依旧一派正色:“清者自清,崔严的折子全无道理,我何必担心?见过福寿膏的大有人在,远非我恭王府一家之事,是非自有公论,陛下虽然年少,却英明洞察,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顾女史又何必多心?”
“是下官失言了。”顾沅紧紧抿着唇,垂目沉思许久,才伸手掀起玉盒盖子,只看了一眼便放下,向着元礼深深一躬,“既然如此,世子厚赐,下官便却之不恭了。只是此物价值,日后下官必定奉上,还请世子不要推辞,不然,下官就不敢受了。”
果然还是书生清高撇清关系的那一套,只是顾沅此时纵然再有戒心,只要离不了这逍遥散,又怎么能出了自己的手掌心?元礼微微含笑还礼,语气不愠不火,更显得温文尔雅之极:“君子爱人以德,成人之美,顾女史高节,我自然不会推辞。”
说到这个份上,就是端茶送客的火候到了。元礼吩咐掌事许全亲送顾沅出门,自己回了书房,照例令小厮展纸,平心静气地构思了一番,却觉得心思怎么也不能从顾沅身上离开,不由得心浮气躁起来,睁开眼睛刚要开口,却见许全正毕恭毕敬候在门口,才松了一口气道:“怎么样?”
“倒是不见有什么特别,也看不出有什么怨气。只是,”许全踌躇道,“只是倘若陛下知道——”
“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元礼冷冷一笑,“便是世宗和先帝,也未把福寿膏列为禁物,她敢违背祖宗家法?既然未禁,顾沅生死就都不关咱们恭王府的事,有大齐律法在,你担心什么?倒是母妃那边,要小心些,别露了口风。”
“可是——”
“可是什么?!”元礼有些不耐烦了,“与其在这里战战兢兢胡思乱想,不如直接派个人跟着她,看看她做了什么,不就可以安心了么!”
“小的已经派小三子跟着了。”许全的腰哈得更低了些,“顾女史先是去了西边一家洋货行,没多少时候就出来了,又拐到玉带街,想来应该是去洋货总行——只是路上却被人拦住,进了福庆楼,听小三子说,远远看着那人身形相貌,很像程贵。”
“程贵?”元礼讶然的同时,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程先生出手了?那就万无一失了!”
“好歹你也曾是我的学生,总不能看着你碰壁走弯路。”程素举杯一饮而尽,看着面前沉着脸的顾沅,笑容更大了些,“怎么?担心了?放心,这些饭菜是干净的,一则是逍遥散难得,不能随便糟蹋,二则是你药力未过——记住,一日一次,一次最多不可超过一钱半,不可多服,多了,三钱以内,言语举动只怕难以自控,再多,就要丧命了。”
顾沅紧紧咬着唇,极力自控,半晌才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谢先生关怀,我还有事在身——”
“那几家洋货行没什么要紧。这逍遥散也分几等几级,外行人看不出来,内行人却是一见便知。京里十三家洋货行,没有一家精纯过恭王府所藏,你何必白费力气?想要打探相克之物?也不必了,如今就是西洋人自己,也没有应对之术——这一条也可省了。”
她摆出一副谆谆教诲的架势,细细叮嘱顾沅,眼见顾沅脸色越来越白,眼睛里的厌恶痛恨也再遮掩不住,才停下来,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小阿沅,我早说过的——事不过三,你已违逆了我三回,这一次,你总归是无计可施了吧?”
“不错,事不过三,”顾沅抬起眼睛,“我也想知道,先生几次三番纠缠不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程素畅然一笑,“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自要行事随心,我想这么做,便做了,何必定要寻出什么理由来?”
“先生自是随心,”顾沅咬牙道,“可是就连天理良心都不顾了么?”
“天理良心?”程素大笑,“小阿沅,你早教过你,行事不可太过拘泥于法度,何况我大齐并未禁过福寿膏和逍遥散,我行事不违律条,不就是顺了天理良心么?”
