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的本意是愿还是不愿,当你长时间沉溺于同一个环境里而在瞬间得以解脱后,那一刻的茫然是不期而遇的。
所以当马车渐渐远离神武门瑞禧问着搂着团团同样坐在马车里的宁芳时,她其实并没有概念。她只想着离开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还没有抽空去想离开后的打算。
马车在笔直的街道上不快不慢地颠着,宁芳的袖角被抽动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怀里的团团醒了。
“麻吉,饿——”
宁芳掐了掐女儿肉肉的下巴:“原来我们小公主饿了。好,麻吉带你去大街上吃早饭好不好?”
没出过宫门的团团并不知道什么是大街,只是一边信任地点着头、一边打着未散的哈欠。
一日之计在于晨。已多年不曾起这么早的宁芳抱着团团在一条比邻早菜市的街心喝着豆花、吃着包子。团团的视线始终望向菜市那里,对里面“对峙”的来来往往无限好奇,就像当年宁芳出皇宫小三第一次对外面的一切好奇一般无二。
“麻吉,”团团终于忍不住好奇,推开送到嘴边的勺子,“他们在干什么?”
“做买卖。我家里多出来一只鸡我就拿出来卖给家里需要鸡的人,这种关系就是买卖。”
“那他们换来换去的那个圆板是什么?”
“那是钱。钱分铜板、银锭子、黄金。像过年家里拿来赏人的银瓜子、金瓜子就是分别用银和黄金做的,只是形状不同。”
团团严肃地点了点头,吞了一口豆花,又咬了一下包子,仰起头疑惑地问:“为什么又要给铜板、银子和黄金?换了鸡不就好了?”这孩子正是爱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
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睛,宁芳有些恍惚。她没有多好的定性,平日这些问题团团都是直接抛给她爸爸玄烨的,父女俩常常一坐一抱你来我往说上个把时辰,她一开始还细心听他们说什么“天上为什么有云”、“地上为什么长草”、“米为什么是白的”等等,听没几句便打了哈哈躺在阳光里便睡着了。
“麻吉麻吉,为什么?”团团得不到答案,摇着宁芳的手臂不依不挠。
“因为我虽然卖了鸡,家里却不缺鸭鱼粮油,如果你用那些东西和我换,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为什么要和你换呢?所以了,就需要个等价的东西出来,这东西可以先放在我家里,等我什么时候需要鸭鱼粮油了再去换,这个等价的东西,就是钱,也就是铜板、银子、黄金。团团懂不懂?”瑞禧就坐在旁边,已心细地察觉到宁芳的情绪波动。
宁芳给了她一个微笑,才低了头向着还在思考鸡、钱、鸭的团团:“吃饱没?让大姐带你去菜市里看看好不好?”
刚刚还在犹豫吃没吃饱的团团立刻点如蒜头,“啪啦”从宁芳怀里跳下来,“姐姐”“姐姐”地去拉瑞禧,瑞禧便抱了欢心雷动地她往菜市场里走,王远近身跟了过去。
闹市街心,宁芳坐在长长的窄凳子上望着女儿走开的背影,意识里茫然一片。她就这样离开了她生活三十的地方、离开了她爱了两世的男人、离开了她孩子的父亲?那以后呢?她要去向哪里?她要干什么?没有了那个占据她整个人生重心的人,未来她又要从什么地方开始、何去何从?……
“主子,不然我们去石头家的老房子住一阵吧,那里山清水秀的,团团一定也喜欢。”温腕始终没有离开宁芳,知道宁芳要离开皇宫她连裕亲王府都没回地跟着宁芳出了宫门。
宁芳瞧着温腕绾起的妇人发,摇了摇头。她的故事虽然结束了,温腕的幸福却刚刚开始:“你回王府吧。福全还在等着你,你可不要给他这个机会让自己重复我的路。”
“主子——我哪里都不去,我就跟着您。当年是我陪着你出来,现在我依然要陪着您,王爷虽然待我好,却永远只能排在您的后面。除非我陪着您,那些人我是不信的。”
面对犟执的温腕,任何的劝阻都是没有意义的。
太阳从屋瓦那边升起,宁芳长时间看着雪白天际间的那一抹橙红。她有钱,并不需要工作;她有权,却无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她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始。
“不然去各地的宁庄走一走,在那里团团也能认识些小孩子。”
宁芳并不想去宁庄。开始她就是无意,成就了的宁庄现在也根本不需要她。
“我们也跟着去看看,我也有好多年没去过菜市了。”宁芳并不想再谈这些,反正也寻不出个头绪,便拉着温腕也往菜市场里走。
早市早市,辰时正一过,刚刚还热闹的菜市场便冷清了下来。
穿着一身锦衣华服原本一团鲜亮的团团现在是衣裙泥渍,怀里挂着两个葫芦、手里捧着一把樱桃、手臂下各夹着一捆韭菜和一捆菠菜,昂头挺胸地满载而归,雅丝要接手帮她拿着她姑娘还不乐意,直宝贝着她的红红绿绿。
宁芳看她脏成那样,便在就近的客栈要了间房,由着雅丝她们将团团这个脏鬼重新洗换了一番,自己和温腕坐在店里大堂看着行人、喝着早茶,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便到了午时。
团团玩闹了一上午,也饿了,一群人便在这家客栈叫了吃食。饭菜上来,团团四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道:“麻吉,爸爸呢?”
