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终于见过面了,雁卿却觉着比见不着时更低落。
直到元徵告辞离开,她都没能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
怀疑总是在暗处悄无声息的成长,一旦埋下了种子,就再难以根除。雁卿知道自己不该逃避,可她只是无法下定决心将真相弄明白。
元徵似乎也意识到些什么,不久便通过世子妃邀请雁卿去府上做客。
因入夏后太夫人身上便有些不大爽利,雁卿同月娘一心侍奉在侧,便以此为借口拒绝了。
倒是太夫人看出她的心结来,这一日用过了汤药,忽然便对雁卿道,“遇上自己喜欢的人,有些事该装糊涂就装糊涂吧。”
雁卿脸上缓缓的涨红了,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太夫人看她这反应,脸上也不由就带了笑意,又道,“真是个孩子。”
太夫人似乎已什么都知道了,思及此,雁卿也是又羞愧又难过,越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太夫人便接着说,“你这个性子的小姑娘,越对自己喜欢的人就越是求全责备。可男人哪有没毛病的,总有那么一两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是你太公那样的完人……”追忆起往事,太夫人也不由失神了片刻,方道,“也有不够豁达的毛病。奸佞逼死你曾祖父,他跟着就悲愤吐血身亡,将自己生生给搭进去……”说着便已伤神。略缓了一会儿,才又笑起来,“这么烈的脾气,可想见平日里有多要强了——若不留神同他争吵起来,他必穷根究底,都不知有多讨人嫌。”
雁卿出生时祖父早已去世,自然毫无印象。然而太夫人极少对雁卿提起往事来,这一日却似乎起了谈性,雁卿便也顺着她的话,道,“那阿婆为什么嫁给太公啊?”
太夫人笑道,“喜欢他呗。他这个人就是轴,也就那么几件事不肯让人,其余的却不大计较——头一回去我家,我顽皮给他上了一盘澡豆,他就把澡豆吃光了。洗澡的时候故意拿破衣裳给他换,他也大大方方的穿出来……平日里玩闹逗弄他,他也一次都没恼火过。”明明是她自己说人不好的,雁卿顺着问了,她却又与有荣焉的替亡夫分辨起来,笑道,“单看这些事,就和个田舍翁似的。然而论说才性,他却是真的睥睨一世。别看我是公主之女,可当初嫁给你太公,也不知羡煞了多少姑娘——你看你三叔够聪明的吧?还远不及你太公一半呢!”
雁卿便睁大了眼睛——三叔已是她所见最博学多才的人了,天下的技艺就少有他不会的,原来竟还不及她祖父一半聪明吗?
太夫人见她流露出崇敬的神色,才满足了。就又将话带回去,“真正不做错事、挑不出毛病来的男人,反而往往天性凉薄。岂不闻‘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人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容易做错事、说错话。性情中人遇上了性情中人,自然时不时就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你生气归生气,可也不要动不动就要断绝往来,该听他解释时,还是要听的。”
雁卿这才明白……太夫人是以为她同元徵闹别扭了,在规劝她呢。
她越发愧疚起来,终于开口道,“可若他做了令人寒心的事……”
太夫人便笑叹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片刻后才道,“也看你喜不喜欢他……元七这孩子,看准了是不会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不过他毕竟是元家人,又在那种环境里长大,你也不必指望他同獾郎似的是个仁厚君子。家里人心里也都有数,不说话也就是默认了——要紧的还是你喜欢不喜欢。”
