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晟自然没有必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释给宋臻听,他只是神情真挚地说:“当日我看见那陶盆,先是奇怪为何那样的一株海棠花,竟然会用粗糙的陶盆盛着,如此一来,岂不太不般配?只是后来一看那陶盆上的字迹,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并不是那陶盆配不上海棠,而是海棠配不上那陶盆。”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一句诗,当流传千古。纵使只是写在粗糙陶盆之上,也价值万金。”
云孙听到一半,猛然开口:“等会!表兄刚才念的那句诗,再念一遍?”
完全不为云孙的举动而惊诧,读书人在听见绝妙的句子的时候,哪一个不是这样?封晟立刻就重复了一遍他从那陶盆上见来的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因着是写在海棠花盆上的,我才知道这是在写海棠花。”
“妙啊,真是妙啊!”云孙叫好道,望着宋臻的目光越发亲近,却说:“只是,宋公子怕是不将我当做真朋友吧,否则有如此佳句,哪能不与我共赏呢!”
这是打趣,还特意将称呼重新换做了“宋公子”,宋臻当下配合地作揖,“宋臻哪敢!不过是想着区区拙作,若是诗文相会的时候,抛砖引玉也就罢了,特特将之翻出来四处宣扬又是个什么事呢?”
封晟适时开口道:“哪里的话,若是宋公子这样的诗词竟然也算是‘拙’了。这天下间还有几首算得上‘巧’的诗文呢?”
宋臻腼腆地笑着,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封晟望着他,继续说着:“只是封晟却尚有遗憾,那陶盆上只有这一联诗句,我却从未见过全诗。虽说如此绝品,能见得一句都是福分了,可我总想着,要是能够读完整首诗就好了。不知宋公子可否满足我这小小愿望,容我一睹此诗全貌?算是我求你了。”
“这是哪里的话,如此小事怎么当得起封公子一个‘求’字。当日未在陶盆上题写全诗,不过是我尚未改好这首诗而已。如今这诗,却已经在我腹中了。”宋臻说着,顿了顿,下意识负手而立,酝酿了片刻,就将这首诗缓缓诵来: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美,就是一个字,不同的东西同样能够让人觉得美,而诗词之美却有着一种无限的畅想和朦胧,如同蒙着一层面纱的绝色美人,更让人遐想。宋臻喜欢这种美感,也能体会这样的美,否则每一次在吟诵这些诗词的时候,他哪里能够情感饱满,也打动他人呢?
短短一首诗诵完之后,在场的另外两人都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品味这诗词中的意境。
半晌之后,云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喃喃道:“将海棠视为美人,怜惜倾慕至此,当真是风雅至极!”
当时是没有想到,但是谁知道那海棠真的是美人呢?宋臻腹诽着,想起近来在家里收拾家务意境完全不遮不掩直接用法术的赵红妆。自己因为看见海棠诵了这首诗,而海棠因为这首诗给自己取名叫做“赵红妆”,其中机缘,当真是妙不可言。
“照我看,宋公子身有雅骨。”封晟附和道,说得却比云孙的称赞更加巧妙,夸诗之外,更夸了宋臻这个人。
好歹宋臻知道自己的斤两,更不会认为这两人的赞叹真是给自己的,只是笑笑了事。
“说来,四月就是府试的日子了,宋臻可准备好了?”云孙提起了一个新话题。
宋臻回答:“虽然有所准备,却多少还是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到底我底子不够,虽侥幸得了个县案首,之后……却不敢说什么话。”
云孙听得很认真,毕竟科举这件事,对于每一个士子来说都是绝对的大事,容不得半点差错和玩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身处山村依旧苦心向学,守孝之时依旧读书不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云孙叹了一口气,这是现实的问题。虽说谁都在传贫寒士子十年苦读,一朝身登金銮殿的事情。可事实上,真正绝对的贫寒士子绝少有走到那一步的。
资源差距太差了,过分贫穷的家庭,就是连笔墨都买不起,买书更加困难。就像宋臻,山村里这种地方,绝少外界信息,没有足够的书,他要如何苦读下去?不接触旁人,他要如何知道新的诗体,字体?这样薄弱的基础,必定会为出身不好的士子科考带来巨大的阻碍。
