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般说来,中国人的生活就是吃喝拉撒。 日复一日,吃喝拉撒。爱恨情仇的事,即便有,也总是藏得深深的,要叫别人看不出来。顾命大在武汉经济开发区居住12年了,十年如一日,都只吃喝拉撒,她喜欢。
武汉市经济开发区的最边缘,还有一片尚未开发的湖区,湖区深处有一个无浪湖村,是经济开发区收购了土地之后,被原住渔民放弃的村子。村子四周都是垃圾,村前村后河塘干涸,地坎儿土坡到处散落死鱼、臭螺蛳、烂河蚌,却有一种被荒废的安静和被遗忘的安全,顾命大好生喜欢这里,生活得很安逸。在她嫁给河南老九之前,河南老九家养猪,最多长到一百来斤。顾命大进门以后,她养的猪,能够长到300多斤,这就充分说明了顾命大喜欢这种生活的程度。
无浪湖村近20户人家,都是河南籍外来户,都是近十几年逐渐聚集过来的,基本都沾亲带故,平时互相帮忙,就像刘粉娥,辞了市内的打工,躲到村里来,想要生男孩,第二胎,明摆着是犯法,也不可能有人往外说的。河南老九是最早扎根无浪湖村的河南人之一,辈分高,人缘好,有点威信,十二年前的一个风雪夜,河南老九把骨瘦如柴的顾命大带回家,也没人多问。过了几天,河南老九把结婚证一拿,喜酒一摆,全村围桌一吃,发了喜糖,收了红包,放了鞭炮。顾命大收拾了头面、换上新衣服、挨在河南老九身边给大家敬酒,大家突然发现这个女人是个漂亮的,与河南老九不久以前死去的前妻一比,不知好看多少倍,一下子,酒席变得更加活跃了,男人们窃窃私语,羡慕河南老九有艳福。一番吃喝以后,公认地,顾命大就是河南老九的人了,顾命大在无浪湖村有家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吃喝拉撒。一晃十二年。
十二年的时间,可不算太短。时间一长,对于顾命大的来历不明,在那些来历明晰的人们心里,就犯嘀咕了。嘀咕归嘀咕,表面也还是无人议论,又看河南老九面子,都假装心里没有嘀咕。好在顾命大十年如一日的人好,她人老实,又勤快,会做家务,肯帮人,那些心里头犯嘀咕的人,顶多也只能说顾命大是个怪脾气。
顾命大的怪脾气,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顾命大坚决不肯出门。特别不肯逛商店逛市场买东西。比如只有过年过节烧鱼煮肉,临时短了油盐,河南老九又不在家,顾命大才肯出门一下,跑一趟烂泥糊村,也只是跑到村口小卖部,买了油盐就回家,多一眼也不看,多一句招呼也不打,与烂泥糊村人脸碰脸了,奈何不过了,才点个头,露一露那种很难被认可为笑容的笑容。
二是顾命大的话,也是死活不肯出口的。平时男人们都出去打工做活,无浪湖村里就那么几个妇女婆婆们,彼此关系也就格外密切,常常一起打麻将、拉闲话。顾命大不会搓麻,这个都知道。只是说闲话拉家常,谁都会的,顾命大也千方百计不参与。有时候实在走不脱了,顾命大就只是听,从不开口。问她故事?她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统统不记得了。连她究竟哪一年生人,顾命大也摇头,忘记了。连别人暗示她性格有点怪,她也不能够理会,且还是一副压根儿就不去理会的模样,有点傻,有点呆,生生硬硬的,油盐不进。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惯了,任她。
十二年来,顾命大坚定不移地活在她自己的每天里。现在顾命大有一头猪,一群鸡,一只猫,房前屋后种了一点菜,河南老九打鱼。前几年河南老九就在附近湖里打,附近的汤湖、万家湖、珠山湖、竹林湖、烂泥糊,都打,每天回家,晒网补网,顾命大煮饭,炒两个菜,打一个汤,河南老九总是打心眼里说好吃好吃。后来湖水污染越来越重,鱼腥臭难吃,卖不出好价,河南老九就去长江打。打长江鱼有点远,要走武监高速公路,七八天往返一次。不过每次回家,都能够拿出打长江鱼赚得的红票子。红票子在手里数来数去,夫妻两个心里都很安稳,要相对看一眼的。够过日子,不想其他,也不屑说多余的话,简直太好了。顾命大吃饭逐渐香了,睡觉噩梦少了,不再胃疼了,不再呕酸水了,头顶原本掉得只剩几根稀毛,这几年又慢慢长出头发来,还是茂密乌黑的,妇科病也没去医院看,下身的胀痛、白带、黄水,慢慢地自己都好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顾命大自己知道自己。她不好了那么多年,落下一身病,瘦得一把骨头,没个人样子,这十年慢慢长肉了,像个人样子了。顾命大心里蛮有把握,认定自己就是要现在这个生活,也很想继续这样过下去。每天,吃喝拉撒。每天,都把吃喝拉撒整好,其余都不存在。
但是,意外发生了。2012年8月11日,午饭过后,顾命大正在喂她的猫咪。刘粉娥跑过来,一脚跨进门槛,从背后“咚”地往门框重重一靠,手机从耳朵边拿掉,突兀地对顾命大说:“亲,我爱你。”
顾命大吓一大跳,脑袋里轰轰作响。她不敢看刘粉娥,只当没听见,依然低头喂猫咪。顾命大自己吃饭,最后留了一口,再拌上一点水煮过的臭鱼烂虾,喂她的猫咪。
见顾命大无动于衷,刘粉娥急了,说:“喂喂,九嫂啊,听见没有啊?我爱你啊亲啊!”
刘粉娥疯了。顾命大判断。这是怎样秘密的私房话,也敢青天白日对人公开说,还不脸红,刘粉娥脑子出毛病了。顾命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继续喂猫咪。猫咪挑食,从米饭里专拣鱼虾吃,顾命大使劲搅拌,企图使米饭与鱼虾混为一谈。
刘粉娥自己顿悟了:呵呵。原本顾命大是完全不懂网络的,当然也是与网络语言完全隔绝的,所以被网络热词吓坏了。其实刘粉娥只是与顾命大套近乎。只是刘粉娥一激动,她找错了对象。这个破无浪湖村,说是在武汉市,其实根本比乡下还偏僻。刘粉娥三个月躲在乡下,胎还没有怀上,人倒是闷傻了。
“额滴个亲娘啊,九嫂!”刘粉娥赶紧打消顾命大的顾虑。她用极富优越感的口吻,把网络与最近流行的热词,启蒙一般,教化了一番。与顾命大打交道,是极其简单的事,顾命大明白了就明白了,没有埋怨,没有责怪,也没有异议评论,也没有大惊小怪,顾命大无所谓。
刘粉娥倒是有所谓。她来与顾命大套近乎,除了情不自禁要展示展示网络热词,主要是约顾命大逛集市。刘粉娥年轻,不知轻重,对别人是不管不顾的,一味要求顾命大和她一起去集市。刘粉娥已经打过手机了,知道烂泥糊村今天的集市,那个地摊要来。“那个地摊”是直接从市区过来的一个商贩,贩卖城市最流行的小商品,那个地摊一摆开,满铺都是世界顶级名牌,琳琅满目,流光溢彩,每件只要五块钱。刘粉娥完全受不了这个诱惑。那个地摊在烂泥糊村摆摊,有大半年了,隔三岔五来。每一次,刘粉娥都要跑去,不买也要看个饱。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的生活。刘粉娥打小就进城务工,二十几年都在汉口闹市的繁华喧嚣中度过,习惯了热闹,当怀男胎没有提上议事日程的时候,刘粉娥都只每周或每十天才回村一次。无浪湖村对于刘粉娥来说,等同于空气稀薄的信息封闭的土气落后的监狱。今天烂泥糊村集市上,有市内的那个地摊,想要刘粉娥不去逛,简直不可能。问题是刘粉娥今天没有找到别的伴。一般刘粉娥都能够找到结伴的女人。今天刘粉娥就赖上顾命大了。刘粉娥的老公是河南老九的堂弟,现在正跟着河南老九打鱼。顾命大是刘粉娥的九嫂。自家嫂嫂,还不肯与她结伴去逛逛集市,怎么可以?刘粉娥是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是那种大腿粗短,胸部厚实、脸盘大且油光饱满的年轻女人,在城市学得赶时尚不怕丑:挤乳沟、穿低领、染彩发、文眉毛、打手机,喜上网,很自信,个性强,想怎样就怎样。今天天气太热了。走到烂泥糊村,抄小路也要十几分钟。一个人,走小路,太没的屋顶上。小卖部老板王旺发,穿亮闪闪的仿丝质t恤衫,黝黑粗糙的劳动人民手指间,戴了一枚又大又方又厚的金戒指,叼着香烟,一手叉腰,站在柜台前,面对着眼前的繁荣景象,一副非常满足的表情。因为所有摊子,都会交给王旺发一笔场租费。烂泥糊村是王旺发的地盘,是他花钱浇成的水泥场子,这是自然的。还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所有商贩,都不能贩卖吃喝拉撒之类的东西。吃喝拉撒只能由王旺发的小卖部出售,包括商贩们自己的吃喝拉撒。王旺发肯定是卖给他们“帅师傅”和“娃恰恰”之类仿冒食品,这个是众所周知,也都是默认的。大家都要赚钱,没什么好说。刘粉娥一出现,王旺发的眼睛就迎过来了。对于王旺发的眼睛一亮,刘粉娥假装没看到。王旺发又朝刘粉娥摆了摆手,刘粉娥不便继续假装,也就简单地把手机举了举,应付了一个笑,然后一头扑向那个地摊。刘粉娥很是瞧不上王旺发的土气,如今还戴黄金大戒指,现在有钱有品位的男人,时兴的是戴手表了,都戴世界名表。
那个地摊已经开市,被一大群妇女婆婆打了围,水泄不通,生意火红。地摊摊主陈富强,市内来的年轻人,也一眼看见了刘粉娥。熟客。老主顾。陈富强会来事,百忙之中也抢在第一时间给了刘粉娥一个眼神。刘粉娥很受用,报之以热情的笑容,也两眼笑得亮晶晶的。刘粉娥说先给我两瓶风油精吧。风油精已经只剩两瓶了,还有别人要。陈富强马上就把两瓶风油精递给了刘粉娥,对别人说抱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肯定会多带些货来。陈富强言语简单,靠实,叫人信任,操一口武汉话,大夏天也穿耐克旅行鞋,戴太阳镜,棒球帽,货品用登山双肩挎背来,喝自己带的瓶装水。何况地摊上满铺的都是世界顶级名牌,琳琅满目,流光溢彩,每件只要五块钱。这些都实在叫刘粉娥好生喜欢。刘粉娥也觉察到王旺发不太满意陈富强。王旺发对陈富强自己带水喝很是不爽。刘粉娥倒是认为陈富强够有经验,也够明白:坚决不喝陌生人的水。是王旺发太小气了,人家场租费还是照样交的。王旺发不愿意让刘粉娥觉得自己小气,对陈富强心里不爽也从来没有说出口。就算王旺发老婆再三提醒王旺发,王旺发也就点头,但是不语,保持装出来的宽宏大量。烂泥糊村村口的场地上,总有风云在暗中涌动。
一见烂泥糊村这般热闹,顾命大顿时紧张起来。立刻,魔力消失,文字纷纷逃走。小路断掉,天昏地暗,哪里有什么最熟稔最亲近最想念的情景,只有头昏脑涨,疑虑重重,惊恐惧怕,两眼一抹黑。
村口有个水塘,水塘边有棵老槐树。塘水发臭,树下是垃圾堆,人都不愿意过去的。顾命大就赶紧走过去了。刘粉娥抢购了两瓶风油精,跑过来,把风油精塞到顾命大手里,自己扭头又跑回地摊。顾命大想对刘粉娥说赶紧回家,连说都来不及,刘粉娥就风一样跑掉了。顾命大只好两手紧紧握着风油精,待在树底下,缩着个背,低个头,眯着眼,惶惶不安,单等刘粉娥。
等着。等着。刘粉娥终于从人群里头站了起来,举起一个金光亮霞的发卡,扭头对顾命大,故意用俏生生的武汉口音,响亮地、夸张地说:“这个发卡好漂亮哦,九嫂,我送你一个啊!”
