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之夏,生活却原来沉重,很沉重.
题记.
我是非常非常地无聊的。 我在家待业。唐山一声大震,哪儿都人心惶惶。妈妈把紧要的一些东西,集中放在旅行包里,而旅行包就房在床头。她还没我清理了一个书包,每天叮咛着:一发现情况不对,就跑出去。书包里有我的几件质地稍好的衣服,还有五十块钱。另外,我自己塞了两本书和我的白记本。
肥皂买不到,白糖买不到,水果买不到,肉买不到,鱼买不到,鸡蛋买不到。听说盐也要买不到的,我一口气抢购了七斤,又听说酱油也要买不到了,我又连连地买了好几瓶。水果糖也买不到了,好在我不爱吃糖。妈妈已悄悄地积蓄了几百斤全国粮票。她说算不准哪天会乱的,留心一点还是好些。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满意,三天两头地停水,三天两头地停电,还有莫名其妙地半夜查户口,让人心烦。我倒希望能早一点打起仗来。至于谁和谁打,我不管。我只觉得战争能净化生活,战争能让这死水一样的日子掀起巨澜。能让人热血澎湃。能使生活壮美无比。如果真的打起仗来,我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战地记者。我参加战斗而且还写诗。“流弹象风一样/从我发梢上掠过/夕阳带着血痕沉入大海/我象一棵骄傲的树/立在山岗/我的刺刀寒光闪烁。”我很得意地在日记本里写了许多想象战争的诗。我对战争充满了向往,还想到部队里去要求当兵。不过,这话刚刚同妈妈说个开头,就被妈妈泼了一盆凉水。“你是什么成份?人家要你?”这铁的理由,使得我好一阵灰心丧气。
战争一直没有打起来。可是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大家都慌慌张张地忙碌,惟独我清闻得快成死人了。
小星早已下乡了。她的每封信都是一纸悲伤。白丽娟当售货员已经五年了,而且去年还升成柜长。她卖百货,常常告诉我什么东西就要买不封了这一类消息。郭淑花回乡半年就招到了铁路局,她没当列车员,分配到机务段的食堂里。她和一个扳道的男的好上了,结果没结婚就怀了孩子。为此,我同她断绝了来往。我觉得郭淑花真是可耻得很。肖明明的邱师傅成了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他有时还到我这里来坐坐。他说过好几次他上大学有我的功劳。他毕业留校了。去年,肖明明也去了他师傅上的那所大学。肖明明小学毕业生,能懂什么呢t我真是不理解。爸爸在农场里劳动,每封信都很严厉地要我好好学习,要争取机会上大学。他的思想,真是太落后了。我连工作都没有,还谈什么上大学呢?整个世界都把我忘记了,我有什么学习的*呢?我是大人了,我根本不在乎爸爸那一套。就连爸爸临走前专门用毛笔为我写的“业精于勤荒于嬉,成于思毁于随’’的字,也被我生炉子找不到纸时, 灵机一动地撕下墙壁点了火。
白天,我是那么地孤单和寂寞,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南风穿堂而过,呼呼地有些温热。于是,我又写诗。
“太阳升起了,东方红漾漾时,
你在干什么?
蓝蜻蜓在河边点水,蝉在歌唱,
你在干什幺? ’
树影长长又短短,杨柳轻扬,
你在干什么?
晚风吹散浮云,星空辉煌,
你在干什么?
白天和黑夜,象一只旋转的轮子,
然而,我无言。”
我把这诗分别寄给了小星和爸爸。小星来信说,最后一段她很喜欢。而爸爸为此写了一封长信,批评我的这种“不正常情绪”。甚至用了一张信纸再三嘱咐,不可将这一类东西随便给别人看,小心人家抓辫子。五七年时,好多人都是因为一首诗或一句话而披打成右派。我现在业已二十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打右派也是够资格的。爸爸的信让我震惊。他的信晟后要求我看完信后,立即销毁,万一为人所知,后果也难说。我照办了,可心里愈加感到人生的悲哀和迷茫。写诗和写信都权说自己想说的话,那么作为人支配自己的权力呢?于是,我接连一个星期的日记都写着:无言。
天是越来越闷热。板凳,席子、竹床都有些发烫。一到晚上,便一丝风也没有了。尽管不少人都露宿街头,但依然感到热得喘不来气。有天半夜时分,空气稍稍凉了一点,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向,被一声“地震”的尖叫惊醒,我一跃下床,抓起我的书包,叫了声“妈妈,快跑”便冲出了房间。
我们房子前面,有一片农民的菜园。它是这里唯一的开阔地。这一带的人,都拥挤在这里了。哭爹叫娘的,怨天尤人的,嘈嘈杂杂混混乱乱。地里的菜全被踩成了泥浆。菜地的女主人在园边号陶大哭,可谁也顾不了她了。我紧紧靠着妈妈,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的房子。我想象不出来它倒坍的情景。
“糟了,妈妈,我的日记奉没拿。”我突然想起我头天刚写了首诗,把那小本搁在桌上。
妈妈一把搂住我的肩,仿佛怕我跑回去拿诗本似的。“没关系,你还能再写。”她说。
我只好不吭气了。天由漆黑慢慢变得发灰起来。人们也安静了一些。头顶上依然是星星点点。我的神经不知怎么兴奋开来。千奇百怪的念头个跟着一个闪出。我想起古老的庞培城,它在一次大
地震中陷落。无数年过去了。居然有一天又被发掘出来。城里的人还摆着他们生前的姿式,有人站立;有人端坐,还有人作买卖。这一切是那么的有。我浑身都汗湿了,可根本没感到天气的热度。我在这温情脉脉的爱情中沉醉着。
以后几天,连我上白班,明明也到车站接我。他说时间不多了,开了学想接都不成。又说他想到我该下班了,就在家里坐立不不安。他说我把他的魂给勾走了。我过去还不知道他是这样能说会道,又幽默,又多情。于是,我们的每一次分手,就引起我一阵长长的惆怅.
