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极了,屋外的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声，隔壁茶房的水壶发出的咝咝声都清晰可辨，还有西洋钟的钟摆“嗒嗒嗒”地响个不停，如同要把人的心都随着它的声音一起跟着摆动起来。
张廷玉得了信一头一脸雪的进来,照理说女眷这时候该回避的，可荣嘉儿却走不了,从鹿园回来康熙就紧紧拽着她的手,就似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还在边上。可她也不想走，哪怕是自己手正被拽得生疼,这是要变天了,在这大事临头的当口，她不能走。不免在心底暗叹：老天都在眷顾她呀！
就在这时候，大阿哥胤禔慌慌张张地进来，跪着禀：“皇阿玛，凌普带着二千兵马，进驻行宫了！”
屋里的人一时吓得伫立在原地。康熙更是吃了一惊，脸色愈加难看，忙问：“谁调他来的！”
胤禔提了袍子跪着往前几步，递上一张手谕：“回皇阿玛，这是太子的调兵手谕。”
康熙忙接过来看，荣嘉儿在边上也看得仔细，那手谕上的字迹确确实实是太子胤礽无疑。康熙当然认得，不由冷笑一声，霍然起身拉着荣嘉儿就往门外跑。
“皇上！”荣嘉儿一时吃不起痛，惊呼一声，踉踉跄跄地跟上去，康熙这才回过神来放开荣嘉儿，独自疾步往门外走。
“快跟上……”李德全吓得不轻，低声嘱咐了也跟着康熙出去。
事不宜迟，荣庆还算机灵，御前待卫长图里琛一个眼神，便连忙转身和张五哥一起集结了烟波致爽斋周围三十个御前侍卫前去护驾。外头的雪已积起来了，照得整个黑夜如同白昼似的，站在行宫的阁楼上都能看到不远处有一队人马举着星星点点的火把正急步赶过来，马蹄声隆隆，越来越近。
这是要逼宫啊！
荣嘉儿转头去看康熙的脸，那张清癯的脸上满是阴冷，冷得让她不敢再看第二眼。
“张廷玉！”
“臣在！”
“传朕口谕，叫那几个成年的阿哥们都到戒得居见朕。”
“嗻！”张廷玉领了旨快步去传阿哥们。
康熙又叫：“尚之隆！”
“臣在。”
“调你的人过来，进驻行宫。”
“嗻！”
“图里琛！”
“奴才在！”
“带着你的人，护住朕、荣格格、马中堂和张中堂一起去戒得居。”
图里琛愣了愣，忙回：“嗻！”
一时间，火光冲天，调兵的调兵，传旨的传旨，只半柱香的时间，胤祉、胤禛、胤褀、胤祐、胤禩、胤禟、胤誐、胤祯、胤祥几个阿哥由御前侍卫们护着急匆匆地赶来站了一院子。
片刻，李德全呈着圣旨就到了院子里，高声说：“皇上有旨，诸皇子听宣。”
众皇子几个人不约而同甩了马蹄袖就在雪地里跪了下来，磕了头，异口同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即加封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八子胤禩为亲王。自即日起，停用太子一切印玺。着皇长子胤禔总领行宫宿卫，皇三子总领热河驻军行营布防事宜。非奉朕亲笔手谕，无论何人不得擅自向各部及各省发文调兵。所有从驾侍卫、亲兵、善扑营兵士及驻地兵马，一体由直亲王、诚亲王会同雍亲王及上书房大臣马齐合议请旨节制。钦此！”
“儿臣领旨，谢恩！”
宣完了旨，李德全舒了一口气，说道：“直亲王，诚亲王，皇上传二位爷进去。萁他亲王贝子在戒得居外候旨不得离开。”
“儿臣遵旨。”
胤禔与胤祉一前一后跟着李德全进去，胤禛一动不动地仍跪在原地，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这动静与邬思道所说相差不远，况又有荣嘉儿连夜通风报信。进封王位原是喜事，可皇上的旨意刚好截止到八阿哥胤禩，这里头不能不说还有文章。是了，这件事邬思道有言在先，废黜太子就在今朝！
戒得居地处围场与烟波致爽斋的中间，原是给康熙行猎休憩之地，地处偏僻，此时又正值三更天时分，天上飘着雪，狂风肆虐，正是最冷的时候。