“眼下不违律条,日后却未必。”
“你想劝陛下禁了福寿膏?”顾沅的语气笃定得仿佛金科玉律,程素不由自主地心底一沉,不动声色地自斟自饮了一杯,撂了酒杯仔细打量顾沅——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微微咬着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却显得眉眼愈黑,那股让她怎么都不顺眼的倔强清正之气愈发突出,让她只想把眼前人摧折到底,“小阿沅,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经世事?我不说京里有多少宗亲勋贵,天下有多少小民暗地里都离不得福寿膏,要拦着你,也不说朝政内阁诸位大人恪守祖制肯不肯答应,就是让你禁,你可有现成的法子?倘若严了,那些离不得福寿膏的人送了命,岂不是被你所害?倘若松了,旁人难保不从中沾染,名不副实,岂不乱了我朝律法令行禁止之意?我再退一步,这些你都做得了,逍遥散精纯远过福寿膏,戒者不废即死,你自己又该如何自处?花了大力气,心心念念要把你送上凤位的鸾仪司,又该如何?一心要与你双宿双栖的那一位,又该如何?小阿沅,你只顾着自己,难道这许多人,就都不顾了么?”
“怎么,不说话?也罢,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便再教你一课。”程素笑了笑,令程贵将酒菜收到邻桌,又送了一壶茶并几个茶盏上来,将六个空茶盏摆在茶盘中央,拿起茶壶亲手斟了一杯,“阿沅,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做事要顺大势而为,才能事半功倍,你要禁了这福寿膏,可有算过这天下大势?第一便是民意,此物虽然害人不浅,但声名不彰,沾染上的人虽然离不得,可毕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家财耗尽,也是自食自果,不到长久时候,也看不出害处,这一样,最多有四分。”
她斟了半盏茶,又拿过三个茶盏摆在面前:“崔严虽然在清流里名声甚好,但资历人望还不足,好在他是梧州御史,做事也算实心任事,虽然说了些大话狂话,根子倒还是占在理上,也能把那些个翰林御史们哄住,这一条,我算你七分。但是此人从未经手过地方政务,言语操切,上的条陈也不切实际,只怕六部和各州布政司都看不上眼,更何况祖制家法上并没有禁福寿膏这一条,内阁里那些重臣们就是同意,也不会太放在心上,这一条,最多给你二分。至于宗亲勋贵,”她注视着第三个茶盏摇了摇头,“墙头草一样的人,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更何况有恭王在——这一条,你必定是指不上了。”
“最后两个,也是最关键的,鸾仪司和当今陛下。”程素微微一笑,却将茶壶放在了一边,“鸾仪司我且不去说,小阿沅,按理说,你与陛下相处,比我这样的微末小臣亲近得多,你说说看,咱们这位陛下,可会支持你?”
顾沅咬紧了牙,垂着眼睛一声不响。程素轻轻叹了口气:“我教过你,以文观人,以行观人。我在京里这些年,也留心过陛下课业和性情,翰林院里那班秀才,人人都说陛下寡欲好学,性情仁厚平和,称赞陛下心志专一,从谏如流,日后必定如先帝一样垂拱而治——人人都这么想,小阿沅,你是不是也如这些人一样,如此错看了陛下?”
“错看?”顾沅冷冷抬眼,“陛下谦逊好学,仁厚勤政,人所共见,如何错看?”
“你当真这么想?”程素玩味地打量顾沅,“阿沅,你是真的当局者迷,还是怕我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听说你与陛下情投意合,怎么,陛下连她自己的心思都没让你知道?世事皆须顺情合理,反常皆妖,那些翰林们,恨不得陛下变成第二个先帝,可却不想先帝年老,阅历深厚,才能有那样的清净心境,陛下登基时不过九岁,再怎么天生英明,也不过一个稚弱幼童,却要如枯木死灰一样一无所好,岂非大违常理?性情仁厚平和?”
她轻轻冷笑一声,“逆天悖理,结果必定偏枯。亲疏好恶,本是人的天性,陛下于小处上一无所好,身边又没有亲昵之人,宫内宫外只有你一人可为慰藉,就算是明知福寿膏有些微害处,肯为此失了你么?就算是她一时想不到,鸾仪司那些人久经历练,老奸巨猾,肯为一点些微害处,冒让陛下如□□皇帝失圣文皇后一样性情大变的风险么?如此看来,这两条,你却是一条也指不上了——阿沅,这六成的大势,你只占了一成多,你还以为,这福寿膏可禁么?何况,就算是鸾仪司和陛下都如你的意,你得了三成多的大势,也不过是五五之数,就是禁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我已经说了,逍遥散强行戒之,不废即死,反之就是服用多年,有害也有限,只要你开口,此物必定任你取用,你又何必自讨苦吃?更何况,”程素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笃定,“阿沅,如今你父亲已经过世,你就是不顾生死,不计声名,难道寡母幼弟也不要了么?”