明明终于开学走了。好在他的学校就在市内,每星期他都能回来一次,而且他还会给我写信。我想象着他的第。封信将会写些什么呢?我很希望那上面有许多美丽的动人的词句。
他走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信。信是直接寄到厂里的,这是我再三叮嘱过的事。因为,我还没把这事告诉妈妈。我恐怕妈妈又要啰啰嗦嗦地教育我一顿。
虽然肖明明是个大学生,可他的写作水平绝对比我差一大截,,错别字都有好几个,字句也不通,当然他是学工科的。这似乎可以谅解.更何况,在这文氅不通的句子里,包含着他那么真诚,那么深厚的情谊。我接受的是情谊而不是文字。
我把信小心装进衣袋哩,然后换上工作服。我右手边的春柳已经走了好几天了,顶地位子的是一个大嫂,我左手边依然是小记,然而奇怪的是小记这天居然没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负责人钟师傅问我,我又哪里知道呢?我猜可能是她男朋友开雪了,她想他,跑到大学里去了。于是,我也开始想念肖明明起来。
休息时,小记来了。她头发潦乱得不象样子,眼睛也红肿着。
“小记,你怎么了l”我惊叫着问。
她没吭气,闷头闷脑地换上工作服。
“小记,出了什么事? ,我走到了她面前。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响。一向强硬的小记还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
“他算什么?不就是大学生么?看不起我。嫌我水平低,又嫌我是临时工。他把我玩腻了,就甩掉。狗东西。说没有共同语言,当初找我时怎么就有呢?找我寻开心?我也要非把他弄臭不可。临时工就不是人?……”小记一边哭诉,一边怒骂。
这突然冒出的问题,使我呆愣了。我想起大学生肖明明,想起临时工的我。不能不说,横亘在我们之间有一条河,这河又宽又深。而且,不可能搭得起桥。
我没有心思安慰小记,我的美好的心情被她的遭遇,她的哭诉搅得一圃糟。我是不是该重新考虑我和明明的事呢?固然明明是真心对我好,但以后会不会产生变化呢?人的感情是很难把握的。再说,他大学毕业后,无论当老师还是当工程师,有一个和他水平相当的爱人当然比我要对工作有利。否则,以后他看到别的同学双双对对的,会作何感想呢?日子越长,我们的差距会越大,总有一夫,他会彻底的看不起我。我有什么资格找一个大学毕业的丈夫呢?我连工作都是临时的。而且还不一定干得长。一整个下午,我干得很少。我有些难受。
“佩侃,你也得小心,看看我,不如早早拉倒。”小记在下班时,这样对我说。
我没有给肖明明回信。虽然我答应过收到他的信后,无论多晚,绝不隔夜回信。我思虑再三,忧心忡忡,终于没写。我自己也陷入一片茫茫然中。
星期六肖明明是要从学校回来的,他一定要来找我。为此,吃过晚饭我便到白丽娟那里玩到很晓才回。妈妈果然告诉我说肖明明来过,而且让我星期天等他。妈妈说这番话时显得意味深长的红了。赶紧告诉妈妈。星期天厂里共青团组织游园活动,非去不可。我撒了谎。
“肖明明这孩子还是很不错的。”妈妈说。
“是还不错。”我说完撒腿跑掉了。我害怕听妈妈这种意味深长的话。也不敢听肖明明的名字。
我跑到了好几年没米往的郭淑花家里。她已经结了婚。她住在她丈夫家,很远很远。我有充分的理由在她那儿呆上一天。
郭淑花对于我的到来,简直意外极了。她高兴得不知所措,立即要她丈夫买鱼买肉,还杀鸡。郑重其事地把我当贵客。吃了中饭又要留吃晚饭。我都依了。我本来也打算这样。我们山南海北,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很晚,我才告辞。出门后,郭花送我到车站,她突然说。“佩佩,你心里有事,你瞒不了我。”
我愣了愣,几乎想向她说出一切。然而车来了。我迎向正在减速的汽车。“郭淑花,以后我再同你谈。”我在车上说。
她扬扬手,“佩佩,有什么事想开些。不高兴了,就到我这儿来玩。”
我心里充满了郭淑花对我的情谊。我非常感激她的一片诚意,对她那位很听她调遣的丈夫也有了十分的好感。当初,我怎么会同她断交呢?我自己也对自己很不理解。
又上中班了。按肖明明说的,晚上该是他弟弟在车站接我了。我决定去撤个谎,说我从此不再上中班了。我不能让他代替他的哥哥,要不,那会让我不断地想起肖明明。而我这样的临时工是没资格去作那样的想念的。至于以后下班,只能让妈妈来接。秋天,爸爸就要从农场回来了,那时。就好办得多。
下了车,我都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立在那里的竟是肖明明自己。我慌得立刻停下了脚步。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走向他。
他倚着车,没有动。既没象往日那样快活地摁车铃;也没惊喜地呼唤我。他看来真的生气了。
我们僵持着,沉默着。好二会儿。
最后,还是我先挪了步予。我迟迟疑疑地走到他的跟前。“你怎么没去学校?”我问。
“这不是你管的事。告诉我,为什么?佩佩。一他说。 .
