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凌萱看着屋中自己收藏的什物,一时不知从哪一件下笔。
那就按照时间的先后来写吧。女子这样想着,从架子上拿下一个方形的妆奁,打开黑漆镶金的木盖,从里面拿出一个荷包,荷包的颜色已不如当年那般鲜艳,上面绣的一对鸳鸯却依旧灵动非常。她解开荷包的系带,从中取出一把桃木梳来。
那木梳的正面雕刻的是一幅雨打芭蕉图,细密的雨丝染上柔和的金色,落在一片形似手掌的芭蕉叶上。如流动的阳光洒在人的掌心。木梳的背面刻的是一行小字,字体娟秀,似是女子的手笔。
“今生已过也,愿结来世缘。”
而在这一行字的下面,还刻着两个字,柠湘。这两个字遒劲有力,与上面的走势完全不同。
也许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是从这把桃木梳开始的吧……
蓝凌萱这样想着,落笔于纸,写下这第一个故事。
--引
“南襄子,你可知罪?”玉帝的声音回荡在冰冷空旷的天庭审判台上。
“属下不知。”南襄子话音刚落,台下的仙人们就倒吸了一口气,犯下了这样的过错还不思悔改,不知道玉帝又要如何处罚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人了。
原来,正月十五是仙界的大会,那日各路仙人都会齐聚于此宴饮欢歌,这也算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了。而南襄子所负责的,正是宴会大堂的修筑和布置。正月初五,玉帝来视察进度,却发现连最基本的骨架都没有搭好,工匠们说先前造好了大半,而南襄子看了一眼就下令推倒重建。
玉帝很是疑惑,便找来他询问。这个恃才傲物的小仙人却说这是仙界的大事情,必须好好建造,而先前的构想都达不到心里完美的境界,要等到所有的都准备好了,能达到完美的境界才能动工,否则即使建好了也是缺憾,这对于匠人来讲是一种耻辱。
玉帝看着眼前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勃然大怒,而南襄子的理由在他听来更是偏执的可笑。
“你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可以控制的么?你以为一切都有时间按照你心里的计划去达到所谓完美的境界么?”玉帝摇了摇头,看着阶下一脸执拗的青年。
“罢了,你进入仙界时间也不短了,只是这一点始终不明白。每每遇事过于追求完美,却又总是闭门造车,因为这一点,你反而忽略了身边太多其他的东西,”见他不说话,宝座上有些苍老的男人继续说道,南襄子的神情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这样吧,你去人间过一世,度四十载,看看能不能达到你心里所谓的完美。而为了达到这种完美,你又会失去什么,得到什么。”
“南襄子,朕现将你贬至人间,一世之后,再列仙班。”玉帝说完,拂袖站起。审判台的中央缓缓显出一个海蓝色的涡旋,两旁的天兵天将上前,将跪在地上的南襄子拉了起来,推进涡旋的中心。
苏醒之时,他已身处繁华的都城。他有些茫然的看着周围的陈设,自己正坐在黄花梨木所制的架子床上。床四角的立柱分别雕刻着梅兰竹菊,四面床牙浮雕龙虎纹样,正面用小木块拼成四合如意,中加十字,组成大面积的棂子板。中间留出椭圆形的月洞门。床上只吊着素雅的青纱幔帐。几步外是有着镂空雕刻的红木桌椅,桌上还摆着沏好的茶。
这屋中的一切,竟都与自己在天庭时的住处布置的一模一样。
“看来这玉帝老儿对我还不错嘛,没把我发配到哪个穷乡僻壤去……”南襄子在心里暗暗嘟囔着。
“湘南公子,今日已到了开门的时候了,还请尽快准备吧。”
“啊……”猛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南襄子顺着声音诧异地看过去,才发现自己门边静静立着一个低眉的温婉少女。
“湘南……公子……”南襄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你是在……叫我?”
“公子又说笑了,怎生睡了一觉能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那少女掩口笑道“那公子定是也不记得离歌了吧。”
“离歌……”南襄子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又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子“离歌是你吧。”
“还没忘了,倒真是难为公子了,”名为离歌的侍女说道“一大早起来就看见公子坐在这床上,眼神直勾勾的跟着了魔似的,这可总算是恢复正常了。公子,今日也该开门了。外面可早已有人等着了呢。”
“开门……”南襄子站起身来,跟着她向屋外走去“这是……”
“公子,你不是真撞着什么了吧……”离歌回过头来,有些狐疑的看着他“我们是这城西小有名气的木梳铺,每天都会在这个时辰按时开门,公子不记得了?”
“哦……没,没有,我记得……”南襄子张了张嘴,脑袋里还是一团混乱“难道这就是那老头儿给我安排的新身份……制梳匠?”
