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驾马不停蹄回了北京城,往天坛告祭了天地，明示了废黜太子胤礽的文告。几位阿哥出城时风光，入城时有的骑着马，有的坐着车,可惜是囚车。
日子过得快，这一晃,也就过去了小半个月。
朝上储君之位空悬,朝下人心难免浮燥不安，接理说,废一太子就该立一太子,可康熙告天文书中必未提及，是个人都开始猜测万岁爷属意的新太子。照康熙私下底的说法，三阿哥是个做文化的料，八阿哥又有些太过宽柔，四阿哥胤禛刚正不阿，可未免太过钢劲，总是难以取舍……他这么一说不要紧，要紧的是佟国维、马齐等一干人心下难免要琢磨，这两人本就是人精，平日里对康熙说话的就连每个字都要掰开、揉碎，往细里咀嚼，难不成要存有各自的心思。
三阿哥胤祉因荣妃的事唬得不轻，可幸好万岁爷未动诛连之念。这一趟热河下来，胤祉似是想明白了些什么。他到底是读圣贤书的人，胤禔的事前前后后都瞧在眼里，身为人子又毫无能力保住母妃的名份，惭愧之余这几日来人前更是低调，回了北京便告了病在府里。
胤禩那边，九阿哥胤禟就没忍住，这几日与佟国维走得颇近。自索额图把持朝政以来，明里暗里打压了多少佟家的人，太子被废是佟国维早就意料中的事，他是认定八阿哥胤禩必定占了优势的，只是面上依旧如平常那般，只一心等待时机。可百官们不管，自康熙在朝上明说要择贤而立，让百官举荐的话后，廉亲王府外登门拜访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比往日里多上了几倍都不止。
胤禛本就稳重，在朝中明面上就是太子一党的人，他为人一向冷清，无论如何，面上绝没有显露出半点想要夺嫡的意思。平日里他与胤祥最亲近，现下胤祥被圈禁了起来，几日来就更只懂得埋头苦干，人也愈发的瘦下去。
前朝的事，虽比不得这一趟承德之行的大动干戈，可康熙依然没少动气，先是刚刚还朝那几天，废太子胤礽的师傅王善咆哮朝堂，侮辱君父的事，就让康熙在朝堂上就勃然大怒。当着百官的面罢了王善的官，叫拉了下去。后又出了一个叫张德明的江湖术士，妖言惑从，蛊惑人心，暗指廉亲王胤禩有真龙护身，乃人中之王。
可这件事奇就奇在，按照康熙以往的性子，断断又是一通脾气，可这会儿，他到是没再大发雷霆。居然还当着佟国维、马齐、张廷玉这一干老臣的面赞扬了胤禩襟怀磊落，又说：“江湖术士的话也不能一概视为妖言，多少也能代表一些民意。”
这就奇了！
佟国维与马齐面面相觑，这些时日还从未见过康熙如此和颜悦色过，不由的又去看圣上的神色，肚子里少不得又要揣测一番。
这话既然是康熙亲口说的，一时半会儿宫里宫外也就传开了。这里廉亲王府自是一片喜气，那里雍王府里头胤禛也没闲着，照邬思道的意思是说，当今圣上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对儒家学说又是深究其理，入木三分。而对这些左道旁门，难道是真的信了？他又为何会单单对张德明这个江湖术士如此宽容呢？
邬思道言：或许，圣上早已洞若观火，经废太子一事，储君之事便知不可马虎，然纵便可擒。
和胤禛遇见是在德妃处，荣嘉儿已搬入了永和宫，性子也淡了，这些日子更不似以往那般爱说爱笑，除了写字就是念书，巴不得把所有的诗集歌赋都能记到脑子里，可荣嘉儿知道，那真是记不进去的，只是为了能填多少是多少，起码别叫脑子空闲下来就好。德妃喜静，她便不闹，每日晨昏定省，请了安便出来，德妃也由着她，总比大眼瞪着小眼要强。终是个烫手的山芋，皇上的旨意，她又不好不接。
说是偶遇也罢，说是有心也罢都已经不打紧了。总之就是胤禛来永和宫里请安，然后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就在宫院外头的石径路上照了正面。
