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安有些清醒过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李见碧,正见李见碧冷睇着他,心中一喜,道,“哎?李大人?真的是你?”他抚了抚面颊,说我刚才以为在做梦呢。
李见碧一言不发地准备走下轩去,突听范安在身后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你喜欢我,是不是真的?”李见碧闻言转过身去,正见谭寻盯着他看,他心下莫明气急,脸上都微微泛红了。“范大人你醉了!”他恨恨道,“你做梦了吧!”
他说完抬脚便走,不想范安喝了一声“你站住!”,李见碧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手中的酒瓶都摔在了地上。他正欲发作,范发突从轩台上跳下来抱住他甩起了酒疯。“你不能走!”他竟大声道,“我喜欢你!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心啊!你这死没天良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怎么对我一点都动不了心呢……我瞎了眼,肯定是上辈了欠了你的钱,还允你这世来折磨我,你有什么好?”
他一边喃着你有什么好,一边箍着李见碧不肯撒手,李见碧尴尬极了,左右四顾一番,还好周遭没人,只有谭寻还在轩台上静看着他俩,他心中莫明涌起了怒气,道,“你看什么?还不把你家大人拉走?”
那谭寻却是一动不动,冷风中如定住的雕像。
李见碧皱眉的功夫,范安突然捧住了他的脸,说让我亲一亲。李见碧不可置信地怒道:“你说什么?!”范安呼着酒气道:“让我亲一亲你……”说罢一张脸便硬凑过来,李见碧忍无可忍,挣开双手猛推了他一把。
范安脚下一滑,呯地翻身在旁边的草丛里,李见碧呼着气整了整襟口,抬头对还愣着的谭寻道:“照顾好你家大人。”
三年了,这人还是一副见面就惹人嫌弃的德性。李见碧想,远不如相隔千里时,梦中想见的模样。
范安确实醉了,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丢人的事。他后脑摔地上的时候肿了个包,摸着挺疼,却记不得是怎么来的。庆功宴结束后第三天,他与李见碧等一干官员到城门口为广阳王送行,回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去与李见碧搭话,但李见碧冷冰冰地对他,只与他客套了几句,便转身与别人说话了。
范安问旁边的谭寻,说李大人怎么一副我欠了他钱的样子,他才回来两天,我有做什么惹他嫌弃的事了吗?竟然这么冷冰冰地对我呢。
谭寻跟在他后边,心不在焉地说下官不知道。
范安转过身来,说你又怎么回事?这两天也不对劲啊。谭寻忙摇摇头否认,末了问范安:那李大人以前对你很好吗?范安说也没有,他一直都是这样。
“那李大人以前对你冷冰冰的,现在也对你冷冰冰的。”谭寻道,“这不挺好吗,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范安愣了愣,道:“也对。”
对呵,冷冰冰的挺好,总强过啮牙怒目,恶言相向吧。
范安心里还想着一年前与李见碧在长安西郊发生的情事。当时想着若有一天李见碧重回朝廷,肯定会千方百计报复他,要他的命。现在那人回来了,慢慢悠悠就走在他前面,与他相距不过三丈,偶尔侧头与人说话,眉眼从容,神色冷清。
便如初见时的一样,并没有半点差别。
这人定然早把那事放下了,自己却还一直想着那件事。他想到此处低头笑了笑,此时李见碧不经意回头看了他一眼,范安与他四目相对,愣了一会,忙识趣地走了开去。
李见碧归朝不到七日,王明凤果然告老还乡去了,第二日,李见碧接任刑部尚书的圣旨就到了内阁。范安想起庆功宴那一会,陈以勤告知他李见碧会接任王明凤的位置,他那时还不信,不想转眼就成真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转来转去不过一条河。当年他刚进京时,任的就是刑部尚书,还得称李见碧一声御史大人。如今两人的职位调了个,轮到李见碧称他一声御史范大人了。
短短三年,范安已是位极人臣,他是御史大夫,华盖殿大学士,内阁次辅,还是郑贵妃的亲信,除开陈以勤及郑家的一干武将,论德高望重,朝中还有哪个及得上范安?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李见碧后面献殷勤的范二了,可能因为资历老了的缘故,做起事来也不如当年那么勤勉了。
李见碧身任刑部尚书之后,范安私下对李见碧说,梁业年走后,陈以勤以各种罪名弹劾过六科的十几个官员,这些人以前与梁业年走得近,陈大人想换掉这批人。但这些罪名疑点太多,王明凤不敢判,着急就回家了。这些案子留给你,但愿你能秉公执法。
范安跟李见碧说这些话的时候正经着脸色,没敢多做一点亲近的举动。李见碧看着他说完,轻声说是,下官谨记范大人教悔。范安看他说话时嘴角含着轻笑,背上莫明冒了层冷汗,连说那你忙吧,我走了。
王明凤留下来的十几个案子,李见碧不到一个月全审完了。他将判书递交大理寺,次日便过了终审,大理寺又提交给了内阁。出乎范安意料,这几个案子,李见碧并没有“秉公执法”,很多案子还是证据不足,却都成立了罪名。
这些人都是陈以勤弹劾的,王明凤在位时,也审过几个案子,忌惮着陈以勤在朝中的势力,判决结果跟李见碧所出的差不多,但最后被范安以内阁的名议打了回去,还骂他“敷衍塞责,草菅人命”。
他秉公执法,必得罪了陈以勤,若不秉公执法,又得罪了范安。左右为难之下告老还乡去了,你们爱怎么斗怎么斗,我不奉陪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如今李见碧掌了刑权,一点没把范安放在眼里,陈以勤怎么告的状,李见碧便怎么判的罪,哪有一点“公正”可言?