戒得居内却暖和，屋里摆着炭炉，炉子里烧着上好的银炭，后殿大炕上正是烧得暖意隆隆。康熙皇帝盘腿坐在炕头上，喝着热茶，双目炯炯，脸上丝毫没有表情。
大阿哥胤禔与三阿哥胤祉进屋已有刻把钟，胤禔更是将凌普那支‘叛军’的情形又舔油加醋地演说了一遍，句句都正中要害，就差没有直言太子胤礽蓄意弑君谋反。临了，康熙也未开口说话，一时也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胤禔想要开口，可又怕不适时宜。胤祉更是几次三番拿眼瞅这会儿端端正正坐在炕边上的荣嘉儿，神情里满是探询。荣嘉儿同样望过去，只眼珠子动了动，拿了矮桌上的碗起来小啜了一口碗里的热*，复又放下，闹腾了一夜，她早就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人又倦得紧，再大的兴致现下也没了。
还是胤禔没耐住，往前走了一小步，轻声问：“皇阿玛，凌普的叛军……”话一出口，见康熙斜眼看他，忙又住了嘴。
复又有张廷玉过来，垂手侍立在一旁。康熙这才从炕上来，踱了两步，死死地盯着胤禔，直叫胤禔惊惶地垂下头。
康熙这才开口问：“你说你刚才看见胤礽和胤祥在凌晋的军中？”
胤禔见是问这件事，忙回道：“回皇阿玛，天太黑，人又多，儿臣没有看清楚，但儿臣可以断定，胤礽定在叛军中。”
听着这话，康熙沉默下来。连同这屋子里站着的人都屏住了气息，荣嘉儿这时候也清醒了过来，她的心不由狂跳不已，手心里蓦地就冒了冷汗。太子胤礽是不是真在叛军中，与她无关。但胤禔在这当口红口白牙地想把胤祥也硬拉下马，这机关算得实在太阴毒，胤祥这几年朝中磨练，颇得康熙赏识，为缴清户部欠银的事就得罪了不少人，想是大阿哥胤禔心里也不痛快，可饶是这样也不用把自己的亲弟弟往刀口上送吧！再说了，太子虽狂悖，可到底废黜的召书未下，他仍应是太子，君是君，臣是臣，这一声‘胤礽’岂是胤禔可以叫的。
果见康熙皱了皱眉头，轻“唔？”了一声。
胤禔忙圆话，说：“这是明摆着的事，自四十二年索额图私自结党，图谋逼皇阿玛逊位，拥立胤礽事发后被诛之后，胤礽心中早已有不满，在外头说，说……”
胤禔故意欲言又止，康熙厉声威压：“说什么，说！”
胤禔忙低了头，禀明：“外头有传言，说皇阿玛称‘索额图乃本朝第一罪人’，他是什么罪？不就是立太子、保太子么？后又有胤礽在朝中广结朋党，买官卖官，买命卖命，为得是中饱私囊。况往年热河赐宴都由太子主持，今年换成了老八，那柄科尔沁王爷进献的明黄如意也砸了，外头流言四起，他更以为皇阿玛要废了他。因此挺而走险，调兵逼宫。”
康熙细细咀嚼着大阿哥胤禔的话，目光一闪，竟点了点头，赞赏道：“嗯，有道理，接着说。”
这下胤禔得意了，胆也不似之前老鼠见了猫似的，他这心思存了许久，现如今封了王又委以重任，正兴奋不已，道：“胤礽结党多年，门人遍布天下，就算平息了叛乱。只要胤礽在，朝中定还是无宁日。”
康熙仿佛发泄心中愈积愈重的郁气，又像胤禔这话直说到了他心坎里似的，长长透了一口气，低垂着眼睑问：“你的意思——”
“斩草除根，永除后患！”这话说得极阴毒。
康熙缓缓抬起眉眼，那神情如同在思忖又如同想要好好看仔细眼前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他不恼，只是一字一句再问：“你是让朕杀了胤礽？”
“儿子是长子，愿为皇阿玛分忧。”这次，胤禔说得隐晦，可就算他敛了神情，就算他言语毕恭毕敬，那眼中的暴戾也早已落入了康熙的眼中。
康熙未发一言，转过身来看着早被遗忘在一边的荣嘉儿：“荣儿，你来。”
荣嘉儿听唤，忙从炕头上下来，走过去福了福。
“听见你大哥哥刚才说的话没有？你怎么看？”
荣嘉儿回头看了一眼胤祉，扶了康熙坐到炕上，轻声在边上说：“荣儿笨掘，不懂这些，只记得老祖宗说过，为父要有仁道，为子要有孝道，为兄要有善道，正所谓不孝则不仁，不仁则不义，不义则不忠。”
这话已是极重，如同拐着弯骂胤禔不仁不义，单就他想把胤祥拉下水的心思，这话也当得起。胤禔这些年虽疏于读书，可这些话还是听得明白的。他那里不屑地瞥了荣嘉儿一眼又转头去看胤祉，两人眼神火花一闪，各自避开。