见了胤禛，荣嘉儿才觉得，身上原是冷的，现下更冷。胤禛那副模样叫她不忍直视，可依然能笑出来。她见了这些阿哥们自小就从不见礼，可这次身子却蹲着身子福了福，脸上笑着：“给四哥哥道喜了。”
呵——喜从何来，这喜又与她何干？
刚才在永和宫给德妃请安的时候便已得了喜讯，说是康熙念年羹尧在四川办事勤恳，忠心可嘉，非但给年家抬了旗，还将年秋月指给了胤禛做侧福晋，过了元宵节便成婚。素心过府也就小半个月，可没想旧人未老，又要听新人笑了。
胤禛面色平静得如同一泓池水，许久，才淡淡说道：“又有多大的事？不过是府里多个人。到是该给你十四哥道喜，开了春，完颜家的郡主就嫁过来了。”
荣嘉儿垂着眼睑浅笑：“德额娘这几日里里外外的张罗了不少，你也晓得，十四哥的事她也是亲力亲为惯了的。说到年秋月，本就该这样的。”这话说得酸楚，若是以往听到这消息怕是又要犯浑一回，可刚听德妃说起的时候，除了心脏处传来的微麻，便再也没有什么似的。
这便是情到深处情转薄？好一个情到深处情转薄！
她不由地抬头望向他，正巧落入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情深么？她不由地想要问问他。这当口，她怎么就觉得那颗心忽的就找不见了，胸腔里空落落的。可笑！自个儿的心都找不见了，又怎么看清面前这个人的心呢。
他曾说过，身在皇家总有许多的不得已。皇上让娶谁就娶谁，好歹是接进了府好好养着，没有情投意合，只能由着岁月慢慢磨砺成情深意重？荣嘉儿又淡淡地笑开了，伸手往荷包里拿了一块美玉出来忍着心酸递过去。
“四哥说过，这是孝懿仁皇后留给您的念想，荣儿想了想，实在不好夺人所爱。”说着塞进那双温热手里便急着转过身去。
“皇阿玛的心思……”他在身后哑声说，“终是我负了你。”
这是何苦来呢？有什么负不负？
荣嘉儿只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正绞得尖酸疼痛，连带着全身的经脉似都被针扎了一样。待到又转回身子时，脸白的吓人，可依然咯咯直笑，“四哥，像疼十三哥一般疼着荣儿可好？十三哥圈了，额娘没了荣宠，荣儿别无他想，只不想一个人孤伶伶的。”若是能遂了这愿，也就足够了。
半天胤禛才缓缓地开口：“好。”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决绝然转身就走，荣嘉儿同样转回身，就怕再不转身这辈子都转不了身了似的，可就在转身的那一瞬流了泪。
至此之后又是数日，依旧是请安，照面，点头，擦身而过。这几日，荣嘉儿总劝自己，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心里的伤痛便会一点点的淡去。总会好的，如同这枝头的红梅，风霜雨雪中依然能傲雪绽放，艳丽无比。她又想到了十三阿哥胤祥，胤祥最爱梅花……
这一日，康熙下了朝，信步到了梅园中，远远的便见一妙龄女子身披着一领妃红色昭君套，又围着大褂貂鼠风领伫立在雪中。就算是这样也未显臃肿，映衬着雪色与梅花星星点点竟是好看极了。走近了些，才看得仔细，那如画里走出来的妙人儿却原来是荣嘉儿。是好些日子不见了，康熙不免感慨，一直走到了她身后。
“朕记得，你最爱妃色。”
荣嘉儿本正低头出神，忽听康熙的声音就在自己身后，忙转过身去，身后那身墨狐皮大氅是最为熟悉的。自热河回了京，已将近一月未见，不由眼一热，福下了身子，轻叫一声：“皇上万安。”
康熙往前走了两步，扭过头看她，又转过去眯着眼看近处的梅花，道：“梅园的梅花开得正好，陪朕走走。”
即是这么说，哪怕在这雪里已冻得脚趾头麻麻地痛也要跟着皇上的脚步往前走。李德全与随侍的人都远远地站在梅园边上，康熙脚下的皂靴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直响，可就是不说话。