顾命大说“我不要”。
顾命大就只说了三个字。陈富强一下子听出了顾命大的口音。陈富强激动万分,急眉煞眼,扒开人群,冲到顾命大面前,大喊一声“妈!”,随后,扑通,跪下了。
陈富强这声呼喊,是晴天霹雳,直叫顾命大魂飞魄散。顾命大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直直瞪着陈富强,无数记忆,整个人生半辈子,顾命大要拼命忘掉的许许多多记忆,顿时,纷纷,涌现,密密麻麻,挤满眼前的世界,刺得她眼疼看不得。
顾命大是33岁那年投河自杀的,没有死成,东躲*了19年。最后在无浪湖村的十年,顾命大依然不敢迈出大门。不料,今天,陈富强,顾命大的大儿子,还是找到了她。
刹那间,顾命大面无人色,身子打飘,伸手去抓刘粉娥,手到半空,折断了一样,垂直掉落下来,双膝一萎,人就倒了下去。
风云突变,刘粉娥惊呆了。王旺发惊呆了。烂泥糊村村口一场子的人,都惊呆了。
3
这一刻,唯一明白的人是陈富强。唯一狂喜的人,也是陈富强。苍天有眼!陈富强终于找到了他的母亲了!固然,他母亲晕倒了。这并不奇怪。一个19年都没有看见自己大儿子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面前,她的惊喜和意外,是肯定的。她感情上受到强烈刺激,这是自然的。
第一时间,陈富强实在不能不为自己自豪:他创造了一个奇迹!
顾命大跑掉那一年,陈富强才14岁。14岁的少年,已经懂得家里发生了塌天的大祸。家里一下子没有妈妈了,一天三餐的烧火煮饭断顿了,家里鸡猪猫狗也没人喂食照料了,屋子里乱七八糟到衣服鞋袜锅碗瓢盆连同书包铅笔,要用啥找不到啥了。这且不说,更可怕更可恨的是,几乎全村的人,都看他们家笑话,这种羞辱,对于当过大队干部的爷爷陈有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陈有锅恨得发脾气骂娘,拍桌子打椅子,不吃饭只吸烟。陈富强的爸爸陈有权实际人人都叫他歪毛,歪毛是最窝囊的,就只会在家里哭喊叫骂,鼻涕眼泪一把把地往四壁甩,往自己三个孩子身上撒气,逮住哪个都死揍。村里假装同情他们家的那些人,在路上见到陈富强、陈富凤、陈富有三个孩子,就要主动过来问:“妈妈回家了吗?”个个都是阴阳怪气,笑里藏刀。14岁的陈富强,都看在眼里,都懂。
当年流行一首煽情歌曲,叫做《世上只有妈妈好》。被中央电视台反复演播,搞得全国人民都喜欢唱。那首歌是陈富强最初接受的关于母爱的书面语言教育和表达,母亲一跑掉,这首歌就被铭刻在了陈富强心里了。陈富强拉扯着11岁的妹妹、9岁的弟弟去上学,同学们追在他们后面唱歌,故意地反复唱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不是骂人吗?陈富强陈富凤陈富有三个孩子,在顾命大跑掉以后,的确衣不遮体、蓬头垢面、鼻涕拉忽的。陈富强就受不了了,转身冲过去,跟同学打架。一次次,打得鼻青脸肿,打得头破血流,打得不可开交。
陈富强也喜欢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来表达他对妈妈的热爱、歌颂和想念。这是陈富强写的作文,曾获得语文老师的高分,在全班当作范文朗诵。但事实上,14岁的陈富强,心里非常痛恨妈妈。他痛恨她不负责任,随便离家跑掉抛弃自己儿女。痛恨她不顾家人脸面,致使他们全家遭人背后戳脊梁。痛恨她一点都不考虑大儿子陈富强正要初中毕业准备考重点高中,把一个学习成绩很不错的学生娃,一夜之间变成了妈妈——顾命大自己的角色,烧火煮饭打草喂猪,上要照顾老的爷爷爸爸,下要照顾小的妹妹弟弟,还有地里庄稼又长草了又要上肥了!陈富强也才14岁啊!陈富强痛恨他的家乡。他的家乡是农村。痛恨地里庄稼,农活太苦太累!陈富强也痛恨专横跋扈的爷爷陈有锅,为了他自己的脸面,心狠手辣,每次都逼陈富强考试拿高分,拿不到高分就吊起来打,尽管陈有锅口口声声说陈富强是他的心头肉。陈富强痛恨他爸爸歪毛,一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二流子,好吃懒做,就会闲逛、混光棍、惹女人,在村里人人不齿。陈富强痛恨他们周陈村所有姓周的,专门欺负他们姓陈的,搞阴谋诡计,整垮了曾经当过大队长的他爷爷。陈富强痛恨女同学周稳霞,是她自己主动回头朝陈富强笑的,笑了三次,但却把陈富强写给她的信,交给了老师,害得陈富强被全校点名批评,变成了女同学见面就尖叫躲开的小流氓。
顾命大的突然跑掉,引起一场剧烈震荡,把她14岁的大儿子陈富强,震醒了。这是陈富强最初的人生觉醒,来得十分猛烈、激愤和莽撞。
陈富强噩梦醒来是清晨,小小少年清楚地发现自己是这样痛恨眼前的一切。眼前的一切一切,他都不可以再忍受。一个远大的人生理想,如旭日东升,照亮了少年的心:陈富强得离开家乡,进城打工,赚钱致富,出人头地,讨城市老婆,把户口弄到城市去,彻底做一个城市人,这辈子决不,再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辈子决不,回到农村生活!
初中毕业的陈富强,决定放弃报考长淌口镇重点高中。并反复动脑筋想说辞,很有心计地设计好了对爷爷的说法。陈富强很了解陈有锅。陈有锅是陈家的当家人,主心骨,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陈有锅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能够透人心,如果让他看穿了孙子的心思,他肯定不同意放孙子远走高飞。陈家老老少少、面子里子、家里地里,都非常需要和依赖陈富强,而陈富强,根本不需要他们,没有他们这些累赘,陈富强才会有希望。
选择了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光线如此昏黄暗淡,陈富强面对爷爷,低垂眼睛,严密掩饰自己的心思,首先提起妈妈来。一提起妈妈顾命大,陈富强未成句,先流泪,然后紧握小拳头,强忍抽泣,勇敢地说:他得放弃中考,放弃念书,进城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寻找母亲。陈富强冲动又动情,发誓道:“爷,我要妈妈!家里没有妈妈不成!我一定要把妈妈找回来!”
陈有锅一听,震撼,大巴掌拍在桌子上了,喝道:“好!我孙有志气!”
陈有锅多日的郁闷颓废终于因长孙的志气驱散,“好!好好!”陈有锅激动得再三拍桌子。他不仅同意陈富强进城打工,并且表示了强烈支持,掏出了家里仅有的几块钱积蓄,拿出一半来,交给陈富强做路费,悲壮地说:“我就知道你!我的长孙,是个人物!你要给我记住:你,是个人物!天生就是!你出生时候紫气东来!这是几百年才出一次的吉兆,往上听说陈友谅出生才有过。”
陈友谅是明朝一任皇帝,出生于江汉平原农家,一直是世世代代江汉平原农民的自豪。陈有锅几乎是喊叫地说:“富强啊富强,你一定要把你妈找回来啊!”