但这次范安没把判决书打回去,批了直接给了首辅杨春荣。杨春荣现在只求安稳混个日子,什么意见也没有,直接交给了皇帝刘桓。最后圣旨下来,十三名官员全都免职流放。
立时朝中骂声一片。
但范安才不管这些,他早年的坚韧已磨光了,现在只想在朝中混混日子,每天上上朝,看看他的李见碧。他的脸皮早两年就练得跟城墙一样厚实,这案子判下来之后,六科的言官上疏弹劾三司渎职,指名道姓骂范安和李见碧的人一波接一波。范安还是那句话:骂就骂吧,只要不杀上门来就好,又不会少块肉。
这情形就跟当年梁业年陷害李见碧一样,刘熙免职流放的圣旨下来,朝中也是骂声一片,但最后又如何?李见碧该受的终究受了。
范安御史台手下也有上百的言官,六科的人骂他的时候,有几个没眼力劲的竟然也跟着骂。吃里扒外的蠢货从来不少,范安也挺坦然,但万万没想到,谭寻竟然也是其中一个。
谭寻是个玲珑剔透的人,骂人一下子骂到了点子上。大多数人只知道骂三司渎职,而谭寻直接骂到了陈以勤和刘桓。
这一份奏疏不得了,范安甚至没想到凭谭寻的脑子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正如范安自己以前说的:“你虽然没中进士,但在我看来,你的学问才华一点也不比那些状元探花来得少,那些书呆子整日只知道写些青词八股,你比他们知趣多了,你人聪明,是块当官的料。”
谭寻是个好官,人聪明,但毕竟太年轻。
范安把谭寻叫来,说你这样的奏疏,不能呈给圣上。李见碧判的那些案子你不要管了,也不要瞎起哄。谭寻向来听话,不想这次却顶撞了范安,他说:大人你是兰台之首,做的就是纠察百官的事,以前梁业年那般不可一世,你都敢与之较量。为什么如今怕了这李见碧?你与李大人有情,但法不容情,你若要袒护着他,又何必坐这个御史大夫的位置?
范安被他说得差点岔了气。“时世造英雄,这朝堂十年之内,注定是陈家的。”即便谭寻这样出言不敬,范安也不愿责备他,只道,“你这份东西送上去,会要了你的命,懂吗?”
“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谭寻道,“宁以义死,不敬幸生,而视死如归。大人,我是你的学生,这些话是你教我的,你忘了吗?”
“这些是书上的话,我说出口,你就真听进去了?书上说的圣人之言大可不必信,你别书读得太多,读成了书呆子。”范安道,“好了别说了,你走吧。”你若再管这个事,就不要做这个监察御史了,范安本想威胁他一句,但话临到口又收了回去。
谭寻依言回去了,但他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重新写了奏疏,这次没骂陈以勤和刘桓,只骂李见碧渎职枉法。这份奏疏以六科的名义上呈,没经过范安的手,成功送到了刘桓手上,经由陈以勤,又被李见碧知道了。
李见碧注意到了谭寻这个名字,立即反应过来这是范安手下的亲信。那天在绛雪轩,这人唤着范大人,眼神非同寻常,清秀出尘的相貌,十有*是范安找的相好。
这些天骂李见碧的人多了去了,无论多难听,李见碧只当是耳边风。但他偏偏就受不得这个叫谭寻的--------你若识时务躲得远些,懂得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屑来找你的茬。但你敢主动晃到我面前来挑衅,就别怪我起来煽你的脸。
李见碧兰台出身,做了近十年的御史大夫,一双厉眼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何况谭寻这样的满身是刺的主。他注意到谭寻年轻貌美,才二十有一,却任了四品监察御史。一个在史部连候补名字都没有的人,怎么能在一年之内做到监察御史这个职位?不是凭人情,那就是凭奸情。
李见碧用头发想都能知道这是范安插的手,他翻出谭寻的官录,发现他最先是以书令史的身份进到御史台的,于是以查案的名义要来了考功司当时考试的答卷。果然,十份考卷中,谭寻那份是答得最差的,但当时的录入结果,谭寻却是以第一名的名次进到了御史台。
他没向史部问罪,连句话也没问,直接回刑部给范安写了封手书。大概意思便是:我查了你手下一个叫谭寻的监察御史,发现他当年考试的成绩非常差,这样的人,是怎么坐上监察御史这个位置的。你是兰台之首,纠察百官,赶紧去查一查。
范安不是傻子,他叫来了谭寻,说我不是叫你不要管李见碧的事么?你怎么又惹着他了?
谭寻便把他上疏骂李见碧的事告诉了范安。范安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今天起,你不再是兰台的监察御史了。一年前是我把你从顺天府调到我身边的,现在你回去吧。
谭寻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大人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内阁呆多久,不知道还能护得了你多久。”范安道,“在我离开之前,你先离开,这是对你好。”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各位坚持住,千万别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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