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禁城中,宁芳和团团是有名的懒床王,没人敢也无人要她们早起早睡。宫里是什么情况,那是上万人可一日无语、落根针可满殿清闻的寂静之处,哪如现居的“小小”得新楼,天未露白墙外便有了人杂之声。母女俩一个是难安眠、一个是不习惯,拥在床上一见对方那双相似的大眼睛便皆兴起,领了四五人在拂晓中出了得新楼。
“麻吉,那些是什么声音?”
“出早市做生易的。”
“他们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团团难掩困憨掩了个哈欠,“好早哦。”
宁芳抱起团团,早春的清晨依旧有股凉风,替女儿纠好白狐披肩,本欲言“你爸坐拥天下还不是日日披星戴月”,到底不愿再念及此人,转而道:“卖早点的当然要比吃早点的早呀,不然等我们团团饿了再做岂不是把我们团团饿过了时。走,带你去尝尝民间的早点。”
糯米团包着豆沙馅蘸着芝麻炸至金黄的麻圆,绿豆粉和粉丝下脚料酵出的发酸微臭却回味上瘾的老豆汁,豌豆夹着小枣儿煮烂凝固了切成块的豌豆黄,羊上脑剁馅包成的小巧羊眼包子……混杂在卖肉的、卖鱼的摊子里,就在得新楼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这些东西大半简略味粗,胜在喧闹中的新鲜劲。
宁芳叫人杂买了几样置在豆花摊晦暗的面桌上,怀里抱着团团,同瑞禧、温腕等人占了一桌用着早点。
百味混缠、杂音夹黏的市井一角,路过的周人纷纷举瞧这几名由着数位大汉立护着的衣着光鲜显与周遭隔隔不入的女子们安然若泰地坐在豆花摊凳上进食,特别是那妇人怀中着大红锦缎的孩童,一双大眼睛既怯又灵,眨巴乏巴四处游移,活脱脱似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般,到底是年纪小的。
他们一行用了膳也不忙着回得新楼,顺着人潮将这附近逛了个遍,一样样随着团团好奇过去,回到得新楼时已过巳初,就看阿图急急地迎了出来。
“你们到是自在,我可早早就出来看望你们,你们到好,巴巴叫我等了两个时辰,该打的。”
“五姑姑五姑姑,”团团已虚三周,这一路兴奋过来宁芳哪里还能抱住,便由着她下地奔跑。团团脾弱,素来与一脸慈爱的淑慧长公主亲厚,搬出宫来两日虽是新奇,到底见了旧人欢心,撒开小腿便冲着阿图奔了过去。
阿图宠爱团团,自然抱着小丫头不松手地别后温醇,等着哄玩疯的团团睡了出到前店,已至午初。
这得新楼前开店后栈房,另有一院隔出东大西小座在后罩住着主家与伙计,只看在南城这不小的占地和那前后相通的八角如意门到也见曾经的兴华,可如今几经败落,年久失修,那股难清的霉腐之味还是萦绕不去。
“这院子到也不小,只是到底败得不成样子,怎可住在此处?”阿图依着宁芳在堂角的一四方桌下坐了,接过宁芳递来的茶水,润了口尝出是慈宁宫中惯用的药茶,才放在心来。
宁芳自抿一二,怎么解释都是要提及那人,辗转二三才浅道:“有些旧缘罢了。”
阿图见她不再解释,猜出是与她的那个皇帝侄儿有关,一叹而道:“我本以为你定是绝尘而去,不曾想……你到底是万分念旧之人,又与他痴缠三十年……”
“阿图,”宁芳蹙眉断言,“我这里是欢迎你的,只是我再不愿提及此人。你若重我,还请成全于我。”