“富强啊,你妈丢尽了我们陈家祖宗八百代的脸,你一定要报仇雪恨啊!”
“你,一定要给我把她找回来!顾命大,她生是我陈家人,死是我陈家鬼!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陈富强狠狠点头。陈有锅也狠狠点头。爷孙俩都有烈火在心里头熊熊燃烧。
翌日,陈富强就离开了家乡。
陈富强健步如飞,一走上318国道,他展望无穷无尽伸向远方的公路,感觉有无限的可能性等待着他,14岁的少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喊,如释重负。
自然的,陈富强并没有真的以寻找母亲为己任。他还是一个14岁少年,严格地说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就只是比较聪明,找了这么一个足以打动家长的理由。出门一天,肚子就饿得慌,又身无分文,赚口饭吃比什么都重要。一天后,陈富强就在318国道旁边的一家小餐馆洗碗打杂了。没日没夜地洗碗打杂,做不完的琐碎事,任凭小餐馆夫妇驱使打骂,累得深更半夜倒在床上就睡着,哪里可能做什么寻母的壮举!
至少在进城务工的头十年,陈富强完全没有把自己的“寻母”承诺当真。开玩笑,中国多么大,顾命大跑到哪里去了谁知道?陈富强直接进入的,是他自己的劳工生活:陌生、胆怯、羞涩、艰难、辛苦,极度劳累,受尽剥削和冷落,熟悉城市并习惯城市生活,比想象的更加不易。为了挣到更高工钱,陈富强连高楼外墙扎钢筋的活,他都做过好几次。那是最危险的工种,要登到几十层的高楼,站在边沿,扎钢筋,为固定玻璃幕墙扎钢筋,日晒雨淋,大风摧残,眼看同伴一脚踏空掉下去,当场摔死,还不止一次。当银行终于有了一点存款以后,陈富强还是离开了危险,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专业:酒店或者餐饮。
每当逢年过节,迫于中国传统习俗,陈富强必须回乡团聚,他总是在火车上或者长途公共汽车上,就编好“寻母”故事,基本都是情节曲折,过程复杂,最后是遗憾地尚未成功。陈富强从小就比较会说话,经过在武汉市做酒店或餐饮,从服务员逐渐升级,做到领班、主管、运营部主任等职,陈富强锻炼得更会说话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身边情景信手拈来编故事,这一套本事,已经成为陈富强的看家本领,用来应付在乡下老家日益老去的爷爷陈有锅和爸爸歪毛,应该够用。
之所以说应该够用,而不是完全够用,主要陈富强还不是他爷爷陈有锅的对手。爸爸歪毛很好对付,大儿子说啥他都信,都听得津津有味,每年春节团聚的目的,主要是想方设法找大儿子要几个钱。歪毛对其他两个孩子,也一视同仁,或者说一律漠不关心,任其自然生长和存活,对大儿子出生时候“紫气东来”的传说,显然不以为然。爷爷陈有锅却是声色不动的神情,这情景很冷,很逼人,会让陈富强对自己编的故事露出不自信来。但又的确,陈有锅特别偏爱陈富强,固执地相信陈富强“紫气东来”。每年春节陈富强都要私下给钱爷爷陈有锅,每次都被陈有锅谢绝,他硬说自己有钱,够花。他说陈富强都是血汗钱,不容易,又要寻母,路费多,电话多,花销大,钱你自己用。
面对爷爷陈有锅的冷静和话里有话,陈富强很有畏惧感。陈富强承认爷爷最宠自己,但陈富强同时也认为爷爷陈有锅很自私,很讨人嫌,很给他压力。母亲顾命大跑掉多年了,陈家三个孩子也还是逐年长大了,为什么还是恨之入骨、一定要逼陈富强寻母?难道陈有锅自己就不是打年轻过来的?换句话说,陈富强就不是一个男人?陈有锅既然宠爱陈富强,难道就不想想陈富强也是一个24岁的男青年了,这个年纪的男青年,很忙!
反正陈富强对爷爷陈有锅,是又爱又恨又怕又躲,除了春节,其他一些比较重大的节日,他都不回乡,都说很忙,都说工作安排满了,老板不给放假。20岁之后有那么三四年,陈富强主要精力集中在性的探索上,实在没有办法去寻母。这期间,陈富强嫖过妓,主要在发廊和休闲屋。*感觉很不好,不是匆忙潦草,就是虚情假意,再就是遇到警察扫黄,狼狈逃窜,吓得要死。然后,陈富强就想谈恋爱。民工在城里谈恋爱,谈何容易?!比如陈富强爱看书,会去图书城或者图书馆,在这些地方,陈富强也遇到过合意的女孩。双方一约会,女孩子发现他是民工,约会就不再有第二次了。痛苦!这种痛苦陈有锅能够体会得到吗?那叫痛不欲生!后来有一次,陈富强跟着朋友去某个工地上玩,遇到某种商业性质的慰问演出。演出队最年轻漂亮的演员嘉玲,正在纯情而忧伤地演唱《心雨》,这是陈富强最喜欢的歌曲。陈富强就走不动了。嘉玲也一眼就看上了陈富强,每首情歌,都看着他眼睛唱。陈富强也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想都不要想地,就举起一张红票子,摇啊摇地递过去,震撼全场。演出结束,嘉玲和陈富强当夜就相好了。马上陈富强忙着搬出集体宿舍,忙着单独租住房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这对男女青年,很快同居了。一同居,话说多了,才发现,两人的武汉口音里都露出了乡音:原来嘉玲的本名周春枝,老家就在周帮。周帮就是陈富强14岁出来,最初混过的地方。甚至,嘉玲也知道那几家小餐馆,专门收罗死鸡死鸭,冒充活鲜家禽,高价烧给国道上的大卡司机们吃,赚了很多钱。嘉玲还有亲戚嫁给陈富强的周陈村。嘉玲很热情很巴结地说要去周陈村看望陈富强的爷爷和爸爸,那么,嘉玲问:你妈妈呢?陈富强摇头。嘉玲不悦。你妈妈呢?死了!怎么死的?陈富强摇头。怎么死的?陈富强摇头。么样死的沙?嘉玲乡下话出来了,具有威慑性的乡下话出口了:“你不告诉我,未必我就不晓得打听到?周陈村未必我就找不到地方?”
陈富强主动结束了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陈富强本来不想找同乡。他想找武汉市本市人,将来他的孩子自然就是武汉市户口,陈富强认为户口还是很重要。陈富强又最不喜欢女朋友多嘴多舌,对他们家事情刨根问底,尤其是陈富强母亲的事情,要女方知道做什么?毕竟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扬。另外,如果你已经知道了她叫周春枝,再称呼她嘉玲,实在很别扭。再说嘉玲业余从事商业性的娱乐演出,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活动,她第一次就可以对陈富强媚眼放电,未必就不对别的男人媚眼放电。不过,嘉玲的确生得漂亮,眼睛水灵得很,脸庞甜美得很,陈富强真心舍不得。在理智地结束这场爱情以后,陈富强大病了一场。不久,陈富强相中了李莲莲。这时候,陈富强从“俏江南”出来,被“俏红南”挖去做台面主管,李莲莲正好辞工离开“俏红南”。李莲莲是收银员,很受老板信任的职位,陈富强找她谈,李莲莲说没有什么好谈,她不想在这种仿冒店做事,觉得不够堂堂正正。陈富强和李莲莲擦肩而过。几个月之后,陈富强又被更高薪水挖到“湘鄂情”,巧遇李莲莲就在隔壁的“阿二靓汤”收银。陈富强观察到,李莲莲总是正襟危坐,收银认真,聚精会神,不苟言笑,与其他迎宾小姐,也没有过多地聊天玩耍。“阿二靓汤”生意没有“湘鄂情”好,李莲莲想跳槽到“湘鄂情”,找陈富强打听。陈富强就请李莲莲喝咖啡。一喝咖啡,陈富强就知道了李莲莲是纯正武汉市人,且早年发生车祸,父母双亡,她在叔叔婶婶家长大,没有多少感情,自己学了财会专业,靠自己打拼奋斗养活自己。陈富强对李莲莲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条件,简直都太满意了!陈富强就是要这样一个老婆!陈富强试探性地说:“我母亲早就不在了。”李莲莲不再追问。只是很懂事地,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然后,从此,没再追问过。陈富强不会再在母亲的问题上更有尴尬。陈富强正是需要这样的老婆。
陈富强是民工出身,但是陈富强并不想永远都是一个民工。在十多年里,陈富强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大小餐馆,他完全了解了这个行当的暴利秘密:进货。假烟,假酒,假冒伪劣原材料,以次充好的鱼翅燕窝等高级食材。陈富强已经起心自己单门独户做餐馆,怎么黑,他都会。也就是千方百计低成本、高利润,只要心狠,不难。差就差个搞财务的,会做账的,收银不搞鬼的,这个合作者,要想和你完全一条心,那就是你的老婆。李莲莲正好又合适。
老婆就是李莲莲了!尽管李莲莲长相一般,黑黄干瘦,个子也矮小,与嘉玲相比,那是天上地下,但是娶老婆,还是李莲莲好。陈富强立刻展开了对李莲莲的追求。陈富强深知自己出身农村,也没有多少钱,就把对李莲莲的追求,当作对嘉玲那种漂亮女孩的追求一样,竭力模仿轰轰烈烈爱情的感觉,玫瑰巧克力星巴克咖啡,一样都不少。不漂亮的李莲莲也还是很傲慢,硬是考验了陈富强大半年,才搬到一起,正式开始谈恋爱,并且总还是遗憾陈富强的农村出身,总还是嫌陈富强的武汉话不够标准,乡下口音重。这当然也让陈富强很讨厌,但是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嫌弃乡下口音的问题,陈富强忍了!
