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木槿地二十四号接
四月十二日
当阿三将四月十二日的安排告诉了黄婆婆之后,黄婆婆就又发愁起来——还是为房子发愁,愁得她团团转,在客厅里转完,在起居室里转,在书房中转完了,在三个卧室里转,然后又从门口沿着走廊重转回客厅。里。,,
“姜老!”阿三笑眯眯地朝卧室喊着,“出,来试试行头。”
“好!好! ”姜老一边顺从地让两个女人给他打扮,一边问,“出席会议吗?还是去作客?”
“姜老,电视台的同志明天上午到家里采访。”阿兰达才把消息绥缓地告诉给姜老,“您得好好配合呀!您年青的时候演过戏吗?”
“演过!演过!我会配合!”姜成连连应诺,十分踊跃,“关键是柳芭,她上次有点不大自然……”
“不,这次不是采访柳芭,是专门采访您的。瞧瞧,您们一家就出了两个电视明星o,,
“我?”姜成紧张起来,”我要上电视了?为什么?”
“还不是柳芭写的那本<姜成传>么! ,'
“那柳芭不是上了一次电视吗?”
“柳芭是柳芭,您是您。柳芭是作者,而您是主人公。观众要看看主人公,您懂吗?您才是主角呢!”
姜成一言不发。
“老爷子,不是上台,就在家里。,,黄婆婆连忙解释,“要不达几天怎么这么心急火燎地赶着收拾房子呢?”
姜成还是一言不发。
“姜老,您有责任对后代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电视台特别安排了这个节目,也是希望能趁我们老同志健在的时候,能够给社会多创造一些精神财富。您不应该放弃达一个阵地。,阿三认为最后一句话很有说服力,就又重复了一遍,“不能放弃阵地!不能临阵逃脱! ”
姜成被达句话激起来了,他着急地说。“谁想临阵逃脱!我只不过在想,应该事先排练一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至少……应该准备几张发言稿什么的。”
阿三笑了:“别紧张,我们大家都在,大家互相配合,楚西北也算上一个,人多势众,没什么好怕的,大家互相配合,统一行动,准能成功!”
姜成放心了,他全心全意地执行着“互相配合、统一行动”的宗旨,用一下午的时问,理了发,刮了胡子,洗了澡,为了使第二天看起来气色好些,他听从阿三的劝告早早地上了床。在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四月十二日上午,电视台的人到来的时候,姜成已是焕然一新,神彩奕奕,笑容满面地在客厅中央和记者们一一握手了。
阿三、姜柳、楚西北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更给姜成壮了气派。这第一印象就使记者们感到很生动,于是他们退了出来,又重演了一遍,让摄影师把这个场面拍了下来。
看来电视台的年青的记者和导演对楚西北都很熟悉,也很佩服。小伙子们看见楚西北也在其中便显得十分轻松了,他们在布置机位、组织画面和布光的过程中,不时地征求一下楚西北的意见,楚西北从摄象机里看了看姜柳的侧影不错:
“多用这个角度。”他说了一句就离开了,摄影师朝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楚西北在姜成的身后给自己找了一个位置后,作了一个手式:“干吧,伙计。,
镜头拉了一个全最后朝前推近了。
“姜柳同志,您和您的书对于电视观众已不陌生了,现在观众怀着极大的兴趣想了解您的家庭和您书中的人物,因为这些是密不可分的,您能为我们作一下介绍吗?”电视记者的采访正式开始了。
“好的。”姜柳十分自然地环顾了一下周:“这就是我的家。”在这一环顾中,她发现姜成十分紧张,于是她把伸出去的手转了一下方向,亲热地拉住了阿兰的手。
“程珊同志,我希望你们和我一样,叫他阿三阿姨。她不是我书中的人物,但她是我书中的人物的亲密战友。她是已故的杨铁榆同志的夫人,而杨铁榆同志又是姜成同志的亲密战友。姜成同志——我的父亲。”姜柳话锋一转,十分巧妙地将目标引向了姜成,而姜成此时正在楚西北的诱导下,全神贯注地看着柳儿轻松自如地在那里介绍着阿三,他毫不觉察,而监视屏幕上一个慈爱、坦然的老革命战士的形象已经在那里熠熠发光了。自然,这样一来,楚西北从屏幕上也跑不掉了,他那宽阔的肩膀在老人的身后就象是屏障似的。
“您呢,楚导演,请您自我介绍一下好吗?”电视记者风趣地把目标又转到了楚西北身上。
“您已经替我介绍了,我叫楚西北,是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我出现在这个家庭里,是因为我和广大观众一样,想能多了解一下《姜成传》的主人公和生平事迹。在这里我可以向大家透露一下我们的拍片计划,我们正在筹备把《姜成传>搬上银幕。”楚西北可不会被他狡猾的同行们难住,他侃侃而谈。姜柳觉得每到达种正式场合,楚西北说话总是粗声粗气,脸色阴郁。可屏幕上出现的形象却表现出了一个卓尔不群的大导演的风度。
“请问导演,哪位担任编剧?”.
