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很茫然。
潜意识里他自己其实还是个孩子,怎么忽然就要为人父了?
不能说他不期待这个孩子,而是说他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对待这样的消息。他觉着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但实际上他心里竟连‘激’动都没有,就只是茫然——要有孩子了?
谢嘉琳很快便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殿下?”
太子忙就回过神来,想了一会儿才扶着谢嘉琳坐下来——无论如何他要有孩子了,他曾想过若他日后有了孩子,必倾尽天下宠爱他,不教他受半分委屈。他会将自己曾经渴望过的一切都给他,他会疼爱他。
他将手搭在谢嘉琳‘腿’上,试探着想要附耳去听,谢嘉琳见状不由就笑出声来,小声道,“才两个月啊,哪里听得出来?”
太子便抬头,“那我该怎么做?”
谢嘉琳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就一软,笑道,“什么都不必做啊,现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做什么都没用。等他日后出生了,开始知道事了,就自然而然会亲近殿下,也无需做什么啊。”
太子便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想要什么?”
谢嘉琳一愣。
太子便又道,“我得待你好些。”
谢嘉琳眼里便一酸,反倒嗔怪起来,“殿下这么说,想来是若没这个孩子,便不对我好了。”
她难得有任‘性’撒娇的时候,此刻面‘露’娇俏,容颜比平日里不知鲜活生动了多少,倒是令太子有些惊讶,“你这是在同孩子争宠?”
“争不得吗?”
太子心想当然争不得,他同孩子血脉相连,岂是谢嘉琳能比得的?可看着她又高兴又隐隐不安,眼圈又有些泛红期盼的模样,竟就有些明白她心中所感所惧——盖因人渴望被疼爱时、害怕被错待时的忐忑,俱都大同小异吧。
他脑子便有些忙音,好一会儿之后才想到,她不会其实是对自己动心了吧。
他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争得。”
目光再逡巡到谢嘉琳肚子上,对这个突兀就出现在生命里的似无还有的孩子,就有了一些虽然飘渺却又仿佛能触‘摸’到的实感。
那里孕育着一个孩子。
他是有妻并将有子的人了。
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苦闷的漂泊寻找了这么久之后,正在为这个他明明置身其中却又仿佛总是无法融入的世界恨恼着,忽然间回首却发现自己已然落在了实地。他害怕孤单,可原来其实他并不是孤寡一人。
他隐约就又想起雁卿所说的,喜欢一个人和被一个人喜欢的喜悦——他似乎是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的覆上谢嘉琳的肚子。
谢嘉琳有了身孕的消息,很快就上上下下的传遍了。
林夫人给皇帝上书的时机非常巧,她这头才表示‘女’儿教养得不够好,不堪匹配国储皇嗣,恳请皇帝收回成命,那头皇帝立刻就点头答应了——因为太子妃有孕一事,太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皇帝也惊喜得觉着自己起码能多活三年,待等到孙子能跑回跳会脆生生的叫太公了才走得安心。都绝然不愿在这个时候给太子纳妾令谢嘉琳堵心。
如今太子有闲暇时都想着如何对谢嘉琳好些,整个人身上那种时不时流‘露’出的孤狼似的‘阴’狠也消融不见。一时也不大去想整治臣僚的事了。
作为国储他被皇帝和赵世番教导得很好,一应人事、政务俱都难不倒他,处置得十分都妥当合理、驾轻就熟。可作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显然才刚起步——虽一心想要对谢嘉琳好一些,可毕竟过去十余年间他唯独懂得的就是令自己愉悦顺心。如今刻意取悦谢嘉琳,难免就常要逆意迁就她,令自己感到不痛快。谢嘉琳又善于察言观‘色’,反而常因他的情绪而闷声不悦起来。
这既有违太子的天‘性’,也有违他的本意。
太子感到很烦恼,到底还是求教到皇帝身上了。
皇帝又哪里会处理这种情况?他幸运就幸运在同先皇后情投意合上,本质上他也完全不是个知道怎么讨好妻子的人。却又不肯承认自己被难住了,只好来玄的,“将心比心就是。”
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片刻后都有些窘迫和无语。就各自清了清嗓子。
还是太子先问出来,“当年阿娘有了身孕……阿爹是怎么想的?”便大致将自己的茫然和无准备向皇帝一说。
皇帝便也在‘春’日懒洋洋的午后里,回想起许多往事来,“……跟你差不多,却比你更迟钝
些——直到将孩子抱在怀里了,才手忙脚‘乱’的欢喜无措起来。不过你阿娘也不大懂,我们俩便日日研究着怎么教养他。那会儿‘奸’臣主政,孝慜皇帝才刚刚遇害,我们兄弟几个的处境都危机重重。可因为这个孩子,我和你阿娘反而能偷得片刻清闲……”
太子便有些发懵,“……在我之前,阿爹还有其他的孩子?”