在爱情婚姻问题上,陈富强再一次表现了他的聪明。14岁的农村少年在离开家乡11年以后,成功地带回了城市老婆。陈富强把李莲莲带回家乡周陈村,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尽管是黄泥巴地,李莲莲还是穿着洁白婚纱曳地长裙,陈富强是西装革履鲜艳红领带。这场喜事轰动了四里八乡,乡人们看热闹是人山人海,陈富强全家人,对着人山人海一大把一大把撒喜糖,那个群情沸腾呀。就这场婚礼,明显让陈富强的爷爷陈有锅年轻了好几岁,也让陈富强的歪毛爸爸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得意忘形。这番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使得爷爷陈有锅感激涕零无比沉醉,破天荒自觉没提陈富强的寻母之事。
然而,寻母之事,却很巧妙地,从娶妻李莲莲之后,从李莲莲生子之后,从儿子三岁上幼儿园之后,一环扣一环地,自动冒出来,摆在陈富强面前。看起来似乎没有逻辑。现在的生活,就是没有逻辑的逻辑:三岁儿子上了幼儿园,有一天陈富强骑自行车来接儿子,儿子却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开车来接我?就像星星她爸爸一样?”陈富强心头就被狠狠一撞:买车!陈富强的儿子,不能够比别的孩子低一头!娶妻买房,要还房贷。生子买车,要还车贷。怎样才能赚更多的钱?陈富强冥思苦想。陈富强已经在开自己的新农牛肉店,生意还不错,经济开发区有一家,还想在十里铺再开一家连锁,李莲莲收银。妹妹陈富凤也招来了,做服务员,弟弟陈富有也入股了,管进货送货之类业务。陈富强做董事长总经理。问题是现在的餐饮行业,生意已经做穿了,都用最低廉的化学原料了,利润已经高得像神话了。就这,钱也还是不够多。现在的社会,怎样才能够钱多?陈富强终于发现:出名!现在只有你出名了,你才能够弄到很多钱。就陈富强的条件,怎样才能够出名?他不会唱不会跳不会侃侃而谈不会开网站,学雷锋又肯定太慢,唯有做出轰动社会的事情。冥思苦想的陈富强,有一段时间天天看报纸,做剪报,社会轰动事件,剪辑成册,再仔细研究。突然,陈富强差点笑出声:自己不是正有一桩事情可以轰动社会吗?寻母——孝子寻母!
就这样,陈富强咕咚一下子,茅塞顿开,迷上了孝子寻母这个思路。原本陈富强就是有创造奇迹的梦想和渴望的。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物,也是很强烈的。让李莲莲他妈的不敢再嘲笑他的乡下口音,也是需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让她彻底折服的。陈富强年龄渐长,自己也做了父亲,这才体会到了母亲顾命大的跑掉,抛弃家庭,给爷爷和爸爸的打击,有多么巨大的摧毁性。如今他们年轻一辈,都外出打工了。乡村家里,只剩爷爷爸爸父子俩了。爷爷已经70多岁了。爸爸中风瘫痪了。一个70多岁的老人,每天都要为自己50多岁的儿子端屎端尿。曾经是威风凛凛的大队干部的爷爷,这个一辈子挺直腰杆绝对不肯输人的男子汉,硬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吞,一直死撑着不肯倒下,家里家外风里雨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还总要装出笑呵呵。这是多苦多难的日子啊!爷爷在苦熬。爷爷在等待。母亲顾命大,就是应该回家了,应该尽孝敬老人照顾丈夫的妇道了。乡村就是这样,世世代代家家户户,过日子就是互相比着的,针尖对麦芒,你家比别人好你就脸面光彩,你才就有资格笑话别人。别人家家都有女人,你家女人跑掉了,你家就是没脸。家族脸面和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人活的就是一口气。陈富强想起自己14岁的承诺和誓言来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真正是有条件践诺了。不过他也真心认为,自己其实一直没有不践诺,他一直在寻母啊!陈富强啥时候不希望突然找到母亲啊,世上只有妈妈好啊!如果说将来社会上知道了陈富强十几年坚持寻母,那还不轰动吗?肯定轰动啊。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对陈富强来说,最值得做的事情,就是寻母。
说做就做。陈富强暗暗地,悄悄地,开始了真正的寻母行动。开始行动的时间,大约差不多四五年前吧。陈富强隐瞒了家里所有人。陈富强不傻,所谓“寻母”项目有一举几得的好处,那都是虚拟的。成则有,败则无。失败了等于他所有的投入血本无归。一般人,是没有这个胆量和气魄的。陈富强也就不想吓唬他们了。老婆孩子的小日子正过得好好的,李莲莲带领弟弟妹妹每天开门做生意,忙得很,好好的,最需要集中精力。陈富强绝对不想搞乱阵脚。况且李莲莲一直都以为他母亲早不在世了。现在跟她说,肯定说不清的。
陈富强只自己一个人,以考察连锁店、学习参观、开拓原料生产基地、听大师讲座、与投资人见面谈意向等理由和借口,到处“出差”,不断外访,四方打听,河南湖北两地跑来跑去,郑州、信阳、襄樊、孝感、老河口,陈富强都跑遍了,折腾了几年,最后锁定了河南人这个群体。因为在陈富强获得的情报里,他的母亲顾命大,最后是被河南人贩卖了。
于是,大半年前的一天,天气不错,有太阳。武汉市经开区烂泥糊村小卖部的老板王旺发,与长年在小卖部门口玩的三个老头子,他们远远看着一辆路过的长途公汽,在通顺河的青石桥那边停了一下,放下了一个人。这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的陌生人,径直朝烂泥糊村走过来。这就是陈富强,几年来到处捕风捉影屡遭失败的陈富强。这是最后一次,他咬牙振作起来,以摆地摊的形式,进驻经开区的烂泥糊村集市,据说武汉市的河南人,主要聚居在这一片湖区。
在几双警惕、沉默且淡漠的眼睛注视下,陈富强一直走到场地上,以一副城市创业青年的模样,在场地上卸下背包,又跑到王旺发等人面前,敬奉了香烟,把两瓶黄鹤楼酒,作为门槛礼,放在了小卖部柜台上,请王旺发收了。王旺发点了点头。陈富强就摆开地摊做生意了。
陈富强地摊的货品,明显是针对妇女婆婆这个人群的。他隔三岔五来一趟,十分热情接待所有妇女婆婆们,也很有兴的饭桌上。陈有锅两口子,带着赤脚医生出现了。赤脚医生一剪刀剪破了顾命大的裤裆,当着两家家长的面,拨开了十九岁顾命大的阴部:一个极小极小的粉嫩小孔,生在同样粉嫩的完好无损的伞状处女膜正中,鲜如花蕊,散发贞洁的芬芳。陈有锅夫妇瞪大眼睛仔细查看,顾命大悲惨的泪水,哗哗滚落。结果让两家父母皆大欢喜,但是顾命大起身就推开大门,冲出去,一头撞向了家门口的一只石磙子,她的脑袋随即发出开裂声,酷似一只西瓜被一掌拍破,赤脚医生跌脚大叫:“完了!”