“由《姜成传》的作者姜柳亲自改编。” ,
镜头又对准了姜柳。
“我认为最精彩的应该是姜成同志和王明面对面地斗争的那一段历史。特别是那一场唇枪舌剑。它反映了我党早期的*员所具有的大无畏的精神和高度的路线斗争觉悟。姜老,您可以针对这一点对我们说点什么吗?您可以亲自再向我们重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一定比从书上看来的更生动!那是您命运的转折点,从那以后,您就遭到了王明惨酷的排斥和打击。……”记者循循善诱地将拍摄主体穆到了姜成身上。
姜成在此期问已经定下心来考虑好了自己的发言:
“是的,”他坚定地说,“在那段历史时期内,许多优秀的*党员都遭到了王明的打击和迫害,杨铁榆同志也是。我们目睹了许多同志被王明罗织罪名,送到西伯利亚矿坑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杨铁榆同志是青年时代的好朋友,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同志,我们住在一个宿舍里,我们一块儿学习,一块儿上军事课,一块儿去高尔基公园乘空中滑椅滑过湖面。他非常聪明,非常勇敢。他的军事课总是五分,使得苏联教官惊叹极了;教官算什么,要知道在国内的大革命时期,杨铁榆同志就指挥过千军万马,那时他还不满十岁呢……”
讲得真生动——这是在场的所有人的想法,无论是姜柳,还是楚西北,还是阿三;阿三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多昕他讲讲就好了,就让他这样讲下去就好了。
但电视记者的时间是宝贵的,他要把话题引到最精彩的地方去:
“请您具体地讲讲,在那一次中国民族组的会议上,王明对江浙同学突然发难,您和杨铁榆同志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保护了一大批同志,狠狠地打击了王明的气焰…?
“哪一次呢?”姜成惶惑起来,“哪一次会议上我们达样威风过呢?”
记者连忙翻开书,告诉了姜成日期。
“没有,”姜成矢口否认,“我们俩那一次根本没有去,”说到达里他不知为什么还笑了一下,“我闹肚子,而铁榆……”
”姜老再回忆一下,铁榆同志可是参加那次会了,正是因为那一次会议,你们俩才统统被排斥出中山大学。铁榆同志不会记错的,那对于他是难忘的一天……”阿三温和地启发着姜成。
“当然是难忘的一天,”姜成兴致勃勃地说,“那一天他和雷雨跑到莫斯科郊外,离赖可犬别墅不远的树林里去了,过了一夜才回来。”
“伙计……”楚西北悄悄地向电视导演作了一个运动场上暂停的手势,示意停饥。他的直觉告诉他,一个美丽的情节就要出现了。
“雷雨是谁?”楚西北问着姜成。
“中山大学的女学生,细高个儿,脸很白,眼圈儿很黑,总是很忧愁的样子。”姜成兴之所至地说了下去,“但她实际上很坚定,她对铁榆讲:我们俩的事业有明天,但我们俩的爱情没有明天,只有今天是我们的,今天你来吧一一这是她打电话对铁榆讲的,我在一旁听得清楚。别忘了,他们当时年青啊!……雷雨很快就被派回国去,一下船就被捕了,牺牲在雨花台……”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讲呢?”阿三脸色苍白地说。
“铁榆的大儿子叫忆雷,就是纪念她的。”
“不管他忆谁罢……我是说,您怎么可以说,铁榆没有参加那次会议呢?您要拿出.事实来。,阿三鼓起最后的气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您不能一个人就篡改历史啊。”
“事实是,铁榆终于回国了,并且参加了中央的工作。而参加那次会议的几个人全被逮到了西伯利亚矿坑,无一生还。”姜成垂下了头。
“不过我想,”电视记者十分灵活地说,“即使您没参加,也是纯属偶然。您们要是参加那次会,一定会象书上所写的那样针锋相对地斗争的,您们对王明早有认识,对吧?”
“对,”姜成无力地点了点头,他说:”还有比我们更清楚王明的吗?所以我们根本就不去参加他组织的那个会,我们故意逃避了。我拉肚子也是装的,我们不想进西伯利亚矿坑,我们想回国参加中国革命,死也应该死在中国呀,对不对呀,小伙子们?……姜成和楚西北他们推心置腹地谈了起来,“他把我死在中国的权利都剥夺了,他想让中国党把我忘了,那不比置我于死地还厉害吗?王明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他借口我的党籍不清,把我发配到工厂里去劳改,以后就切断了我和中国党的所有的联系。我给共产国际写过信了.可他们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幸亏苏联工人对我不错,以后就是反法西斯战争,工厂变成了兵工厂,日日夜夜地为前方生产武器,而前方日日夜夜地血流成河。我想上前线,因为有肺结核吐血;没有批准,我就在机床旁边干;在机床旁吐血……后来.娜塔莎就来了。娜塔莎的丈夫是我的工友,上前线去了;不久就牺牲了。留下娜塔莎和三个孩子在挨饿,可娜塔莎还把牛奶省给我喝。她的大儿子——当然后来也就是我的儿子了——捧着牛奶罐到车间找我:“丘丘叔叔,妈妈说你喝了牛奶就不吐血了。,我说什么呢,我什么也没说,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两个土豆给孩子吃,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吃完了土豆还使劲地吮土豆皮。我一边喝牛奶一边掉眼泪,我不能不管这一家人啊!我娶了娜塔莎,帮她修好了栅栏,挖好了菜窖,盖了牛圈。春天种下土豆,秋天收获的时候,把工厂里的工友请来,一边帮忙挖,一边帮忙吃!就在我们那块菜园里,守着小河,点起篝火;把土豆扔到火里烤。有时弄到酒精;想喝点儿的时候,娜塔莎就端上一盘我腌的酸黄瓜招待大家。娜塔莎说我腌的酸黄瓜味道不一般,她最爱吃了。她一年接一年地吃着,因为她一个接一个地生着,她要作母亲英雄。等到薪中国成立,我一算,二十年快过去了……我回国的时候,娜塔莎问我:你回去作什么妮? 你是不是想回去作首长呀?不会让你作首长的,他们有很多很多的首长啦!再说;你也不象首长啊;你只象个小丘丘。我说:我是个好工人,好工人是什么时候也不嫌多的呀,跟我回国吧。她说:咱们家不要啦?咱们有这么多孩子呢!还有菜园,奶牛和地窖。我说:你怎么忘了;你是*党员的老婆,这些孩子是
中国*的孩子呀,咱们的家在中国……娜塔莎吐了吐舌头说:我真糊涂了,我原来是个中国人哪!原来我是为中国生了那么多的孩予。就这样,在第一批苏联专家援华的时候,我带着老婆孩子全家囫囵着回来了……晤?我讲到哪儿了?映?人都哪儿去了?阿三呢?柳芭呢?不是拍电视吗?怎么都走了?”