雁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喜欢是喜欢……可心里有些坎儿过不去。”
太夫人便往后靠了靠,想了想,问道,“那就是还没那么喜欢吧?”雁卿就一愣,太夫人看了她一会儿。又笑道,“……这样也好。”
也许是年老体弱的缘故,一场小小的风寒,太夫人足足养了一个月才好。她是德高望重的长辈,病得久了,连皇帝也惊动,特地指派太医前来会诊。四下里闻风而动,纷纷前来探视,倒让太夫人不胜其扰。
赵世番当了五六年中书监,虽品秩不高,却是帝王近臣、掌管机密要政,是握有实权的凤池宰相。赵文华镇守荆州,也是雍州以外天下重镇之首。赵文渊年轻有为,才华、见识还在两个哥哥之上,只可惜晚生了几年。如今鹏哥儿也已长成,比父辈更沉敏雅重,显然也不是池中之物。太夫人可谓子孙琳琅,满庭锦绣。
唯一令她犯愁的,就只有幺子的婚事了。同林夫人抱怨时也说,“若这些人都是上门给三郎说媒的多好。”
……林夫人没敢回嘴。
早些时候给三叔说媒的也是车水马龙,如今无人开口,还真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说。而是因为三叔要的是精神伴侣,量化不出来。
然而到底还是让太夫人给等到了。
这一日来的并不是稀客——谢怀逸的夫人杜氏确实不大爱出门,然而同太夫人和雁卿却格外投缘,是常往来的。太夫人病中不爱见外人,唯独她是例外。上个月偶然同她说起来赵文渊的婚事来,言谈中颇多忧虑。杜夫人便记在了心上,如今仔细打探好了,便来探问赵家的口风了。
亲朋间一应长辈,雁卿喜欢杜夫人还胜过世子妃。世子妃同她确实亲厚,然而性喜排场、擅争胜,同雁卿还不大相合。杜夫人却率真简约,毫无攀比、傲慢的心性。人又温柔,同她相处总是格外的舒服。
后头杜夫人又将做糖果点心的技艺传授给雁卿,有师承之谊,雁卿待她越发亲密。
早些年太夫人还曾调笑雁卿,“别是抱错了吧,怎么看你都是兰娘家的。”杜夫人名兰娘。
雁卿觉着林夫人显然太愿意拿她来换谢景言了!不顾委屈赶紧反驳,“我比三哥哥小三岁呢,抱不错的!要抱错也是二哥哥抱错了!”结果就被鹤哥儿弹了满头包。
这一回她也是听说杜夫人来,特地从松涛阁赶回到慈寿堂来问候。
到了才知道杜夫人是来给她三叔说亲的。行礼问候过,雁卿便悄悄拉了明菊出来询问,倒是很快就将前因后果弄明白了。
原来十年前,三叔随晋国公东去剿匪,曾北上辽东。彼时梁国破灭,突厥人伙同契丹南下攻略,在辽东以十万大军将龙城重重包围。龙城守将贺明新上任,麾下守军不过千余,拼死力守。城破前夕,贺明立志殉城,夫人及长子不肯苟生,从其志,唯长女贺敏道,“还不到绝处,何必要死要活。我去搬救兵,你们等我回来。”遂夜缒出城,寻找援军。
彼时晋国公在冀阳郡,恰赵文渊外出追击流贼,正与贺敏遇上。救急如救火,赵文渊派人向晋国公禀报军情,自己则带着数千人一路向龙城急行。
可惜终究还是没有赶上。龙城被攻破,突厥人劫掠过后放火烧城。城中百姓十不存六七。贺明满门死难,独幼子贺琦被庄户人藏匿在地窖,幸免于难。
后谢怀逸带着援军赶到,与赵文渊合兵北上。赵文渊说动契丹人背弃突厥,终于将那支南侵的突厥人剿灭,替贺敏报了家仇。得说那个时候军中便觉着贺敏同赵文渊十分般配。不过一来贺敏热孝在身,二来龙城劫后余生,城中百姓感念贺明的忠义、贺敏的仁勇。非常时期非常办法,晋国公便上表保举贺敏为亲民官,重建龙城。贺敏不辞其劳,此事也就搁下了。