顾命大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是“完了!”。不幸的是,她没有完。陈有锅紧急动用了他的人脉关系,他找了公社书记,公社书记再找县委领导,大医院的救护车很快开来了。顾命大及时动了颅脑手术。住院几个月后,一个漂亮姑娘,又复活了,还在县城大医院养得白白胖胖的,不久,顾命大就嫁到了周陈村,做了歪毛的老婆。
都以为顾命大做了大队长陈有锅的儿媳妇,是掉进了蜜罐子里。就连顾命大自己,在被花轿抬离娘家的那一刻,也忽然感到全身松快,以为从此不管怎样,只要她努力,大约也可以开始新的日子。无情的现实,很快粉碎了顾命大良好愿望。歪毛不仅是个天生的歪颈子,还是个天生的歪货。周陈村大人小孩没有人看得起他。歪毛好吃懒做,绝不好好干活,常常和光棍汉二流子们混作一堆,见女人就惹,见母猪母牛也玩。村里谁家媳妇正奶孩子,他也跑过去嬉皮涎脸讨口奶吃。生产队集体出工,在田野干活,妇女们很容易哄歪毛脱掉裤子,再把件衣衫罩住他的歪脑袋,一哄而上,用荆棘条、树枝子抽他光屁股,个个咬牙切齿笑骂:打死这个畜生!打死这个畜生!歪毛也不知羞辱,还与妇女们调笑,实在打重了、见血了、疼厉害了他就哭,就姑奶奶祖奶奶地乱叫讨饶,其实许多是他晚辈,侄孙辈的都有,乡村特别讲究辈分尊卑,这样自轻自贱,哪里会有人看得起。顾命大发现一回,就哭一回,自己的脸,全没有了。歪毛的妈,偏袒儿子,见不得顾命大哭哭啼啼,觉得晦气,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咒家里死人吗?只要顾命大哭,婆婆就要骂。骂她臭不懂事,大惊小怪,男人不就是这个样子吗?男人年轻不玩玩啥时候玩?公公陈有锅,倒是明里暗里护卫顾命大,却明里暗里都趁机摸一把捏一把,总是在顾命大耳边悄悄说下流话:“我已经看过你的小x了,你勾引我多时了,你熬得我好惨啦,你得救救我啊!”一次一次又一次,陈有锅总有机会凑近顾命大的耳边。顾命大羞恼不堪,躲又躲不脱,说又不敢说。婚后的日子实在无法过下去,顾命大鼓起勇气,写了离婚书,跑到公社,要求离婚。正在这个时候,顾命大怀孕了。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顾命大怀孕了,没办法了,只得闭着眼睛过日子。
十个月后,顾命大的头胎儿子出生。陈歪毛独子,三代单传,全家想男孩子已经想疯了。顾命大在房间里生产,陈有锅在外屋,热锅蚂蚁似的乱转。歪毛早就睡着了,陈有锅却是一夜无眠。当新生男婴嘹亮的啼哭传来,陈有锅无法按捺地冲入房间,一看见孙子的小*,他连连鼓掌,哈哈大笑,奔到屋外,手舞足蹈。陈有锅大请满月酒,亲自为孙子取名叫陈富强,并在满月酒席上,宣称陈富强出生那一刻,村头的东边天空,一片紫气升腾,这叫紫气东来。这说明陈有锅的孙子陈富强,绝非等闲之辈。传说中几百年来的江汉平原,唯有陈友谅一人,出生时刻,紫气东来,后来果不其然,陈友谅做了皇帝。
然而,对于顾命大来说,如果没有这个头胎儿子,她可以拼命闹离婚。又如果头胎生的是女孩,遭陈家嫌弃,她也可以拼命闹离婚。而陈富强的出生,牢牢拴住了顾命大。顾命大不喜欢这个头胎孩子,她真心实意不喜欢。陈有锅越是喜欢得紧,顾命大看着越是心烦。陈有锅借疼爱孙子的名义,公然把手伸进顾命大的怀里,故意在顾命大喂奶的*上摩擦和停留。哺乳期间,陈有锅等在一边抱孙子是乐此不疲。顾命大没有任何办法阻止陈有锅,唯有冷起一张不耐烦的脸。陈富强从小看的就是母亲这张不耐烦的冷脸,他也不喜欢母亲。打从婴儿时候就是,陈富强只要一到爷爷怀里,就笑,就睡得香甜。除了吃奶,在母亲怀里就会不停地哭闹尖叫。而顾命大,甩起巴掌就揍儿子的小屁股,经常打得鲜红赤赤的。最初顾命大可以打赢儿子,待陈富强长到七八个月,两三颗小牙齿刚刚生出来,一口就差点咬掉母亲的奶头。在爷爷的百般溺爱之下,在奶奶爸爸的全力支持之下,陈富强迅速成长为家里最具权威的小男人,很快就凌驾于母亲之上。顾命大开始惧怕凶猛的儿子。陈富强到了*岁,就已经经常呵斥母亲顾命大了。
命运越来越冷酷:接着顾命大又怀孕了,生了女儿。陈家觉得只有陈富强一个儿子很不保险,不依不饶地要顾命大接着再生。顾命大又怀孕,生了小儿子。尽管陈家如愿以偿非常高兴,但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第三胎属于超生,违反犯了计划生育的国法,陈家被罚巨款,拿不出钱来就拆屋牵牛,最后还欠下一屁股债。歪毛也被村里干部绑去,一刀切了输精管,做了结扎手术。手术也没有做好,歪毛老喊腰痛腿痛,走路一瘸一瘸,劳动力全部丧失。同时世道也在变化,风水也在流转,知青运动结束以后,原本分管知青工作、重权在握、无数知青家长请客送礼的陈有锅,就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了。恰好周家又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复转军人,威武回村,个个都是党员,明枪暗箭逼陈有锅退位。歪毛的妈,习惯了享受权力的女人,很是不满,气得要命,病倒了,病了又没有钱去县城大医院看病,只瞎吃些汤药,拖着拖着,不久一命归西。家里所有的活计,都落到顾命大身上,全家六口人六张嘴,每天一睁眼,就要吃饭,地里还有农活,猪圈还要养猪,顾命大一刻不停地忙碌,累死累活。劳累都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陈有锅对顾命大的长期骚扰。尤其在老婆死掉以后,陈有锅的骚扰变成了理直气壮的霸占。多次地,陈有锅在顾命大面前公然咆哮:“老子闹革命、当干部,奋斗了一辈子,为的就是实现*。老子在自己家里都不可以睡女人的话,算什么*?!老子为全家顶梁撑户,操心一辈子,凭什么不可以率先实现*?!老子农民们的*,就是十个字:‘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陈有锅到底是党员干部,仅从气势上,就可以完全压倒顾命大。
到了这个时候,顾命大已经被生活折磨得身心俱疲,心力交瘁,胆战心惊,顾此失彼。在村里人看来,顾命大脑子受过伤,变成了漂亮苕,魂不守舍的,糊里糊涂的,不能干,也不聪明,还不会过日子,女人们一起闲谈,顾命大连个笑话都不会说。大儿子陈富强,聪明机灵好强好胜,自命不凡,霸道得很,活像他爷爷陈有锅,对母亲感到恨铁不成钢,无论在家里家外,都是公然支使母亲,对她说话,呼来喝去。顾命大对他大儿子陈富强,早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1994年春节前夕,顾命大发现自己又有孕了,这次当然只能是公公陈有锅的孽种,对顾命大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的人生,再没有什么别的路可走了,这一次,顾命大决定,坚决死掉。
鉴于历史上的屡次失误,此次自杀,顾命大进行了周密的考虑和计划。终于到了计划中的这一天,顾命大到长淌口公社镇子上,卖了两头成猪,生平第一次狠心花钱,为自己买了一件最时兴的红色羽绒袄,穿上为自己絮得厚厚的新棉裤,头上戴起花围巾,在傍晚的昏暗里,走上了一条与回家相反的路。
顾命大走啊走啊,行了一程又一程,歇了一晌又一晌,她要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远得超过陈家人以及所有人的想象。终于在凌晨时分,东方发白了,曙色出现,顾命大找到了展翅长河,据说这是江汉平原东头一条通向长江的大河。顾命大坐在河边,吞下了整整两瓶感冒药以便把自己弄昏迷,再吃完了最后一张芝麻烧饼,心满意足地溺入了河水。顾命大希望自己的尸体,漂漂亮亮地,顺着大河流进长江,再流进大海,干干净净地,无声无息地,进入无边无际的海洋。
应该说,这是一次完美的自杀。
7
陈富强终于觉悟了,想通了,发现大事不妙了。他决计彻底放弃自尊,完全来一套软的,赔小心,装孙子,自我检讨,自我糟蹋,力争在河南老九们赶到之前,在天黑之前,扭转颓势。感谢夏日夕阳,它是不管钟点的,兀自就是下山得缓慢,兀自就是那么白热灼亮,让烂泥糊村的傍晚,还是亮堂堂地,为陈富强带来了良机。正在东张西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陈富强,远远看见公路那边的青石桥,出现了一个挑担的。陈富强终究是农村出来的,有经验,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卖瓜果的。炎夏季节,下晚时分,瓜农刚摘了西瓜,出门卖新鲜瓜果来了。天助我也,陈富强立刻十分渴求地高喊:“瓜!瓜!卖瓜的!过来!买瓜买瓜!”
瓜农听见了,就挑担往烂泥糊村来了。
在小卖部门口打麻将的王旺发和三个老头子,都被陈富强的喊声吓了一大跳,又听出了他口音变了,就都跑了过来。陈富强主动迎上讨好的笑脸,继续用家乡的乡村口音说话。对王旺发说:“王老板,我请客我请客,买瓜买瓜,都吃,全村都吃,这妈x天气太热了,吃什么都比不过吃瓜。”
陈富强的巨变令王旺发大惑不解,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陈富强。
陈富强进一步表演了一出狠戏:对准水泥电线杆子,把额头使劲一磕,额头顿时渗出血来。陈富强羞隗难当地对王旺发说:“不好意思啊,我错了!我年轻不懂事,好面子,爱虚荣,用满口武汉话和你们抬杠,其实我是沔阳人啦,我也是农村人啊,我家就在沔阳长淌口潮愿大队周陈村啊,我就是一个民工啊,不好意思啦,我赔礼道歉赔礼道歉!”陈富强用一口地道的沔阳长淌口乡音赔礼道歉,大家立刻就心软了。老头们听到沔阳话,很亲切,就笑起来,说:“哦,是沔阳话是沔阳话,那就难怪了!”武汉与沔阳路隔不过百把公里,王旺发和沔阳人没有少打交道,他大为感慨了:“难怪难怪!难怪你这小狗日的这么鬼精乱钻的,沔阳人嘛。啊!‘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猾是汉川,十个汉川佬,比不上一个沔阳苕’这话说得没错的!”