宁芳看着女儿懵懂的样子,嗓子里像被什么哏住了一般难受:“团团乖,你爸爸忙,今天不跟我们吃饭了。”往日里午饭,玄烨就是再忙,也会在慈宁宫里陪着她们老老小小用膳。
“哦,那明天呢?明天是不是爸爸就会跟团团吃饭了?”
“……明天……明天可能他也没有空——”
“那后天呢?”团团的表情已有些惧怕。
宁芳心疼不已,“以后都不可能”这种话怎么也出不了口,只能抚着女儿的头轻慰道:“团团乖,爸爸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空,等他有空了……”
“哇……”团团突然就大哭了起来,坚持要自己坐的垫高板凳支持不住她的左摇右动,“叭”一下散开,就是宁芳和瑞禧再近,也只是抱住了她的上身,还是有一条腿磕在了凳、桌上又是“哇哇”一阵嚎哭,嘴里直嚷着“我要爸爸……”
母子连心。团团这样,宁芳也吓得不轻,抱着女儿坐在大堂的地上直觉得委屈。
“我不要爸爸走,我不要爸爸走……我不要……我不要爸爸像太太一样回不来……我不要……”
当初老太太故去,团团并不知道什么是逝去,宁芳便告诉团团老太太去了很远的地方,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现在团团可能也以为她爸爸会好长一段时间不回来,便难掩不舍,立刻发作了起来。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几个人轮番劝她,在没有保证之前,团团却只哭闹,
宁芳左右无措,前路又是迷茫,更有团团和他之前的父女情深。她虽然可以斩断大人间的情爱,却无法抹去孩子心里微妙却天大的情感。一时悲从心生,抱着女儿也潸然泪下。
温腕看母女俩如此,忙上前劝道:“主子快快起来吧,这春景还早,地上湿寒,可别连团团也受了冷气。”
宁芳这才在众人的使力下将哭闹不止的团团从地上先抱坐在大桌上:“好了好了,团团不哭了,爸爸哪里也没去,爸爸很快就来看团团了。”
团团的哭闹降了一分,抽泣着直求保证:“你……你保证?”
宁芳瞅着女儿这样子,五内夹复,抹着团团的眼眶道:“我保证。”
“那……”团团的哭泣又降了两分,“那我要爸爸……我要——”她偏了脑袋想了半天,才道,“团团今天就要爸爸”,说完又痛哭了起来。
孩子的要求却令宁芳心疼难忍。她再不想看到那个男人,可团团却要每天每天都见到他,那她还何需躲开、何必离开?
温腕瞧着宁芳顿时身虚、冒冷汗,忙上前揽了团团先事事顺了,递了眼色给他人。
瑞禧扶着宁芳一边坐了,拿了帕子先给差点背过去的宁芳擦了冷汗,再接过修睫递上的温茶水迫着她喝了两口。
午时用餐的时间,客栈里冷冷清清,对面的酒楼却传来喧哗热腾。
宁芳回过神来,只觉得魂魄去了一半。人生就是这样,远没有你想象的简单。团团才刚过两周,除非她选择放弃女儿,不然团团根本离不开他;可她不可能离开女儿,那就是必要为团团妥协……
宁芳觉得自己掉进了深井里,完全不知道光亮在哪里?