“嗯……”皇帝便细细的说给他听,“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郎是正淳六年生的,生得最漂亮,像你阿娘,睫‘毛’又密又长。二郎比他小三岁,老三是个‘女’郎……”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他们都没能长大。你是朕第四个孩子。”
太子感觉到心底仿佛有什么坍塌了。原来他既不是最年长,也不是唯一。若他两个哥哥里任何一个活到今日,这天下都轮不到他来继承。他能从皇帝的话里听出来,那夭折的第一个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脑中忽而就冒出个念头来——原来他同楼蘩生的那个小杂种也没大差别。
他为这想法而恨恼,忙将它抛开。可此刻已不能不去想,他也曾是他的兄长们所憎恨的、生来同他们争抢财产和父母的弟弟。为什么会这样?
他忽就又想起雁卿来,他想雁卿肯对月娘好也许就因为她自己也是旁人的妹妹,她必是指望她的兄姊们对她好,才会善待月娘……横竖他就是无法善待弟弟,谁叫他的哥哥们都夭折了呢。
他心中已然动‘荡’起来。他曾理所当然以为一切就该属于自己,可那理所当然却在不经意间被打破了。
皇帝哪里能猜到他这番心思?只觉着这仅有的儿子总算是长大‘成’人了,心中欣慰,“大概朕命里就只担你一个孩子吧。”难免又想到病弱多难小儿子,却已不打算再多在太子跟前提起,只又说,“谢娘的事可曾祭告给你阿娘知道?她在天有灵必定替你高兴。朕总算也没辜负她临终所托,日后也可安心去九泉之下见她了。”
太子自乾德殿中出来,‘精’神还有些恍惚。
如今皇帝还在疗养,乾德殿中人出入者少,从殿外而来之人便也尤其醒目。
太子见那戴白纶、衣鹤氅之人飘然而至,目光也不由望去——他见白上人的时候并不多,也是忽然想到皇帝病中一直由他负责调养,才骤然认出那道士便是白上人来。
他虽厌恨白上人,可因皇帝宠信白上人,他便也不曾当着白上人的面流‘露’出怨毒之‘色’——这些方士向天子进馋实在太容易,太子既还想让他为皇帝诊治,不打算黜退他,便也没想即刻便同他撕破脸。
白上人向他行礼时,太子也就一颔首。
只是他今日心情实在是不好,忽而就想给白上人找些麻烦,便道,“小王近日颇有些多虑失眠,不知白观主可有什么安枕的妙方?”
白上人便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太子对上他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就错目避开了——那眼睛太‘洞’彻了,仿佛一眼就会被它看穿一般。
“不碍。”白上人依旧带着些出家人不谙世事的冷淡,道,“殿下只是心中有些‘迷’‘惑’罢了,无需汤‘药’——殿下可曾听过华胥之梦?”
太子还真听过——赵世番上课有个好处,纵然说教的是治国理民之类枯燥的道理,也旁证故事佐以传说,讲得声‘色’并茂,有滋有味。华胥之梦他便在讲黄老之学时提过。说黄帝即位十五年,忧国之不治,昼寝而梦,游于华胥之国,对于治国之道从此恍然大悟。
白上人便探手从袖中取出一段白‘玉’来,那白‘玉’雕做一截树枝,惟妙惟肖,宛若‘玉’树枝头折取,“殿下将此‘玉’置于枕边,昼寝可入梦。所疑‘惑’忧虑之事,当在梦中有所解答。”
他过于一本正经了,倒让太子将信将疑起来,不觉就将那‘玉’树枝接在了手中。
太子已走远,见‘私’下无人,白上人身旁小童才低声询问,“那树枝当真能让人做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真有忧思,做梦有什么稀奇的?”
“在梦里解‘惑’呢?”
“都要向梦求解了,自然是日思夜想,还愁想不通吗?”
“师父您不是教导徒儿说,不能装神‘弄’鬼吗?”
白上人无语的瞟小徒弟一眼,抬步进殿——众生芸芸,总有些烦恼自己想不通却又不能求之于人,可世上又哪来的神佛解‘惑’?他也不过是给一个寄托,令人可以看清自己心底最本真的想法罢了。
至于这想法是善是恶……便只能看各人的修养、教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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