大家哄笑起来,陈富强也和他们一起笑了。瓜农担子也正好到了眼前。担子一看就喜人,刚刚摘下来的西瓜、香瓜、丑瓜,样样都有。陈富强抢着嚷嚷让他请个客让他赔个罪。王旺发说:“好好好!看你表现!”瓜农是准备挑到经开区大街上卖的,卖个好价的。陈富强就问:“好价是多少?”狡黠的瓜农见风提价,八角钱一斤的西瓜说是一块五,老头们惊叫起来,说:“你个杂种,乡里乡亲也不客气啊,一刀宰得流血啊!”陈富强说:“哎呀,算了算了,这么热天挑一担,赚点钱也不容易。一块五就一块五!这一担我都要了!吃不完放小卖部,慢慢吃,瓜嘛,又不一下子坏掉的。”瓜农高兴了,连连夸赞“这个小兄弟义气。”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个小兄弟”的手脚还被捆着,掏钱都掏不了,陈富强的红票子,是藏在内裤口袋上的。连瓜农都以为他们在闹着玩儿,一边笑嘻嘻的。王旺发摆了摆手,老头们赶紧就松了陈富强的绑。陈富强从裤裆掏出钱来,一共90多块钱的瓜,陈富强豪爽地给了一张红票子,100元整,说:“不用找了!乡里乡亲的,今天不打不成交,多个朋友多条路。”陈富强一口沔阳话,村野土气的,烂泥糊村人都被惹笑了,还有顽皮少年,在一边学口学舌,嘲弄沔阳话,陈富强也跟着笑。
天气太热了,先吃瓜先吃瓜!大家把瓜都弄到了小卖部门口,陈富强巴结地装了一筐子瓜,放进小卖部柜台后面,明摆是要王旺发留着慢慢吃。王旺发装作没看见。对陈富强的态度,却是明显缓和起来。吃瓜吃瓜!来者有份!烂泥糊村村民,很快又都聚到了场子上,畅畅快快地,都来吃瓜。今天到底发生了啥事?也没有人再追究,先吃瓜先吃瓜。
机会就这样来了:陈富强猛吃一顿瓜,突然肚子疼,捂住小腹,哇哇叫,要拉屎。茅坑在村子里头,大家给他指了指。陈富强内急,脸都白了,还知道自觉把钱包和钱包里头的身份证,都拿出来,拍在了王旺发柜台上,说:“押着押着都押着,有话好说我不跑的,屎急尿急是有办法的。”陈富强自己这么知趣,王旺发还能够说什么?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拉屎放屁总归比天都大。再说顾命大已经活过来了,接下来只是谈谈赔偿一点医疗费营养费了。
陈富强撒腿就往茅坑跑了。
跑到茅坑,四下无人,只有满地蛆和烘烘臭气。当然,陈富强立刻打了手机。
第一个电话,打给老婆李莲莲。李莲莲明显很不客气。说:“人在哪里啊?说话呀!是要带钱捞人还是要收尸?!”
李莲莲凭她怎么恶毒,她的声音都是陈富强的福音。陈富强激动得都要泣不成声说:“太好了太好了!通了通了!莲莲啊,我找到我妈了!”
“你妈?你哪里有妈?你妈不早就死了吗?”
陈富强说:“我是说我妈不在了。没给你说过死了呀!”
李莲莲说:“少扯!你到底在哪里?在干吗?你很不对劲哎,发生啥啦?快说正题!”
这就是李莲莲这种冷静清醒老婆的好,陈富强被提醒了,争分夺秒的时刻,原来他还在这里废话!陈富强赶紧说出正题,要李莲莲立刻打烊关门,带领陈富凤夫妇陈富有夫妇赶过来,他们的亲妈,被河南佬掳在这里了!
这里是哪里?
经开区一个叫做烂泥糊村的鬼地方。陈富强话没说完,李莲莲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办。原来李莲莲已经知道烂泥糊村了。最近一段时间李莲莲已经找了私人侦探了。已经调查出陈富强最近老跑的地方是烂泥糊村,外面的女人叫刘粉娥了。刘粉娥,一个口红指甲都涂得像鸡屁股的胸大无脑女人!刘粉娥与陈富强手碰手的照片,都在李莲莲手里了。李莲莲已经在准备起诉离婚。
陈富强几乎是感恩地欢呼起来:“好老婆!”
现在管它是什么误会什么动机,好老婆就是能够在危机时刻,连救夫的小路,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真叫天助我也啊!
第二个电话打给了陈富有。陈富强的弟弟陈富有,一听亲妈找到了,激动得“哇啊”一声哭了出来。陈富强刚才与李莲莲说话已经激动过了,现在冷静了下来。忽然想起还有许多重要注意事项,都忘了告诉李莲莲,这是陈富强先头被绑在电线杆子上就反复思忖过的。陈富强吼住陈富有不要哭,注意事项就一一吩咐给了弟弟:第一,陈富有赶紧先骑电动车赶过来,让李莲莲带路,电动车最快,交通堵塞也不耽误。第二,替他人打车过来。第三,几个孩子都带来,给奶奶唱一个《世上只有妈妈好》,看奶奶还能够不认亲不成。第四,万一交涉困难,今天带不走妈妈需要过夜,尽量多带康师傅方便面之类的,不吃烂泥糊村人的东西,防止他们下毒。第五,带上牛肉店最锋利的剔骨刀和尖刀,手电筒等防身武器,防止他们半夜打闷棍。
和弟弟刚说完电话,李莲莲电话又打进来一个。李莲莲高度简洁地说:“我给你带了充电器和另一个手机,还有银行卡和现金。”
好老婆啊好老婆!居然能够替他想得这么周密,陈富强情不自禁又激动了,换来了李莲莲的一声:“呸!”
好了!现在好了!陈富强全然不觉自己待在臭气熏天的茅房里,身边有恶心的绿头苍蝇嗡嗡飞。他舒服地大大呼出一口气,尽情地伸展伸展了四肢,然后停停当当解开裤子,他要尿尿了。一泡长长的尿。
陈富强尿完,正拿着家伙,抖掉*的尿滴子,刘粉娥出现了。
慌得陈富强把家伙往裤裆里直塞,旋即,他又不慌了。现在不应该是他慌了。陈富强想起了李莲莲的话:一个胸大无脑女人。陈富强笑起来,刘粉娥胸大不错,无脑错了,刘粉娥其实很聪明,很有悟性,很懂男人需要。此刻再看刘粉娥,大胸真还是挺诱人的。
刘粉娥说:“臭都不怕了。厉害!”
显然刘粉娥已经明白了眼前的形势,陈富强已经搞定了王旺发和烂泥糊村村民,电话已经打出去了,她先头所有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
陈富强倒有了调戏刘粉娥的心情,他说:“姐姐,你可看了我的家伙哦,你想王旺发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刘粉娥高度蔑视了陈富强一眼。板着脸说:“我九哥他们到了!”
陈富强并没有丝毫的害怕。他哈哈一笑。豪迈地出了茅房。
一群身穿迷彩服的河南渔民,已经在小卖部门口,蹲的蹲,站的站,等着陈富强。河南老九叫了五六个人来了。渔民们黧黑的脸膛,胳膊手指如钢铁般的爪子,人人都穿迷彩服,戴各种帽子,脚下是球鞋,裤腿挽起来,一段同样黧黑的胫骨,刚强有力。河南老九在里屋,正在照顾老婆顾命大。陈富强出现后,刘粉娥把河南老九喊出来了。王旺发也从小卖部里头出来了。
现在王旺发才弄清楚:不是赔偿的问题了。是陈富强要把顾命大带走的问题了。是河南老九们坚决不让陈富强把顾命大带走的问题了。在王旺发主持下,两边都诉说了自己的理由,两边都要求王旺发说个公道话。问题变得很棘手:河南老九的老婆,被陈富强认定是自己亲妈,并且自己亲爹还在,又没有离婚,陈富强要把她带回家。可是河南老九也有结婚证,人家两口子日子过得好好的,凭什么人都没有权利把自己老婆带走。
男人们谈来谈去。吵来吵去。扯成一团乱麻。刘粉娥忍不住了,走到男人堆,说:“很简单。你咬定我九嫂是你亲妈,怎么亲妈不认你?亲妈不认你,你就先走人吧。有什么好纠缠的!”
王旺发真是觉得刘粉娥这个女人太聪明了。他真是觉得自己从心里爱上她了。当着刘粉娥老公的面,王旺发不便亲热刘粉娥。但是他忍不住大力赞赏和支持刘粉娥的意见。
王旺发的姿态一出来,河南人都理会到王旺发是护卫湖区人的,就都更加孔武有力,要轰陈富强走人。河南老九把胸脯子挺出来,几乎顶到陈富强胸前,眼睛睁得红红的。一群河南渔民,跟着河南老九,地动山摇一齐往前推进。陈富强一个人势单力薄,还是怕打,步步后退。就这样,很快,河南老九他们,把陈富强逼离烂泥糊村,驱赶到了青石桥边,只等来一辆公汽,河南人就会把陈富强推上车。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一辆电动车疾驰而来:陈富强的援兵到了!
陈富有来了,李莲莲也来了。陈富有把电动车一歪,拔出剔骨尖刀冲上前,大叫“我妈呢?我妈呢?”紧跟着,陈富凤到了,她丈夫也到了。一辆的士,挤满了大人小孩子,接二连三出来的还有陈富有的老婆,她老婆还牵着三个小孩子。陈富强顿时来了精神。昂首挺胸,组织起他们家所有人,一起向前走。河南老九们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拦住一群婆婆妈妈小孩子。一团人群,涌涌地,推推搡搡地,又回到了烂泥糊村。
河南老九赶到以后,顾命大眼睛就睁开了,也坐了起来,喝了几口老公喂的鱼汤,可以开口说话了。顾命大只对河南老九说了一句:“放他走吧。跟他说我死了。”一旁的刘粉娥听了这话,万箭穿心,原来自己的判断错了:陈富强不是诈骗犯,真是顾命大的儿子。刘粉娥也乱了分寸。又觉得今天是自己犯贱,铸成了大错,顿时眼泪汪汪的。顾命大轻轻拍拍刘粉娥的手,安慰她,不怪她。河南老九也就拍拍刘粉娥,也不怪她。眼见得天在黑去,顾命大搀着刘粉娥胳膊,要回无浪湖村的家。忽然间,三个小孩子钻进来了,钻进来就往顾命大面前一跪,互相还笑嘻嘻地,懵懂不知大人吩咐他们必须这么做是干啥,就像电视剧,只觉得好玩又害羞。关键大人们不似小孩子理解问题,问题是这一跪,就算孙子拜祖辈了。王旺发骤然觉得理亏,就挡不住陈富强他们涌进自己后屋了。河南老九们立刻拉扯阻挠也没得逞。陈富强兄弟姊妹三个人加上各自的配偶,一排六个年轻人,挤在顾命大面前叫妈妈,又喝令催促三个小孩子给奶奶唱个歌。三个小孩子就唱起来: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顾命大耷拉着眼睛不看大人,只忍不住看着小孩子,脸色又渐渐惨白了,颤抖的手,终于抬起来,摸了摸跟前小孩子们的头,再把自己头一扶,又晕了过去。不管陈家三兄弟姊妹“妈啊妈啊”一片呼叫,河南老九气势汹汹地拨开人群,抱起自己老婆,河南人帮着忙,刘粉娥也帮扶着,赶紧往外走,要回自己的无浪湖村。刘粉娥眼睛鼻子都红了,低垂双目谁都不敢看,一副肝肠寸断模样。刘粉娥肝肠寸断让王旺发好生不忍,他知道今天是刘粉娥把顾命大带出来的。为了刘粉娥,王旺发高声大气喊了两声,大家都静下来,王旺发出面打圆场了,他说顾命大今天差点死了,现在又晕倒,身体真是很不好,需要先回家休息,一切都明天再说,大家都给他一个面子好不好?