姜成突然醒悟过来,他看到自己的身旁只剩下一个楚西北,两目炯炯地看着他,而那些电视台的人正在装箱子,打电话叫车子;姜成焦急地向着他们:
”咱们这电视是拍完了呢,还是没拍?”他有点后悔,不该搅了人家的工作,他主动地提出建议:“刚才咱们就算排练——我早说过要排练一次才好。下午接着来吧……我讲的罗嗦了,离题了,是吧?”
“真够曲折的。谢谢您了,麻烦您了!您请多保重!您请留步!再见!再见!”电视记者们退了出去。
楚西北把他的同行们一直送到大门口,他们彼此等着对方说出“砸了”,的那一句话。但直到上车,楚西北也没有为此而向他们道歉。他们也没为此而感到沮丧,他们不太拿得准对方如何看待这场“砸了”的采访,但小伙子们幸灾乐祸的劲儿总是看得出来的。
“直说了吧,我认为不错,”摄影师问楚西北,“您看呢?”
“当然不错,”楚西北不下思索地说:“我甚至有点激动。” 、
“小心点儿!”电视记者柞了个开枪的动作;“q——”
大家会心地笑了,大家都记得楚西北从前的影片被枪毙的事情。
“看我这回吧!”楚西北胸宥成竹地朝他们挥了挥拳头。
“祝你走运!”电视台的小伙子们在开动的汽车上向楚西北喊。
北京
本槿地二十四号楼
五月——六月
“阿三阿姨!”姜柳返出门外,赶上了程珊的电梯,她紧紧靠在程珊身上,忍不住要哭出来。程珊温存地抱住荽柳的腰,用半个身子捂住她,背对着电梯司机,电梯里静得只听见那音乐的铃声一声声、一阶阶地从高音向低音滑降着。
但一出电梯,两个人就忍不住奔跑起米,冲出大门,四处张望,想找一个抱头痛哭的地方。在卷着尘沙的春风中,在车辆奔流不息的街道办,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下和都市的喧闹中,她们甚至找不到一个节拍能吻合她们的心情,哪怕能让她们呜咽一声心情也会舒畅些,八十年代都市的交响乐已不细腻。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她们的头巾在风中抖着,身体在风中抖着,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也在风中一齐抖着,默默地走着。
“谁错了呢?”姜柳委屈地问。
“错了吗?”程珊也在问。
她们都象是自言口语,然后又都默默不语。
“……要是铁榆咱们在就好了。”姜柳终于日出了达么一句话。
“孩子,你这句活说得很是。”程珊抬头看了看姜柳,当她们的目尚交织在一起的时候,程珊的眼泪夺眶商出。她唾咽着:“铁榆伯们要在,我们就不会这样子了。”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姜栅,放出了悲声,姜柳也呜呜咽咽地哭在了一起。一个过路的妇女回头看下看,也不由得伤心落泪,以为这是一对孤儿寡母,故意等着她们。
程珊不让姜柳去打电话为她叫车子,也打消了姜柳想在疾驰的车流中为她叫一部出租汽车的念头,她坚定地站在公共汽车的站牌下,嘱咐着姜柳!
“回去给爸爸量量血压,别让他太激动了,什么话也不要讲,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不会一时离开北京的。……”
在公共汽车就要到站的时候,程珊一把拉住荽柳的手说:“柳芭,记住,我们是女同志,我们作事更难一些。但我们要自强不息,我们要成功!……”说完就挤到汽车跟前的人群中去了。
姜柳担心地喊着。“您行吗?”