赵文渊为营州司兵参军,在龙城为贺敏坐镇撑腰。连带前度战事,在龙城留了足有三年。不过贺敏虽是女流,却沉敏能任事。兼赵文渊彼时年轻,是个留不住的性子。很快便调任回邺城,继续跟着晋国公“剿匪”去了。
赵文渊离开后不久,朝廷选派的正式的龙城太守上任。因为贺敏是龙城民望所归,且弟弟还未长大成人,她便没追随赵文渊离开。直到四年前,她的弟弟娶妻生子,她才南下扬州去寻找赵文渊。可惜赵文渊调任回京了……随即她又来到长安,赵文渊又出使江南了……
今年她再度入京,听杜夫人说赵文渊依旧不曾成亲,便请杜夫人来替她说亲。
待将前因后果弄清楚,雁卿一时也痴了,心想天下有作为女子真不知凡几,她也不能懈怠了。又想,也难怪三叔的婚事始终难成,你看不论太夫人还是她阿娘,都可亲可敬,难得离家出走一次,还遇上了贺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后来又有楼姑姑,纵然楼姑姑辜负了他,可论才情见识也是高标出世的。他是被养刁了眼光,将就不了了。
这么想着,反倒觉得三叔娶不到楼姑姑也是好事了。楼姑姑旁的再好,心志不坚贞这一点便很不足取。贺姑娘的德行却堪为世俗表率,三叔若能与她匹配,真是再幸运不过。
这一整日雁卿心情都很轻快。待送走了杜夫人,她便迫不及待的去缠着太夫人和林夫人,询问具体的情况。
这位贺姑娘已二十七岁了,祖籍龙城。祖上原是鲜卑人,已同汉人通婚百余年。辽东的妹子,性情颇有些直率泼辣。在龙城人望极高,一呼百应,接连两任龙城太守都替儿子向她提过亲,她都干脆的拒绝了——因为芳心早暗许给赵文渊了……
待午后赵文渊处置完公务,从署里回来,就看到家里祖孙三代女人——他阿娘、大嫂和大侄女儿都目光炯炯、笑容明亮的望着他,不觉有些发寒。
还是太夫人开口,“今日又有人来替你说亲了。”
“哦。”赵文渊兴致平平。
“是谢二的夫人杜氏来问……”
赵文渊才提起些精神来,认真听了——也是熟知杜夫人的性子,知道她是个不爱张罗事的。
“说的是先龙城太守贺子蒙之女,闺名贺敏的……”
赵文渊就跟中了咒似的,立刻目光都直了,片刻后回过神了,声音就急匆匆的,“她还没嫁人?”
太夫人就同林夫人对望一眼,雁卿也跟着雀跃起来……三叔显然对贺姑娘印象深刻。
“还没有……如今人在长安。杜氏想撮合你们两个,你的意思是?”
“好!”赵文渊答得干脆利落。
“是去相一相人,还是……”
“订!”赵文渊先抢答了,又摩拳擦掌的在屋里走了一圈。才回味过来,问太夫人,“她在长安?”
雁卿估计太夫人一点头,她三叔就能立刻跑出去。所幸并没有,赵文渊似乎更迫切的想说服太夫人,他为什么说要立刻同这位姑娘定亲。太夫人和林夫人就抿着唇笑,任由赵文渊又将贺敏姑娘的事迹重复了一遍。到后来赵文渊说得口干舌燥,看太夫人和林夫人的笑容,才明白过来。忙上前给林夫人作了个揖。
林夫人才对太夫人笑道,“既然他们彼此中意,咱们就操办起来吧。”
三叔的婚事订得急。贺姑娘因是官身,在京城也无宅邸,便暂住在驿馆里。第二日一早,林夫人便约了杜夫人一道亲自去驿馆见她。两边的意向都弄明白了,便开始操办起订亲之事。
贺姑娘家中仅剩一个弟弟,且弟弟还是她教养大的,因此自己就能给自己做了主。她的弟弟已辟举为官,如今正在营州为官,相去两千余里,一来一回要两个多月,往来劳顿。贺姑娘孤身一人客留长安,有诸多不便之处,婚事又宜早不宜迟。因此干脆就请谢怀逸出面,将她认作义妹,从晋国公府上发嫁。
婚事也就定在这一年九月,太子大婚之后的一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胖几斤,于是……明天有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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