团团已被温腕劝住,小孩子虽然年纪小,却异发敏感,眼见宁芳神情虚脱,到一时顾不得见不到的爸爸,泪眼婆娑地要宁芳抱。
宁芳抱过女儿,团团在她怀里鼓弄了半天,才搂着她的脖子一声声地干抽泣,惹得宁芳心如刀割,更是恨死了那个男人,若不是他破誓出轨在先,她和团团又怎么会抱团痛哭?
可哭够了,问题却依然要面对。
团团累了一上午,这会又大哭了一阵,躲在宁芳怀里竟哭着睡着了。宁芳眼看他们这一群人闹了一场,客堂里却依旧空空无客,再看对面那个“本念楼”,人声顶沸好不热闹。
团团睡得浅,宁芳并不敢移动,一边拍着女儿一边打量自己呆的这间客栈,也莫怪不招眼球,只那上楼的木梯一看就是年代久远、年久失修,整个店堂难掩腐木的湿味。再看零乱餐桌上的那些吃食,丝毫不能引人食欲。冲着雅丝抬了抬下巴,雅丝便忉了筷韭菜炒蛋入了宁芳口里。果然,无味如草。
宁芳将菜吐出来,雅丝收到眼示便叫来掌柜,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客栈原是家酒楼,也曾生易兴隆,后来转过几手,自从哪个老板买下楼后一片连地加建了留客的客栈开始,所在的这条原本是闹市的街便被几条街外的另一个新起繁华大街取代,这座客栈便不复从前。如今这个掌柜半年前低价接手,也没料到会如此惨淡,正准备低价脱手,以免被彻底套牢。
宁芳静静地坐在大堂里约有小半个时辰,对面酒楼里进出的始终没有达官贵人,便叫了修睫去对面酒楼点了两桌送来。上桌的菜虽然家常,味道闻起来却很好,团团受了饿虫鼓动也醒了,一群人便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围坐在一起用饭。
等着团团吃完,宁芳替她擦了嘴,才问道:“团团,这里好不好玩?”
“好玩。”
“那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团团皱起了眉头:“我们不回家了吗?”
宁芳没有解释,只是笑着道:“你看,对面那个酒楼里有好吃的,不远就有菜市场,早上和晚上卖豆花的就在跟前,再过几条街还有卖好多好多东西的地方。你想想,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哪里有这里好玩,出门就有好多好多团团以前见不到的、没见过的东西,是不是?”
团团好半天才点了头,心里却想着:可是,这里没有爸爸。
宁芳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于是妍道:“你看,这里离我们原来住的地方也近,爸爸有空了就能来这里看团团,说不定晚上还能陪着团团。而且爸爸没空了,团团出了门就能找到好玩的,不好吗?”
团团歪着脖子想了片刻,才高兴地点了头:“那我晚上要爸爸,要爸爸陪团团!”
宁芳抚了抚女儿的额顶,点了点头。
于是宁芳重新叫来老板,当即付了现银盘下了整个客栈。
宁芳开始理解那些为了孩子不离婚的女人,真正当了母亲的女人,没有哪一个舍得自己的宝贝哭泣。和自己十月怀胎一日日看着长大的子女来说,自己的幸福就算是什么老不得的东西?谁的一生又是一帆风顺、无苦无悲的?不过就是掩埋了爱情继续平直地过下去而已……
虽然买下了客栈,宁芳却无意将它整修,她甚至没有动它的一砖一木。本来,她就只想要个不显眼的地方给那个男人一个方面,若是这里太抢眼了,他那种身份反而到不方便了。
在宁芳保证,晚上就能看到爸爸之后,团团安稳地睡午觉去了。宁芳写了封不长的信,叫傅达善送回了宫。
大堂后面有个不小的院子通客房,宁芳立在寸草不生的空院子里,唯一能看到的除了水井和杂物,就是院墙角边掩着的一块长匾,王远将长匾转过来,透过一层层灰黄的尘土,宁芳依稀辩认出“得新楼”三个字。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几多心绪夹涌,霎那吞涩了宁芳从腹到齿的所有内脏和器官。
原来人兜兜转转,还是会不自觉回到过去的轨迹,因为那里不止有过去的时间,还有曾经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把宁芳和团团写得远走高飞的,可那样一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一家团聚、二又没灵感,便一转而下故地重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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