“行,没有什么不行的。”
汽车开走了,姜柳从车窗玻璃外看到程珊被拥挤的乘客推搡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就是报答。”姜柳心寒地想。她往回慢慢地踱着,两手揣在兜里,在风中扬着头,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知道她现在的脸色不适予去见自己的父亲,她不能原谅父亲这样伤害阿三阿姨,她以一个女人的敏感确切地知道哪一点对阿三阿姨伤害最深——雷雨!为什么要提雷雨呢!这不仅是不通情理,而且近乎残酷!达等于吹灭阿三阿姨孀居暮年中的一盏灯,阿三阿姨是凭着对铁榆伯伯的爱情的回忆活着的,除此以外还有什么?铁榆伯伯一生中有过几个女人,可阿三阿姨一生只有一个男人,她以这个男人为荣,以爱这个男人为幸福,以忠实于这个男人为节操,以崇拜这个男人的形象为今后的志向。可突然冒出一个雷雨,将这一切神圣的感情都冲刷掉了,将今后的蓝图全冲刷掉了。不管雷雨怎么样,应该为活人着想,为孤零零地活着的人着想,为女人着想。女人总是为男人活着,阿三阿姨是一例。而男人不为女人着想,铁榆和父亲皆如此,楚西北也同样……咦,为什么联想到楚西北呢?—一姜柳自己也觉得奇怪,但她既想到了,就要继续想下去,索性把一切都想透了吧——姜柳觉得自己近来太依赖楚西北了,楚西北是谁呢?他的艺术上的成就也许能达到铁榆伯伯在政治上的业绩,但她姜柳不能做阿三阿姨,她要早早地走出一条独立的成功之路——“成名要早啊,晚了也不快活。”这是姜柳最近在楚西北那里看到的一本台湾女作家的书中的话。
怎样才能作一个成功人物呢?什么样的人才算成功人物呢!不知道。但姜柳很知道什么样的人不会成功,即便成功,也不能算作成功人物,她确切地知道这样的例子——她的父亲!也许在今天,姜柳才悟到了父亲为什么是这样的一生:父亲身上常人的东西太多,他不是那种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他本应该参加高级政治生活的,本可以和领袖人物比翼齐飞的——姜柳想——可他却总挨整,不挨整也要受冷落,不见经传,默默无闻,无所作为,一生就这么过来了。这怪谁呢?当然,怪那些左右倾机会主义的头子,可是左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不光是冲着姜成一个人来的,别人怎么不象他这样呢?在同样的历史条件下,别人怎么能既正确又成功呢?这大概就得怪自己了,“性格即命运”,亚理士多德说的恐怕是正确的,是姜成这样的性格造就了姜成这样的命运l换了个别人决不会!
我决不会这样!——姜柳的思路越来越分明了。当她越来越清晰地明析了父亲,她也就越来越清晰地明析了自己,明析了隐藏在她灵魂深处的那种闪闪烁烁,游移不定的本性;追求和叛逆。她追求姜成所抛弃的或抛弃了姜成的那些东西,叛逆姜成所拥有的和所给予她的那些东西。难道她十二三年前的出走仅仅能归罪于那个时代和那个革命?她当时对父亲的宣言是非常分明的,她当时是怎样说的?哦——“我身上没有你的血,我不认你作我的父亲!”
哦!想到达里姜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也许当真是这样!
这样的前因是什么?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姜柳独自在街上徘徊了很久,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最后她感到心灰意懒,索然无味,快快地走回楼里——管他去,听天由命!
姜成在家里也很难过,自尊心使他不愿意流露出这一点,便借题发火:
“为什么都走了,不吃饭?”他朝刚走进来的姜柳问,“黄婆婆给小伙子们准备了很多饭。”
“早跟您说不用准备,人家有人家的规矩。”姜柳淡淡地说。
“可咱们家的规矩你忘了,来咱们家的客人从来没有空着肚子走的。”
“他们不是客人,他们来这里是工作。”
“也就是说,要不是工作,他们连咱们家也不来?”
'“您达话说得很是,”姜柳无意中学了阿三的话。
“也就是说以后人和人之间只是公事公办,不讲感情了。”
“以后有可能是这样。”
“那么阿三,人家上门是为什么呢?”姜成满有理地问。
“爸爸,您干吗还提阿三阿姨,她够伤心的了。” .
“那么你呢?”姜成有点恼了。
“爸爸!”姜柳哀求地叫道。
楚西北挺身而出:“您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姜成心有点软了,他低声嘟囔:“我没作过的事情我不能承认,这点光辉我历史上没有,你不能给我硬贴……柳芭,我不怪你,也许这是阿三的错。当然,也不能有错就往别人身上推’……反正不是你就是阿三。”
姜柳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即使错,为什么不是柳芭就是阿三呢?”楚西北为这两个女人抱打不平:“为什么不可能是杨铁榆呢?假如他没有留下这样一段故事,至少留下了这样一个形象,以这样一个形象他故去了,后人应该维持达个形象……有损于这样一个形象的事情都要修正。不过我想,铁榆同志也恐怕没有错,也许铁榆同志根本没有对阿三这样说过,阿三也没这样对柳芭讲过……”
“那么是别的老同志讲的?”姜成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是,也可能不是。”楚西北说。
“这叫什么话,到底是不是?要是不是的话,柳芭这样写更不对。”
“也许柳芭根本就没有这样写。”
“那么书……书上为什么是这样呢?”姜成完全被摘糊涂了。
“对啦,这就是我要和您讲的问题了:一本书的诞生,不象一个孩子的诞生那样单纯,就是生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两口子的事——您不在乎我说粗话!”