胤禔突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慷慨激昂道：“皇阿玛，儿子忠心可鉴，为了皇阿玛，为了江山社稷，儿臣什么都不怕。”
这话可笑之极，江山社稷？谁的江山社稷，与他胤禔又有什么关系。愚不可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殿外传来了吵闹声，不用细听也知道是太子胤礽的声音：“混帐东西，敢挡我的驾？我可是当今的太子，将来的皇上！”说着，那声音狂笑起来，直笑得一干跪在外头的阿哥们心里发悚，忽又板了脸，大吼道：“李德全呢？叫李德全出来回爷的话！”
康熙刚还在沉思，听到那声音突然冲到殿门口自个儿掀起帘子，冷着脸，厉声道：“叫他进来！”那双眼已是通红，冲着胤礽恶狠狠叫道，“你进来！”
太子胤礽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就没了精神气，进来便只懂得磕头。康熙定定瞅着太子，那双眼睛里满是鄙夷与痛心，许久，才听康熙深叹了一口气：“真是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朕知道你当了四十年太子心中有怨气。可你是小瞧了朕，雪夜调兵，就凭承德这些兵马，就能让朕束手就擒？”
“皇阿玛。”胤礽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皇父，道，“儿臣冤枉，可知辩无可辩，只求皇上圣鉴慈悲，不作株连，儿子就是死了也瞑目了……”说罢低头伤心啜泣。
康熙心酸冷笑一声：“好一个仁爱君子！”一回身，目光又变得十分可怖，“传朕的旨意——”
说这话时，在外屋的马齐与张廷玉同时跪地誎道：“皇上，此事关乎国之根本，且又在巡幸途中，断不能马虎从事，臣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又沉寂了半日，康熙才深叹：“朕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报应？朕怎么能把大清的江山交给这个畜生，可废了他，朕又怎么去见地下的太皇太后和皇后？”说着已泪如雨下。
荣嘉儿从未见过康熙如此伤心，听他说得凄惶，又想到往日里太子最得老祖宗偏爱，小时候太子对自己也是极好的，可年岁大了到真是人人都会变……况他还是赫舍里皇后的独子，皇上何不是宠他爱他，听着康熙口中一遍遍喃喃‘朕教子无方，朕教子无方啊……’她的心里不免也心酸不忍起来。忙扶了一把，轻声劝道：“万岁爷，您的身子要紧。”
“身子？”康熙转过头来凄凉一笑，咬牙说道：“荣丫头，你这几个哥哥啊，还没你通透！一个女儿家善且懂得仁孝之道，可这些混账东西心里个个都打着如意算盘。兄弟阋墙，做哥哥的声言要杀了弟弟！还一口一个忠君，你的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康熙这时候才真正发作，手用力拍着矮几，直拍得矮几上的茶碗、茶碗盖‘乒乒乓乓’碎了一地，热热的*与开水洒了一桌子。也不顾手烫，继续指着跪在地上的胤禔、胤礽、连同胤祉一起骂，“做弟弟的呢？身为储君，狂悖忘伦，亵渎神明辱没祖宗，做尽了丧天理灭人伦的勾当！个个都算计着朕这把龙椅，朕的江山！”他愈说愈激烈，狂躁不安地抓紧了荣嘉儿的手，脸色一时光润潮红忽然又由红变得煞白，颤抖着往身后的榻上倒去。
荣嘉儿惊得乱了阵脚，一边叫着：“万岁爷，万岁爷。”一边哭叫道，“传太医，快传太医呀！张中堂，李暗达，怎么办呀！阿玛——”
一时间戒得居内慌作一团，戒得居外的阿哥们伸长了脖子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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