自然大家都要给王旺发一个面子,这是在烂泥糊村啊。
只有李莲莲,早就盯上了刘粉娥,一直狠狠盯着。不过她似乎也看出了王旺发对刘粉娥的情意。
陈富强恨死王旺发了,王旺发就这样大言不惭地爱惜刘粉娥,刘粉娥丈夫还傻头傻脑一无所知,陈富强还真是觉得心里酸溜溜的。陈富强又不敢不买王旺发的账,也不便和河南老九一伙人强来,毕竟这片湖区都是他们的天下。结果,陈富强眼睁睁看着一群河南人,簇拥着河南老九背着顾命大,在夜色中,走掉了。好在已经冤有头债有主,河南老九能够跑到哪里去?何况顾命大已经摸了孙子们的头,象征性地认了亲,烂泥糊村村民也都明白了陈富强并不是瞎说的,不是来诈骗的,亲妈就是亲妈,公道自在人心。
为了不让河南老九们连夜逃走,陈富强全家人,索性就在烂泥糊村安营扎寨了。
最后的获利者,却是王旺发。陈家这么多人要在烂泥糊村村口的场子上露宿,王旺发小卖部进货很久卖不动的一些东西,正好都卖给陈富强了。蚊帐、草席、床板、脸盆、毛巾、搪瓷碗,等等。李莲莲带来的银行卡,正好派上了用场,王旺发的大笔生意,他愿意刷卡,现金容易惹祸。王旺发对李莲莲很客气,口口声声说顾客就是上帝,不断推荐一些日用品:汗衫啦,扇子啦,小孩子夏天睡觉的肚兜啦,得以在乡村里露天过夜,可把几个小孩子们乐坏了,满村子蹿,跳进水塘洗澡,在老槐树上爬上爬下。王旺发也很开心,觉得冲喜一般,老槐树显得喜气洋洋了。大人们都难以入睡,都感慨万千,都有自己的心事与回忆。陈富凤一会儿就要自言自语。说:“小时候,妈每天给我梳辫子。”又说:“妈走后,我自己不会扎,大哥就给我剪了,还卖了头发,得了几块钱哩。”陈富有说:“妈手巧,腌菜好吃得很。”李莲莲则偷空在陈富强耳边说情话:“对不起啊。你真的好了不起啊!我真是没有想到你在默默寻母啊!你太神了!真的,好爱好爱你!”
陈富强笑了。他自豪地笑了。今天他真的了不起,硬是凭自己的聪明智慧,把局面转败为胜了。他的确,很陶醉。
陶醉的陈富强并没有自满和糊涂。当全家人都进入了梦乡,他还默默地,默默地,透过蚊帐,望着星空,绞尽脑汁,设计明天的步骤。明天是更加激烈的较量。明天是一场决战。明天陈富强必须胜利。明天陈富强必须把母亲带回家!陈富强仿佛已经看到了爷爷欣慰的笑脸,爸爸的敞嘴大笑,奶奶黄泉瞑目,全村人震惊,周家人寒战,四里八乡轰动,传颂陈富强的奇迹般的故事:一个十四岁的乡村少年,立志寻母,离开家乡,一边打工一边寻母,吃尽千般苦受尽万般罪,坚持寻母十九年,孝感动天,终于把母亲找到了——这个感人的故事、社会热点新闻,陈富强将在明天清早,打给晚报热线,邀约记者现场采访。明天,当记者们赶到之后,警车也将呜呜而至。陈富强将会报警:他遇见了被拐卖十九年的母亲,正与人贩子搏斗,请求警察速来解救,并且媒体正在关注,记者已经赶到。警察一来,谁敢不放人?!记者一来,警察敢不表现更勇猛?警察记者都到场,任他河南老九王旺发之流乡巴佬们,还能够不怕?!
陈富强策划好了。星空作证,陈富强的策划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反复推敲,无懈可击。连陈富强都不免要佩服自己了!陈富强天生就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有理想、敢梦想、能行动。哪怕脑子糊涂的母亲,一跑十九年,陈富强也让父母得以破镜重圆。这个故事,通过媒体渲染,必然轰动社会,陈富强将成为名人,到处演讲,弘扬中华民族孝道。中国现在社会风气很不好,空巢老人得不到关爱,特别需要弘扬孝道,媒体正需要陈富强这样的典型人物,陈富强相信自己恰好把握住了时代脉搏,成为时代风云人物,是必然的。呵呵,陈富强当然不反对拿报酬、不反对拿稿费,更不反对做广告、更不反对把连锁店开到全国去,火到全国去。到那个时候,荣誉、金钱、社会地位,将滚滚而来,滚滚而来。
有志者事竞成。
陈富强睡不着,把李莲莲叫醒,给她布置了任务,李莲莲诺诺应承。天刚刚蒙蒙亮,李莲莲叫醒小叔子陈富有用电动车载她跑一趟。李莲莲赶回家,翻箱倒柜清理了一大包东西,清晨就返回了烂泥糊村。她背来的是道具,他们将为母亲顾命大换上崭新的衣服戴红色辟邪项链,照相合影,让幸福自己对社会开口说话,讲诉一个真实而又动人的故事。
8
2013年8月11日深夜的无浪湖村,已万籁俱寂。折腾得十分疲倦的河南老九,也已入睡,呼声大作。顾命大却再也无法入眠。
今天风云突变,不过最终,还是得以回家。河南老九一直在劝解和安慰顾命大,说事情还能够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多想了。算是过去了。陈富强再不懂事,也不再可能从家里,把他娘抢走。顾命大最多需要调整一下心态,适应适应,习惯习惯,与儿女好好认亲就是。河南老九慷慨地承诺,他绝对不会反对顾命大与子孙来往。他倒是很乐意,大家成为和和美美一家人。明天河南老九会主动拿出友好姿态,邀请孩子们来无浪湖村,到家里做客,给孩子们做新鲜鱼汤喝。在把顾命大背回无浪湖村以后,河南老九就这样劝啊劝啊。刘粉娥也就这样劝啊劝啊。全村家家户户都来看望了顾命大,也是这样劝啊劝啊!一切都是将近20年前的往事了,儿女现在都成人了,孙子都会打酱油了,也都在武汉市打工和居住了,其实挺好的。
顾命大不吭气,只点头。大家都说的有道理,顾命大也想不出别的来,她不吭气,只点头。人们离开后,顾命大疲倦地睡着了。见顾命大睡着,河南老九也就自己忙了一阵子,抽了一支烟,也觉得很累,上床睡觉。上床之前,村里人来报信,说是陈富强全家都在烂泥糊村安营扎寨,看样子明天是会来闹腾的。问怎么办?河南老九也想不出来怎么办。想来想去,只说明天对他们好一点就行了。请他们来家里做客,看望母亲,拉拉家常,再做点好菜款待款待,就行了。事情还能够怎样?顾命大是他老婆,有政府开的结婚证,受法律保护,还能够咋闹腾?
夜渐渐深下去,无浪湖村万籁俱寂了。顾命大忽然醒了,忽然异常清醒。她心里头明镜似的:陈富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顾命大怕她的大儿子,大儿子三岁她就开始怕他了。陈富强随他爷爷,是个心狠手辣的,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亲娘又怎样?还是只有他自己的。顾命大从来不担心大儿子,他在外头混,只有别人吃他的亏,没有他吃别人亏的。今天被陈富强找到了,顾命大魂都吓掉了,她也没有办法了。陈富强肯定要设法拆散他们夫妻。在陈富强的道理里,他们就不算夫妻,他的妈就必须是他爸的老婆。顾命大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这是肯定的!