“讲下去!讲下去!”
“一本书在写作的过程中就渗进去了各种因素,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书中所涉及的各种人物的烙印,任何一本书都是应运而生,这个‘运’就是时代的需要,这种需要是达本书成功的必不可少的条件,也是达本书必不可少的局限。当然,作者本人付出的辛苦也是成功的因素之一。于是,达本书就写成了。姜老,您听好,一本写成了的书并不叫书,只叫做稿子,一本印成铅字得到批准发行的书才叫书。这个过程要经过编辑的修改和增删,要经过编辑部的一市——审和三审,这之后还要经过文化部、宣传部的审查,还要交到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的审核和批准,再将样书呈给一些有关人贝看、提意见。所谓有关人员,就是中央首长,而且是很高的或最高的中央首长,因为《姜成传》是从大革命时期写起的,大革命时期的老同志活到现在的都是很高的同志了。当然,您是例外。”
“不,还有,只是你们不知道。”姜成气哼哼地说。
“不知道的就不算了。”楚西北说,“因为您被知道了,所以才把您算上,并且算一个例外。……我们接着说。这样,这本书出来了,但它要能够得到发行,还要很多曲折。因为——您大概还不太清楚——这种书不是畅销书,直说吧,这种书根本不能能赚钱,这是本靠党费买的书,所以,要有得力的人为它奔走、呼吁、疏通关节;这里面。没有啊三阿姨是不可能想象的。阿三阿姨还作了其它的大量的工作。况且——您别生气——写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领袖的传记还只出了几本,还在编辑部、出版社和印刷厂里排着长队,一个默默无闻的姜成,却突然冒了出来,这里面又有很多您不知道的微妙的因素,甚至有党内斗争和因际形势的需要,也未可知……那么,请问,假使达本书有哪点不合您的心意的话,是谁的错呢?”楚西北断然地下了结论:“依我看,这本书没错,可能是您错了,您忘了很多事情。”
“我不可能忘!”姜成被楚西北说得晕头转向,但这最后一句话他心里很清楚。他竭力地表白着;“不可能!”
楚西北依然是那种冷静得冷酷无情、无动于衷的语调:
“完全可能,因为您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容易出错,年纪大的人又不太容易承认自己的锚……”
“楚大哥!”黄婆婆高叫了一声。
”楚西北!,姜柳也忍不住了。
姜成颓然地坐在那里。
“是啊,年纪大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黄婆婆,“年纪大本身就是错误了!”
姜柳和黄婆婆搀着姜成回房间时,感到姜成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们两个人身上。
“您觉得怎么样l?”楚西北不识相地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问着,“要不要去叫个医生?”
“用不着,孩子!”姜成颓然地朝床铺走去,哼哼着说,“我没犯病,‘我只是累了,老年人不如年轻人精神头儿大啊……”
“我看也是,今天太累了,连我都累了。”
楚西北微微一鞠躬,退出房问,扬长而去了。
当然,他下楼后就请来了医生,让他们“顺便”来看看姜成。
要不是医生来了,姜柳恨不得去杀了楚西北。
黄婆婆的心里比医生还有数,老爷子的病是抗悲不抗喜,在打击面前是垮不了的,倒是大吉大喜消受不住,一到这种时候病就难说了:
“唉,受苦的身子受苦的命啊!” ,
夜间,姜成陷入了茫茫的黑暗,他在黑暗中苦恩冥想,在苦思冥想中他迷失了方向,就象走入了他青年越境时的那片黑森林里一样,摸索着、回忆着,不知怎的,就已经站在半个世纪以前的庄严的讲坛前了,四壁都回响着他揭露王明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以王明为代表的‘左’倾机会主义者,所犯错误有如下五个方面:
“一,在中国社会性质、阶级关系的问题上,他们夸大资本主义在中圆经济中的比重,夸大中国现阶段革命中反对资产阶级斗争、反对富农斗争与所谓‘社会主义荜命成分’的意义,混淆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界限。他们实行了许多超越民主革命阶段的所谓‘阶级路线’的‘左’倾政策。
“二,在革命形势和党的任务问题上,他们继续强调全国性的‘革命*’和党在全国范围的‘进攻路线’,他们认为党的策略就是在全国范围内实行‘进攻路线’,发动.中心城市起义,以取得一省或数省的革命首先胜利,并形成全国的革命*。
“三,在革命道路问题上,他们根本不懂得中国革命的不平衡性、曲折性和长期性,不懂得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他们轻视红军和革命根据地的极端重要性,反对建立农村根据地,走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革命道路。
“四,在组织上,王明大搞宗派主义,实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方针,动不动就给同志扣上‘调和主义’、‘两面派’,‘小团体’、‘反国际活动’等帽子,进行反省和检查,给予打击和排斥。
“五,……”
“不!这不是我!我当时要能这样就好了!”姜成突然清醒了过来。
是啊,当时要这样就好了。当时要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同志流血牺牲掉脑袋,中国革命就不会那么艰险、曲折和漫长,就不会被抛在乌拉尔苦苦地思念、苦苦地等待,二十年断了回国之路,不让中国*员参加中国革命,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吗?