“只是宋公子年纪还轻,今年也不过十六,如今苦读一番,倒是能够补上的。”封晟补充着,“何况宋公子是县案首,不论如何,府试和院试是一定能过的。只是之后的三关,却必定要多加努力了。”
云孙却笑起来,“照我看,倘使宋臻自己奋进,倒也不必多加担心。不过是三年守孝在山村就能创出一门字体的人,自然是天资聪颖,虽有一些不足,理应很快就能补上才是。”
宋臻当下点头说:“我自然会努力,只盼这青云梯送我至云霄吧。”他可不敢说那并不是自己的创造,毕竟如今,他还要靠着这些东西立身而活下去。然而思忖一番,想想自己当初是如何练成这一手字的,宋臻又开始充满了信心。即使天资不足,费尽心力去磨还不成吗?想想他在生存的压力下半年时间在玄朝从破落户到如今模样,就知道他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而且,虽说是要努力,但是宋臻一开始就没打算考得特别好不是?他也不必过分担心。
“只可惜,多少人跻身这青云路,却还是摔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封晟突然说了一句丧气话,“非是我要谈这扫兴的话,只是这些年来,朝中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了。”
嗯?宋臻不太知道这些,也不觉得人家是咒他以后也掉下来,他根本就没打算上去。反倒是这和他不知道的事情有关的话题,让他竖起了耳朵听。
云孙却了然道:“郑守中大人的事情?他毕竟当了十八年的丞相了,有如今威势,自是必然。何况他做的事哪一件不是为国着想?我倒是十分佩服他。”
“不论郑守中是个如何的人,整整十八年占着丞相位置,却让许多人看不过眼去了。”封晟淡淡地说,“虽说郑党势大,可朝中毕竟多的是人不服郑守中的。当初他一年换了七个副相这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他飞扬跋扈,仗着先帝支持就肆意操纵朝廷。若不是后来郑羽笙出来了,恐怕事情就该不可开交了。”
“郑羽笙副相?我却多少看不起他。当真是半点读书人的骨气都没有,整日里唯唯诺诺,凡事一言不发,像是个泥塑的人偶一般。”云孙摆了摆手。
宋臻听出来了不少信息,不过这丞相和副相的姓氏一样,难道两个人是亲戚?
“你看你,说是佩服郑守中,却又看不起郑副相。难道你要看着这两位斗起来?”封晟摇摇头。
云孙却平静道:“只是以己观人。若为丞相,我愿如郑丞相一般治理天下,而若为副相,我决不愿似郑副相。”
“哈哈……我却觉得你小看了郑羽笙。人人都说他是泥捏的官儿,可若不是他这个性子,能在副相之位上,在郑守中手下一过就是七年?当年先帝对郑守中颇为信任,如此才有他多年掌权之事。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也两年有余了,恐怕也对郑守中有点想法了。哪个时候,怕就是郑羽笙笑了。”
封晟指点江山,每一句话都说得人心生敬服。至少宋臻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毕竟是王侯出身,看看云孙总是以敬称称呼两位丞相,而封晟却是直呼其名,怕是平时就这么称呼习惯了。
这个时候,封晟却突然望向宋臻,开口问着:“宋公子又如何想?”
他能怎么想?对于这些情况,宋臻是半点不清楚。
然而想了想,宋臻却没有直接说自己没有看法,只是下意识地眨眨眼,方才回答:“宋臻对于这些也不甚清楚。只是听闻郑丞相十八年身居高位,果然是简在帝心,令我辈读书人歆羡之。”
于是云孙露出一个笑容,“的确如此,得陛下信重,君臣相得为国效力,自然是我辈中人夙愿。表兄所说争斗之事,却非是正途了。”
这性格,也不知道应该说他是天真还是执拗好。对于云孙执着的想法,封晟有些无奈,不过最后也只是摇摇头不去管了。说到底,哪个读书人不是如云孙这样认为呢?能够和皇帝君臣相得毫无猜忌,一路受信重到死。即使看着前面的官员不断被帝王权术抛弃,依旧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唯一独特的那个。
只是宋臻……虽然没有说,可恐怕他心里并没有如云孙一样的念头才对。
这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即使生在山村,即使年纪还小。
更让封晟生出止不住的爱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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