事发后,阿图便没见宁芳笑过,今日等在楼外见宁芳笑拉着团团回来才总算是放下心来。她与宁芳互为知己,哪有不成全的?便点了头握了她手道:“好好,我不说了,以后都不说了。只要你觉得好,我便没有不依的。”说到此语,眼中到起了水波。
宁芳反握了她手,开怀道:“你也难得过这市井生活吧?今日你即到了我这,我这主人不能没个像样的招待,可我这新地乱得很,要开张还不知要到几时,不如我就请你去对面的酒楼下回馆子。要说我是挺不好意思的,这么些年还从没花过钱请你吃过酒呢。”
阿图也是轻笑:“可不是,你是从来一毛不拔的。”
宁芳嘟了嘴:“怎么说话的,我那不是用不上嘛。”
两人说着话便相携去了对面的霁风馆。
此刻正近午饭时,霁风馆内已三三两两聚了不少饭客,多是清儒着装的清客,见这两名华服女子带着仆从进来俱是罢箸注目。
宁芳二人也不去管他们,上了二楼在沿窗落坐,叫了饭菜以清茶代酒聊起这京中风光来。
不多时,楼下陆续多了食客,很快高谈阔论起来,有吟诗作对的,也有论政议时的。
宁芳二人就着这些“穷酸”清客的议论下饭,到也挺有意思,只是听他们谈及明珠一党的倾倒心里到底有些唏嘘。
回到得新楼刚刚上了消腻的果茶,便听得门外喧闹而起,像是出了极大地争闹。宁芳走至门前往外看去,便见对面霁风馆内打了起来,满地杯残菜横。
阿图同宁芳一人霸了半扇门,直勾勾地瞧着那些文弱书生挥拳谩骂。不多时,便有一人大喊“衙门来人了衙门来人了”。两人伸出头向左右看去,果见有一路清兵“夹枪带刀”地奔来,迅速包围了霁风馆,冲了进去。
喧闹声渐渐平息,宁芳听得有一男子高吭之声从馆内传出:“你们这等卑贫之躯装什么清高!我陆鸣‘曳侯门之裙’又怎么了?人家索额图大人不但系出名门还是皇上依重的领侍卫内大臣,煽一煽衣袖就能要了你等白生的脑袋!你戴名世清高,清高抵个屁用,能换来顶戴花翎,能封侯拜相?……”
陆鸣的叫啸似是复引了骚动,霁风馆里一时又热闹了起来。守在外面的兵卫冲进去一波,好半晌才压下了里面的纷闹。不多时,便有些清客被反绑着压了出来,义愤填膺之色犹未有掩。
“主子,你看那蓝袍的先生,好像是桐城的戴名世,在农庄里当过西席的那位。”
宁芳就着温腕的指间看过去,拔拉了半天脑子,真想起此人来,笑道:“可不是那个动物保护主义者?”还是一样的执拗可爱。
小九子打听回来,才得知对面霁风馆是未入仕的清客常聚之所,今日一班书生仍是聚在此处极饮大醉、嘲谑骂讥,被投于索额图门下的陆鸣以妄议朝政为由告发,这才群起纷争。
“戴先生过余直了,入京一年余极不得人喜欢,本授了知县之职,可他说什么‘悠悠斯世、不可与语’便推了上方的举荐,整日里与一班未得名的流士酣论朝事。这不,如今被打得不轻,却无一人敢去疏通,连个送药的人都没有。”
“可有大碍?”
“回主子,没什么,不过伤些筋骨罢了。”
拧眉思量须臾,宁芳才冲着温腕道:“你回趟王府,叫府里使个人将他弄出来。记住,半月后再去,也叫他在里面清醒清醒。”
温腕自回王府嘱咐不提。
阿图见不得团团睡在这腐楼之内,寻了木匠来修缮房舍。宁芳不方便这时无声的住着,便移去了当初赐给顾家的宅子里。
玄烨依旧在下午半晌来看女儿,却整月不得见宁芳一面。
得新楼的如意门外种着两株石榴树,宁芳等人来看工期,恰好见了花开盛时,抱着团团正摘得欢,便听大堂内有人朗道:“鄙生桐城戴名世,前来拜谢黄夫人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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