“不!这不是我;”姜成愤怒地摇着床,大叫着:“我当时要这样就好了!……”
“老爷子!老爷子!”
“爸爸!爸爸!”
黄婆婆和姜柳穿着睡衣同时奔向了姜成的床前,呼叫着。
“打开灯。”姜成平静地说。
灯开了,她们看到姜成呼吸沉稳,目光炯炯。
“打开床头灯。”姜成又平静地说。
姜柳赶忙拧开了床头小灯。小灯柔和的光线照耀着不太大的一个小小的床头柜和玻璃板。这是不久前姜柳亲自为父亲添坶昀。这个光滑的小床头枢摆着瞒于父亲的几样小小的却又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药瓶、墨镜、老式怀表、红铅笔和几份谈烂了的文件件。
姜成随手摸到了眼镜和红铅笔,然后命令柳儿翻一下文件;
“看看,这一段话是写在哪一页上的?”
他把刚才他想象的五十年前的“慷慨陈词”重复了一遍。
“在这里。”姜柳迅速翻开了红旗出版社出版的《中国革命史》上册的201页。这一页的这一段话下,涂满了姜成研读时用红铅笔画下的多少横横道道、圈圈点点。
“爸爸,您记性真好!”姜柳用睡裙的下摆垫在裸露的膝下跪在父亲的床头,替他举着书,一个劲儿地恭维着父亲,“背得简直一字不差。”
黄婆婆不知所措地赤着脚站在塑胶地板上,望着达深夜研读党史的父女俩。
“这些书我也读过,可每次写文章时,还是得翻书。您的记性真好,爸爸。”
“是的,孩子,爸爸记性不差。”姜成骄做地点了点头,合上了书。
“现在睡去吧,我也要睡了。,
“吃片药吧,老爷子。”黄婆婆托着个白磁的小托盘;里面有一小盅水和一小片药;赶忙凑了上去。
姜成端起丁水盅,只把水喝了下去,就朝她们挥了挥手,自己平稳地躺了下去,合上了眼睛;
“把灯关上,都关。门也关。轻着点。”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听着黄婆婆和姜柳蹑着脚走出他的卧室,姜成重新睁开了眼睛。月光;也许是都市的灯光透过窗帘射了进来,在墙壁和地板上形成了一带如水的光影,照在糊壁纸和塑胶地板上的花纹上,就象照在江面上闪动的波纹一样。现在;姜成从黑暗中解脱出来了,从黑森林般的速茫中走了出来;在这夜深人静的十一层楼上的月光中回溯自已走过 的道路。
“哦,漫长的里程从石勒喀河开始沿着阿穆尔河向前伸展。”
他从额尔古纳河畔的俄国向导的歌声回想到胡子砍下的树号:
“大哥!别忘了树号;别忘了兑弟……”
哦,树号!那黑森林里难一程砍一刀的树号!它们才是我真正的历史,真正的传记啊!现在,我把它们在这清清白白的月色中摊开;请你们;前人和后人们——亲爱的铁榆;期爱的阿三;亲爱的柳芭——我的女儿呵,请你们一个树号一个树号地检点着它们吧,指责它们曲曲折折,磕磕绊绊,指责达路上的沼泽和荆棘,指责迷路上的“毛子”和
“胡子”吧;可这路当时就是这样走出来的,不信,有树号为证!有树号为证啊!
姜成目光炯炯地望着月色换成了曙光。
电视成功地摇放了,在五月十日的晚上八点二十分。
窗子已经全部打开,初夏的气息从鲜嫩的草坪上、从洒水车走过的湿润的街道上蒸腾而上,路灯下已经出现了打扑克的少年。一阵小旋风托着儿瓣落花扶摇而上,直贴在十一层楼的纱窗上,象小小的粉蛾一样。黄婆婆端着药盅走进了客厅,在门口她突然定住了。一副动人的画面遥遥地闪规了,她没有惊呼;也没有打碎药盅,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深处,在姜成蒙陇着的沙发旁边坐下,轻声地唤着:
“老爷子,老爷子,醒一醒,看谁来了?”
“谁来了?在哪儿呢?”姜成困难地睁开眼皮。
“在那儿呢!认识不?”黄婆婆用手指着:“您看看。”
姜成顺着黄婆婆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电视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和蔼;慈祥的老人,满面春风地和人握手,身后花团锦簇,大儿大女,还有一个典雅庄重的妇女。总之,幸福的一家,真是不错……
“老爷子,这是咱们家呀!”黄婆婆看见姜成懵懵懂懂的双眼;忍不住晃了晃他的胳膊,“您不认识自己的亲人了?您不认识您自个儿了?”