即是不说话，荣嘉儿也就沉默，往日里她总想方设法逗趣的……也说是往日。此一时彼一时，待什么都不想了，整个人沉静下来并不难。当初温恪与敦恪还未嫁，芊芊每回进了宫，一群人坐在一起总能嘻笑上大半日，也是那一年冬天，也是这般的飘雪，在这梅园的亭子里煮酒论诗，那是多么惬意的一桩美事。
荣嘉儿只一心想着过去的事，没想康熙在前头慢下了脚步，说：“这些日子不见，你到是沉静了不少。听德妃说，这些日子总是在房里念书写字，念得什么书？”
荣嘉儿如实回禀：“荣儿从小就顽劣，读的书也莫过于就是些诗词罢了，前日里十四哥给荣儿捎了厚厚一整套纳兰先生的词，荣儿读着极好。”
康熙见她回得一板一眼，全不似以往那般古灵精怪，无奈笑了笑，随意道，“纳兰的词是好，可就是太过悲恸。”又问，“丫头，你一定是怪朕了吧。”
“荣儿不敢。”荣嘉儿拿眼小觑了康熙一眼，见康熙正笑看着她，又忙低垂下了头，“荣儿不懂很多事，可也知道为父君者的难处。只是……”
“只是什么？”
“荣儿信皇上其实是明白的，明白十三哥的为人，明白我额娘的为人。”
这是荣嘉儿自热河回来后头一次见康熙，她总不愿意有人在她面前提及荣妃……哦，不，现在是荣常在了……听墨玉说，守在衍庆宫外的守卫又换了一拨，连季嬷嬷和锦绣姑姑想要出来都难之又难。
悲从心生，荣嘉儿也不管不顾地继续往下说：“为君，皇上是一国之君，臣民的天。为父，皇上是十三哥的父，骨肉亲情。为夫，皇上是额娘的夫君，情深义重。皇上其实比谁都明白。”
康熙似乎很意外，扭头看着她道：“荣……荣常在算是没白教养你。”
“回皇上的话，荣儿的额娘是天下间最好的额娘。”说着，眼眶已红了，也顾不得许多便跪在了雪地里，“荣儿从小没了亲娘，幸得老祖宗垂怜养在宫里，在荣儿心里，皇上与额娘就是荣儿的父母一般。荣儿知这话是逾越了，可句句都是真话，心里话。”
“好，好好。”康熙看着挺高兴，又感触至深的样子，伸出一手来拉起荣嘉儿，又往前走，“朕就喜欢听真话，心里话。比如说王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朕的不是，朕很生气，但他所说句句都是真话。想当初，朕的蓝齐儿就喜欢对朕说真话！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朕要多留你几年在身边，你可愿意？”
“荣儿是愿意的。”
“好！说吧，想要什么，朕要赏你这份懂君父之心。”
听康熙这么说，荣嘉儿似看到了希望一般，整个人连同心都热了起来。复又跪了下来，就在雪地里匍地磕了头，“皇上要赏，就请皇上让十三哥出来吧。荣儿想他们，非常非常想他们。”
康熙沉默了片刻，看着她斗蓬上落满的雪花又看向远处，默默道：“他们？还有你额娘吧。”
“皇上——”
“这几日，朕总睡不好……”康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息，“一闭眼，就梦见朕的祖母，朕的母亲，还有皇后……一闭眼就是她们……”他重重地叹气，语气中似有着欣慰万分，“朕答应你。”
荣嘉儿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万般的不敢相信那是皇上说的话，心突突直跳，身子也像是轻飘飘地要飘起来。可在她抬起头看着康熙时，龙颜明明尤如慈父。
“真的？”她不由地浑身打着颤，泪就这么漫上来。
“君无戏言。”康熙板了脸，抬起身子时又如同孩子般笑了，“朕是天子，天子之言，一言九鼎。你现在就可以去理藩院把你十三哥接出来，回来后再去衍庆宫……给你额娘，磕个头。”
“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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