“算了……好歹也跟我以前干的事情沾点边,只不过更细致了而已……”南襄子想道,看着走在前面的侍女把那两扇沉沉的木门推开,清晨澄澈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柔柔的扑进男子的眼里,面前的一切都染上了几重暖色。
这就是人间的温度和色彩么……南襄子眨了眨眼,微微皱眉,把手举到眼前,感觉着往日在天界云海中从未感受过的光线。
“公子,别一个人站在这发呆了,”离歌在一旁拽拽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客人们都等着呢。”
“哦……好……”南襄子回过神来应道,还是一脸迷迷糊糊的表情。
“罢了,公子今日不舒服吧,”离歌有些无奈的看着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无论如何都跟平日里的湘南公子对不上号“外面的事情就交给离歌做吧,公子不妨回屋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那这里就先交给你了……”南襄子说着,一边向里屋走去一边在脑海里梳理着自己现在的情况。
他转身掩了木门,在自己的卧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这间屋子,似乎与自己在仙界的住处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是好像还有什么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他这样想着,手不由地搭在了檀木雕花的窗棂上,随着一声悠长沉闷的响声,自己脚下一步外的几块地砖分别向左右移去,一条通向地下的密道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这又是什么地方……”男子有些好奇地沿着那些台阶向下走去,移开的地砖在头顶上方缓缓合为原样“难道还藏着什么秘密?”
然而下面的陈设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神奇,只有一张长桌,一把四方椅,边上放着各种各样的木材。从一般百姓可以负担得起的杨木到王公贵族所爱的檀木一应俱全。那桌上自然是长短不一、造型各异的制梳工具。
这间小屋墙壁的最上方开了一个长条形的窗子,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正好打在那张长桌上。南襄子在桌边坐下,随手拿过一块已经处理好的桃木做起梳子来。
细密的雨丝染上柔和的金色,落在一片形似手掌的芭蕉叶上。如流动的阳光洒在人的掌心。男子放下手上的刻刀,看着已经做好的桃木梳。
“大半日不见,公子果然在这里,”身后传来离歌的声音“晌午已过了,也不上去用膳,不怕伤着身子么。”
“离歌,你看看这把梳子怎么样。”南襄子说着,回过头招招手。
“湘南公子……这梳子……”翠衫罗裙的少女看着他手中的桃木梳说道,脸上似是有着惊喜的表情“真好看……公子以往做梳子从来不在上面雕刻的,只说是费时费力。今日怎么……”
“每天做一模一样的梳子有什么意思,没有生命的梳子卖多少也总是有缺憾,离完美差了太多。还不如做些这样的梳子,就算费时费力,也好过卖些平庸之货,”南襄子说着,把手中的桃木梳递给少女“这梳子你若是喜欢就送给你了。这几天先不开门了。走,跟我把上面准备卖的那些梳子都拿到这里来,等我雕刻好了再拿去卖。”
“是,公子。”离歌抿嘴笑着接过他手中的桃木梳,面颊泛起隐隐的红晕。
就这样,南襄子一心一意地在各式木梳上雕刻着自己想出的图样,每一把梳子都不同。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已是三年时光。他所做的梳子名气越来越大,慕名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他却不雇帮手,也不收徒弟,总是一个人拿着刻刀坐在那张长桌前,唯一陪伴他的,就是那个翠衫罗裙的少女。
光线渐渐变暗,一天的生意也算是结束了。关了大门,收拾完南襄子吃过的碗筷,离歌如往常一样托着油灯走了下来。
“公子的梳子是越卖越好了,连那些高傲的王公贵族都喜欢的不得了呢,”离歌含笑说着,将油灯放在长桌上,忽的看见桌边被生生掰断的木梳。那木梳上的雕刻明明已经快要收尾,所刻的竹林也是清幽雅静“嗳呀,这梳子……公子你怎么……”
“没有灵魂。”南襄子微微皱着眉,只说了这四个字。
“公子近日来怕是心里有事吧,”女子有些担忧的看着他“虽然生意一日好过一日了,但是却越来越看不见公子笑了。若是可以,公子不妨对离歌说说。离歌若是能帮的上忙,一定尽心尽力……”
“已经三年了。可是我……总还是觉得这些梳子里缺些什么,我一直努力想要把它们做到最好,我想要让每一把梳子都是有生命有灵魂的,而不是呆板的刻画。我想要最终达到一种完美的境界,可是这种境界,仿佛永远都达不到……。”南襄子看着桌边被自己一气之下掰断的木梳,叹气道。
“完美的境界……”离歌思忖道“公子是追求完美的人,离歌跟了公子这些年,自然也知道。只是这世上不可能每件事都完美,有些时候,正是因为有缺憾,才显得更美。”
“我一直不明白,这其中,到底缺的东西是什么……”南襄子若有所思地说道,手指轻轻扣在桌子上“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竟然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公子还请放宽心吧。也许这东西就像是做梳子的灵感,该来的时候总会来。不该来的时候,寻他千遍百遍他也不会来的……”离歌说道,拨了拨油灯的灯芯,投在两人之间的光线更亮了几分。
“嗯,谢谢你了……”南襄子抬头,看着这几年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子说道,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这三年来,多亏有你帮忙。”
“公子这是说哪里话。”翠衫罗裙的女子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隐隐的,似乎有一抹笑意,脸颊处悄悄添了红晕。
油灯不知疲倦地燃着,南襄子依旧在长桌边雕刻着自己心中的画面,离歌坐在另一侧为他添置新的冬衣,一针一线,穿梭不息,针脚细密宛如女儿家的心思。她转过脸,看着一心只专注于自己手中木梳的男子,心中似乎有一声轻叹滑落。
也许燃烧的,不只是灼热的灯油和一寸一寸耗尽的灯芯。
还有倾尽真心的等待和烟火一般绚烂的青春。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