电视播放的是采访《姜成传》的主人公,革命老人姜成的一家实况,电视上的姜成满怀深情地回忆着;他和战友杨铁榆同志和王明针锋相对酌斗争情况。他的讲话自信而又风趣。还有他的面部的特写,摄影师的意图是他面部的每一条皱纹都成为一条历史的注脚。这特写使这个平常的老人具有了雕塑感,一座丰碑的庄严。在他的讲话被隐去的时候,这种庄严感就更为突出。
“不,这不是我。”姜成喃喃地说。他联想起一个多月以前不欢而散的情景;难免有几分后悔。“我当时要是这样就好了。”
黄婆婆忘情地吞着电视,她平常看到而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她平常想到而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都突出地、鲜明地、动人地组合在荧光屏上了。她看到了姜柳的侧影,配上楚西北宽阔的肩膀,就不显得单薄了。她看到了她阿三阿姨在旁边一坐,老的不显老了,小的不显小了,这个家就齐齐整整地象个家样了。她看到她对老爷子多年的祝愿在电视上显了灵。在电视播放的过程中,黄婆婆想到了姜成妻离子散的一生,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的人生,想到了姜柳远走他乡的小半生,黄婆婆不由得激动起来:
“老爷子,你看清楚了没有?多好的一家啊!你说什么也不能拆了它,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拆了它,你明白我达话是指什么吗,啊?老爷子!”
姜成望着电视一言不发,电视上已经开始转播别的节目了。
黄婆婆走上前去关上电视,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在姜成的面前站定了:
“老爷子,我达孤老婆子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就算是我求您,看我这张老脸,给个面子——别折腾了,全心全意地保住家,我这一辈予也算有个好归宿,落个好结果、好收场。您要是再钻牛角尖,、我达惶惶的心病可就好不了,这些天好容易平稳了一阵,现在又开始了。每天我买菜上楼,拿钥匙捅开自己的冢,总象是走错了门,贼似的,戚戚惶惶的,怕冒出一个什么人来赶咱们走……”黄婆婆说到这里抽抽搐搐地哭了起来:“老爷子,实话告诉你吧,这高楼大厦我住得不安生啊!你快安生下来,别逆着碴儿过日子,别拆了这个家,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说完,就用围裙蒙住了脸。
姜成明白了,他比黄婆婆还明白了:不是在达一个电视上,而是在上一个电视,在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二十点,当天南海北的这几个人,收看着问一个电视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已在那一时刻里牢牢地交织在一起了:黄婆婆,阿三,楚西北,柳芭,天伦之乐,男女之爱,主仆之情,战发之谊.以及书,房子,电视,等等,等等,部交错地织在了《姜成传》的这根经线上了。“是啊,不能拆,也拆不了了……”姜成无可奈何地又无限怜悯地拍了拍黄婆婆的膝盖。
阿三胸无芥蒂,她认定了:不管老年人怎么样,要替青年人着想,要替青年人铺路。阿三现在又被楚西北缠住了。《姜成传》的电影剧本已经完成了,《姜成传》的摄制组也筹备好了,楚西北被无穷无尽的技术性、事务性的细节缠得拳打脚踢,不能脱身。他不挥手段地逼迫着他的制片主任和摄影师去把最新进口的那几万米胶片摘到手:
“去偷!去抢!不管怎么弄来的,我只领你们的情就是了。”
楚西北还异想天开地要在他的摄制组里设一个“权威性”的军事顾问——阿三完全明白楚西北其中的“滑头”,但她认为,应该给搞事业的孩子们提供一个后备,一个靠山,以保《姜成传》在银幕上顺利地立起来。《姜成传》中一些闯入禁区的、标新立异的东西,确实需要有“权威性”的人来保驾。阿三被楚西北缠得精疲力尽:
“我管不着!我管不着!”她佯作不耐烦地赶着楚西北,“谁的作品谁自己管。”
”那可不行!”楚西北赖皮地说,“您忘丁这句话了:‘连我在内都是您们的作品’。”
“谁这么说的?”
“柳芭。”
“哦!”阿三想起柳芭在电视上说达句话时那动人的小模样,心里立刻象一匹绸缎一样轻轻地抖动了。她又马不停蹄地替楚西北跑了起来:
“有什么办法,为儿孙作马牛嘛!”
现在姜成服了,在他回首往事,寻找“树号”的时候,生活又突飞猛进地向前推进了,他又被甩在了后面。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孤独,在他的一生中,他曾失去过很多东西:失去过祖国,失去过党,失去过妻子和儿女,而现在他又把自己给失去了!他徘徊在十一层楼的公寓里,倾听着自己的拖拖拉拉的脚步和沙哑颤抖的说话声,他怀疑那脚步声和说话声也不象自己的了。
有一天,姜成在清早散步回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面熟的身影走出了二十四号楼。这是姜成从以往十几年的报纸、广播和电视中所熟悉的一个人物,因为他现在成了自己的邻居,姜成反而没有认出他来,但姜成从偶而的几次电梯上的擦身而过中,感到了这位邻居也是个孤独的人,仿佛孤独人的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标记,而这标记又只有同类人的眼睛才能识别。姜成曾在自家的玻璃阳台上看见这位邻居在楼下蹲着等车,双眼迷茫地望若车水马龙的大街,就象望着一派广袤的沙漠。还是柳芭无意中望了一眼,告诉姜成:
“噢,爸爸,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你不认识他吗?他就是赫赫有各的大叔啊!”
姜成听了以后更感到郁闷:难道没有更好的去处吗?人们都在这里束之高阁?
现在,姜成看见达位邻居重新穿起了构成他特征的对襟小袄,沉着地立在阶台上,姜成连忙赶上前去打招呼:
“邻居,你好象是要出门?”
“嗯哪。”
“你有工作啦?”姜成惊喜地问。
“嗯哪。 ,
“什么工作?”