顾沅默然不语。遥想起当年那个一样脸色惨白、下唇被咬出血痕却依旧只能不甘忍地辱认输的少女,程素心底慢慢升起一丝快意:“小阿沅,逆了我,你没有半分好处——”
“先生千方百计让我沾上此物,恐怕不止是为我吧?先生说自己行事随心,可口口声声却都在为福寿膏说话,倘若真的随心所欲,福寿膏禁与不禁,利害得失都在顾沅身上,先生又何必如此关切?可要说先生沾染了此物,以先生的性情见识,也不会至此,刚刚先生提到,京里十三家洋货行内的逍遥散,都没有恭王府里的精纯,可恭王府里的逍遥散,既然不是洋货行所出,又是从何而来?西洋人非奉旨不得入京,恭王世子远在云州,又如何习得福寿膏提纯之术?我想来想去,懂西药之学又行动无碍,与恭王府交好又不露声色的人,仿佛只有先生一个,只是这福寿膏常人用也有限,大笔买入,总是招人眼目,何况洋货行内,多有鸾仪司耳目,实在不便——”
顾沅抬起头来,脸色虽然依旧苍白,眉目间却没有一丝不甘恼恨,反而是切金碎玉一样的笃定决绝:“只是若有一个掌漕运的人居中调配联络,便全然不同了——当日郑廷机私用漕船往来买卖,除了自己牟利之外,想必也替先生送了不少福寿膏吧?精炼的逍遥散由漕船带回,更可经郑家人之手送到云州——先生提过,许多宗亲勋贵沾染,难道此物便是自恭王府流出去的?”
“你果然长大了,也懂得用心思了。”程素安然一笑,“就算如此,又能如何?”
“福寿膏虽然未禁,漕船私用的罪过也不小。”顾沅静静道,“先生还是束手就擒,别再多造冤孽了吧。”
“鸾仪司的口气倒是学得像——”
“我鸾仪司中人,用我们鸾仪司的口气有什么不对?”雅座竹帘一动,林远领着七娘挑帘而入,向着程素道,“阿素,我早说过,你若一意孤行,鸾仪司也再不手下留情,你何必又对顾沅下这样的毒手?”
“我不动手,等着你们找上门来么?”程素冷笑一声,“纸里包不住火,总要摊在明面上,自然要抢先布子。我只管在京里守着,与郑廷机素无往来,连从犯也够不上,最多一个知情不举的罪名,罚俸三年也就是了,你就是大张旗鼓,又能奈我何?”
林远沉默不语,沉着脸看着七娘与鸾仪局诸卫将程素锁拿带出,直到门外脚步声去得远了,才开口道:“那逍遥散阿鸾与那几个洋和尚看了,都说是精纯罕见,毒性甚深,不可操之过急。而且虽说此物久服才会失情丧性,但只要传扬出去,依着朝野诸臣防微杜渐求全责备的性子,必定想方设法令你远离小爷,就是太后那一关,也一定过不去——阿素心思极深,必定还有后手,如今且先把她赶出京去,福寿膏这件事,就暂时搁下,日后有机会,再提也是一样的。”
“朝野不言,百姓不知,沾染此毒的人岂不是更多?”
“总要大局为重——”
“一人沾染则一家破,百人沾染则百家破,流毒日广,为害日深,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大局?还是说,就像程先生所言,大人担心陛下为顾沅一人以私废公?”
“这——”林远不由得语塞,“陛下视女史至重——”
却见顾沅摇了摇头,向她微微一笑,“就是不论公义,只论私情,这件事我也必定要向陛下亲自奏陈——正如大人所说,陛下视我至重,夫妻之间,这样的事怎么能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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