“不为什么。”我说。
“你撒谎。”我每个公园都跑到了。最后到了你们厂里。我真傻呀。我怎么没想到别的呢?我以为谁都象我一样诚心诚意哩。”他有些悲愤的样子。
“我……我……”我结巴着。然后想起了号啕大哭的小记。她说得对。与其有这样一天,不如及早防止,拉倒了事。临时工和大学生无论如何也划不了等号的。
我忍着自己的真实情绪,佯作冷淡地把脸偏向一边。
“侃侃,”肖明明忽然恐慌起来,“你有了……更好……的'’
“随便你说。”我说。
“侃侃,可是才一个星期呀,我们才一个星期呀。”他叫道。
“我不要你说了。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我急匆匆地自顾自地向前走。我要坚定自己。我害怕自己会因他的绝望之情而妥协。我自己在内心挣扎了好几天,为了对我们双方的将来有利,我不能把我想了好几天才作出的决定否掉。我不断地说着“不愿意”三个字。说到家门时,我的强硬已经达到极限,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
肖明明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侃侃,侃侃,”他只是这样地叫唤,直到我跑进楼里,还听见他叫了一声,”侃侃!”
一切都结束了。我拼命地镇静自己:我这样做是对的,这样处理是理智的。将来我和肖明明还可以成为好朋友。象我们过去交往的那十几年一样。我不应该伤心,我不应该痛苦。我也不能后悔。我该为自己的行为祝贺?我那么勇敢地战胜了自己。
然而,我还是失眠了。一夜问辗转反侧。我时时记挂着肖明明,不知道他回去怎么样。
天还没亮,我家的门被急促的拳头声砸得“轰轰” 响。我从床上弹起来,鞋也没穿,赤脚冲到门前。我被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了一下。
我“哗”地拉开门,腿眵嗦着站不稳。
敲门者意外的竟是小星的弟弟。
“侃侃姐,”他面色苍白地对我说,“快到我家去一趟吧。我姐回来了。”
我松了口气,又慌慌张张地穿鞋。“有什么事?小星上封信说她填了招工表,是抽回来了吗?”
小星的弟弟哭丧着脸说;“侃侃姐,你千万别提这个。姐姐填了表,结果又被有门路的人挤下来了。她想不开;喝了敌敌畏……”
“什么?”我尖叫一声。
“还好,发现得早,救过来了。生产队的人把她送回来了,刚到家。”
“侃侃,你赶快去,一会儿我也来。”妈妈也起来了。她紧张地催促我。
我完全是奔跑到小星家的。她家里坐了好几个人,小星妈妈在抹眼泪,而小星则躺在一张竹床上。她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那神情是只有对一切都绝望的人才会有的。
“小星!”我呼叫一声,然后扑到她身上。我放声地大哭起来,非常非常悲伤地哭着。这眼泪有一半是为小星的不幸,也有一半是为了我自己,那是我忍了好几天的泪水。
小星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人长长短短的号哭声。
“侃侃,哭也是没有用的。这是命。”最后,还是小星先止住了哭泣。她对我说。
是的,这是命。我们二十岁了,完全能理解“命”之中的含义。
从小星回来那天起,我再也没去做临时工了。一来是我没了情绪,我害怕走那条我和肖明明常常走的路,二来我也有了一个新的责任,那就是帮助和陪伴小星,打消她寻死的念头。对于我们,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绝不能还没开始就自行结束。希望着总是比绝望着要好。
秋天终于又按时地到来了。我和小星一起送走了夏天。望着天空中飘零的落叶,我对小星说:“虽然,绿色在消褪,可明年夏天到来时,该葱茏的还是会再葱茏的。”
这是我写的又一首诗。
多愿雨来的夏天葱茏,美丽而又迷人。多愿它能用那莲蓬勃勃的生机和它热烈骚动的情绪来充实我们稚弱而单纯,自尊又自卑的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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