“老营生。”
“这么说,你要到乡下去啦?”
“差不多,是个农场。”
“啊!”姜成双手捧起邻居那只骨节粗壮的大手:“祝贺你!” ’
邻居不解其意地望着姜成,这个老头儿据说有点古怪。汽车开过来,姜成还恋恋不舍地和人家使劲地握手。
邻居的汽车朝若东郊的林荫大道开去了,朝着飘洒着麦香稻香的田野开去了,朝着果园牧场菜地池塘开去了,朝着他的农民兄弟开去了。假如那位邻居的车再晚开一会,姜成会厚着脸皮地跟人家说:“带我一块儿去吧!“
姜成落寞地走进了楼里,几天来他总想着这件事情,想起来就唉声叹气,抱怨命运;“唉,多不公平啊!瞧人家,晚年终于又降回到了土地上去了。而我呢,却被抬到了这十一层楼上,凭什么呀!”
黄婆婆越来越为姜成操心了,这老爷子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了,经常听见他自己和自己说话,要不就从阳台上往下看,一看就是大半天,直怕他一头栽下去,也怕他在家里闷出病来。在天气好的时候,黄婆婆就劝他下楼去走走,有时候黄婆婆陪他去,有时候他自己去。姜成也象小孩子一样,只要一出门,他就会变得高兴些,他喜欢和人家打招呼,说再见,喜欢和人握手,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想和人家攀两句话;喜欢光顾楼下的小银行、小邮局和小商店,经常长时问地伏在人家的柜台前,借着存几块钱、买一张邮票和一盒火柴,和营业员没话找话说,特别是专找那几个漂亮快活的女职员。人家要是和他谈上两句,他就喜之不尽,没完没了,还要邀请人家来吃饭。人家要是不爱搭理他呢,他也满不在乎,而且不接受教训,这次碰了钉子悻悻地走了,下次兴冲冲地还去。最使黄婆婆难堪的是,有一次,开电梯的女司机拉住了她的菜篮子告状:
“您家的那位‘老爷子’,您管得了管不了?他捏我的手来着!”
吓得黄婆婆一个劲儿地向女司机赔礼道歉,要人家担待,要人家保密,一日一个大姐地叫着女司机:
“大姐哎,他有病噢,他上了岁数喽!头脑糊涂罗!请看在我的份儿上,千万千万别……我担保以后一定一定不……”
黄婆婆相信老爷子决不下作,但老爷予喜欢女孩也是真事儿,特别是到了晚年。黄婆婆突然记起了保姆之间互相议论的话:
“人老了就入两‘经’,一条财‘经’,一条色‘经’。”
达话可是经验之谈,保姆们可以挨家挨户地举例子给你听:
“呶,呶,张家老爷子挣四百元,可他能为四分钱的香菜……”如何如何。
“啧、啧,李家老爷子七十多了,刚死了老伴就要……”如何如何。
黄婆婆对照姜成一想:老爷子一辈子不爱钱,“财径”是决入不了的;那么就可能入“色径”了?不对,要达样,老爷子早就找老伴儿了。也许他还想念着乌拉尔那边的太太和孩子们…..
她阿三阿姨恐怕也难得登门了——不久前程珊来告别,杨铁榆同志的传记组已经成立,她作为达个传记组的核心人物,要迅速商下,率领一个得力的写作班子,并且要沿着杨铁榆同志生前所走过的路线采访调查,搜集史料。这是一次非常艰苦的漫长,的旅程,“达就是我后半辈子的事业了,因为杨铁.榆同志的历史几乎贯穿了党史的各个时期,其中涉及的人物包括了党的全部领袖。,程珊对姜老说:“完成了这个工作,我才好去见铁榆……姜老,您家的事情我也基本上安顿好了。柳芭前程远大,您后顾无忧,多多保重吧……”姜成眼睛眨巴眨巴地说不出话来,而黄婆婆索性坐在厨房里嚎啕大哭起来。程珊一直把她哄好了才离开。“恩人哪!”黄婆婆想到这里就落泪,“好人哪!”黄婆婆想到这里又落泪。
柳儿又飞了。她随楚西北的摄制组到东,北方的外景地去了。他们要选择一个具有俄罗斯风光的地方,以便能拍出莫斯科的街道,乌拉尔的工厂和田园……达在影片巾占有很大比重。他们还要拍雪、风暴和存林,年青人想得出来多少花样啊,留给老年人的却只有思念和等待,一天两次地等待着邮递员,一天两次地开信箱,黄婆婆:开过了,姜成还要去开一遍…
有一天,门“笃笃”地敲响了半天,黄婆婆才明白过来——因为门上早就安了音乐电铃——黄婆婆奔过去把门一拉,一个乡下小伙子几乎栽到了黄婆婆的身上,达小伙子十六七岁,眉清目秀,正气喘吁吁地倚在门上喘气,他不是坐电梯而是自己爬了十一层楼,手里还提着几个甜瓜和一口袋黄豆。黄婆婆猛一开门,他一个大躬对准黄婆婆胸前就鞠了下去:
“您是我太姥姥吧?”黄婆婆吓了一大跳:
“你找谁?”
“我找我太老爷。”
“你是谁?”
“我是小驴儿。”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