冥冥之中,顾命大觉得她与河南老九,怕是过到头了。他们夫妻一场,过得温温和和,客客气气,顾命大那么干瘦寡黄一身病痛地来,眼看一天天长好了。顾命大定睛端详身边的河南老九,是那样舍不得他。顾命大和河南老九,就是有缘分的。
那一年,顾命大设计得万般完美,为自己送终,投了展翅长河。她料不到的是,她竟然就一直没有沉下去,浮在河面,直挺挺,熟睡一般,顺水漂流。漂至汉川,正是清晨,晨雾蒙蒙中,打鱼人河南老九,出船舱撒尿,发现了顾命大,一个衣服穿得红艳艳的女人,就急忙把她打捞上来了。顾命大被拖进船舱,还没有苏醒,却是有气的活人。河南老九与他老婆、被人称为“河南婆子”的女人一起,在船舱,赶紧烧热水,捂被窝,把顾命大救活了。顾命大睁开眼睛好半天,都拿不准自己是死是活?顾命大没有住过船舱,躺着一看船舱顶棚又低矮,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就问些昏话:你们是鬼吗?我死了吗?我下地狱了吗?河南婆子对河南老九说:你看你,救了一个傻子。河南婆子抬手就打了顾命大两嘴巴,问:“疼不?”顾命大说:“疼。”河南老九夫妇就笑了起来:不傻不傻,活了活了。
顾命大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死了。这么决绝都死不了,顾命大认命了。
一条破旧的小渔船,就是河南老九夫妇的家。顾命大在河南老九家里躺了三天,喝了几次新鲜的鱼汤,身体就慢慢恢复了。顾命大的漂亮模样,也就显现回来了。河南老九见了漂亮女人,眼睛都没处放,整天都乐呵呵的。河南婆子心里不高兴,面子上也不说,其实已经起了心思,要把顾命大卖了,赚一大笔钱。河南信阳偏僻乡村,愁的就是娶媳妇,不怕卖不出去。河南老九最初是反对的,可是河南婆子反问:“你是想长期养个小吗?就算我宽宏大量,咱养得起她吗?”他们很穷,穷得背井离乡打鱼,还有老的小的一大群要养活。河南老九反驳不了,也就没有话说了。春节到了,有钱无钱,都得过年。大家总要一起吃个团圆的年饭。河南老九夫妇顾命大三个人,在滴水成冰的小渔船上,也除夕包了饺子,也裹着大被窝子守了岁,痛喝了几杯酒。北风在船舱外面呼啸,远远的人家都是灯火,只有他们三个,天涯沦落人,在荒郊野外的河边,一只小船就是团圆的家。这情景,都凄苦,都寒酸,都伤感,都有一点疯疯癫癫的,不管不顾的,笑笑骂骂的,不知道怎么,三个人就睡到一个被窝筒子里头去了。等到顾命大发现有男人压上身,惊醒了,叫救命,河南婆子哧哧笑,反而帮忙压住顾命大。春节的团圆,也就这么过了。待到天亮,河南老九夫妇没事人一样。夜里的荒唐事,无人提及,三个人,各不相干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又到了夜里,小船舱小得无可回避,深更半夜,河南老九夫妇又故技重演。顾命大觉得好没脸,猪狗禽兽一般的,不肯做,把裤带子打了死结,奋力躲避。河南老九不想过于强迫顾命大,退缩了。哪知道河南婆子却凶悍得很。骑在顾命大身上,拿剪刀剪断了顾命大的裤带,打脸,大骂,说“你这个傻x!人生在世一场也不容易,图个快活有什么不该的?”夫妇俩硬是又把顾命大给做了。结果,铺上都是鲜血,顾命大流产了。
顾命大的流产,顾命大高兴,孽种掉了,她轻松了。河南婆子更是高兴,这就足以证明顾命大是一个能生育的,能生的话,价钱更高。现在顾命大只有一条路走:嫁人。河南婆子会替她找个好人家。顾命大不卖掉怎么办?她死活都不愿意再回去,也根本都不肯说出自己来路,更不可以他们三个人就这么混着过生活。河南婆子也伺候顾命大坐了半个月的小产月子,这也是很重的人情,且不说还有欠一条命的人情。很快河南婆子就带来了人贩子。顾命大漂亮又能生育,要价很高,人贩子也答应了。让河南老九夫妇赚一笔钱,顾命大也算回报了他们,也安心了。河南婆子已经称呼顾命大为妹妹,对她说:“妹子俺们不兴坑人的啊,都打开窗户说亮话了,以后到人家里,不可以跑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家会找到我们,我们得赔钱,信誉也没了。我们救你命,可不兴坑人跑掉的。你发个毒誓吧!”
顾命大就发了个毒誓:“我要是跑掉,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谈生意的过程,河南老九一直蹲在岸上抽烟,不肯参与。谈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顾命大下了船,就跟人贩子走了。两个人话都没说,只对了一个眼。顾命大去了河南信阳,被人贩子带来带去,辗转到一处穷乡僻壤,做了一个光棍汉的老婆。
光阴荏苒,吃喝拉撒,一过就是好几年。顾命大倒是遵守毒誓,没有跑掉,她也没处可逃。不过在怀孕方面,顾命大变聪明了,她再也没让自己受孕。光棍汉家里因此十分不满意,逐渐嫌弃她了。碰巧有一天,警察来打拐,突袭了村庄,原本是解救其他女孩子的,顾命大也被发现了,顺便也给解救走了,光棍汉家里也没有阻挠挽留,人家也实在不愿意多一个吃闲饭的了。
顾命大被解救之后,对警察随口说了一个地方,警察替她买了张火车票,把她送进火车站。警察一离开,顾命大就反身出来,转手就把火车票卖了。然后就漂泊在信阳至孝感之间的公路旁,在小餐馆啦小旅店啦,端盘子洗碗做客房卫生。这期间常常被男人欺负,就在所难免了。顾命大也慢慢习惯了,反正总是比她在陈家的日子要好。
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顾命大倒是真的想念河南老九夫妇,也想念那条小渔船,好歹那是一个家的模样。就这样想着想着,似乎心诚则灵,有一天河南老九走进了小餐馆,吃饭。河南老九的老婆出车祸,死了。这次是河南老九把老婆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再自己独自返回湖北,在这个小餐馆打尖吃饭。顾命大看见了河南老九。她给他把菜送过去,两人四目相对,忽而都热泪盈眶了。顾命大这时才39岁,已是形容枯槁,鬓发斑白,苍老得很。
河南老九对顾命大说:“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一起过吧。”又说:“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这是顾命大人生里收到的唯一一个道歉,把顾命大心里煨得暖暖的,觉得河南老九是个懂事的男人。顾命大即刻就去收拾了行囊,跟着河南老九,回到了湖北。河南老九还是在打鱼,现在比较固定地在武汉市经开区的湖区打鱼了。他陆续带出来不少亲朋好友,在湖区无浪湖村发展了一个小村庄。
这是2000年,顾命大当然记得,她的安稳日子,就是从此开始的。河南老九只求顾命大不要怪他的河南婆子,说大家那时候都年轻不懂事,瞎搞,得罪你了,她也得到报应,你就不要恨她了。顾命大说:“不恨。也没恨过的。”河南老九很高兴,说我早就看出你是一个老实人,好人。河南老九就去打了结婚证。顾命大有了自己的家。12年来,慢慢地,顾命大头发又变黑了,人也长胖了。顾命大从心里喜欢现在的生活,她一心一意养猪养鸡养猫,她养的猪,都能够长到300多斤,可以卖1000多块钱,真让人开心。
顾命大看到了河南老九满身的痱子,看见他睡梦还在抓痒痒。顾命大就想起了她今天买的风油精。就是因为这两瓶风油精啊!顾命大今天总要替河南老九做点什么才得安心,怕是以后不再有机会了。顾命大悄悄起了身,拿了那两瓶风油精,准备好了一大盆热水,搅和在里头,电视里说这叫风油精热水澡,洗了澡痱子就不痒了。顾命大把河南老九叫醒,说是给他洗澡。河南老九睡得迷迷怔怔,不肯起来,说是都快睡到了天亮了这时候洗啥澡?顾命大固执地拉他,拽他,央求他,河南老九脾气好,嘴里不耐烦叽里咕噜地埋怨,人还是由着顾命大把他拉去坐进澡盆子。顾命大替河南老九搓搓洗洗一番,舒服是舒服得很,后来河南老九还是高兴了,直呼舒服舒服,回来又倒头睡着了。顾命大看着好笑,笑笑,也就躺下了,她一夜无眠。
明天到了。
翌日,一切都如陈富强所料。晚报晨报商报之类的媒体,记者飞快赶到,纷纷采访陈富强,陈富强激动万分,侃侃而谈,动情处泣不成声。记者们无不被这个孝子寻母十九年的故事深深震撼。大版头条,肯定是陈富强了。解救拐卖妇女的警车,也呜呜开进烂泥糊村。警察和记者,一起跑向无浪湖村。风在涌动。酷热加剧。湖区沸腾了。王旺发这才是真正惊呆了。河南老九们也是真的惊呆了。他们搞不懂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警察和记者!警察和记者,又不是可以随便就来的人,这些人又不是一般的人,怎么就呼啦啦跑来这么多?不管是烂泥糊村村民还是无浪湖村村民,不管是本地人还是河南佬,都不敢随便多嘴了,许多人甚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目瞪口呆。人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水塘边,老槐树下,土坡坎坎上,待在那里,眼睁睁看着。
李莲莲和陈富凤,亲热无比,赶着顾命大叫妈妈、妈妈。她们热情万分,笑脸盈盈,不由分说,为顾命大换上了新衣服,戴上了项链,打扮得漂漂亮亮,焕然一新。满堂儿孙跑上前来,叫妈的叫妈,喊奶奶的喊奶奶。摄影记者跑前跑后,找板凳排座次,让一群儿孙们围绕顾命大,拍了团圆照。并感动地承诺,他们还会做深度采访,在顾命大回到家乡以后,再拍个真正的全家大团圆。顾命大身不由己了。顾命大也张口结舌了。顾命大还不好意思了。她闹不懂陈富强怎么这么有本事,交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朋友,他们都对他那么好。当着这么多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顾命大还能够说什么?除了点头,她没有办法了。又是热闹又是混乱。警察也询问了几个人,分析了好半天,最后认为这起报警并不构成妇女拐卖。不过,警察既然出警了,他们也给了一个建议:为构建和谐社会,顾命大还是跟随儿孙,回家团聚团聚,沟通沟通比较好,十九年了,孝子寻母,实在不易啊!
警察的话谁敢不听?警察的面子谁敢不给?记者们的期待谁愿意辜负?媒体的起哄谁又有什么办法?车就来了,陈富强搀扶母亲顾命大上车。顾命大丝毫反抗能力都没有,也就木木然,随大儿子上车了。河南老九巴巴地上前,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了顾命大,说有事就打电话到刘粉娥手机上,她会转达的,去吧去吧,过几天,我就去接你回家——河南老九说得结结巴巴吧,顾命大也点头,而是听不见他声音的样子。夫妻俩人都恍惚了。刘粉娥远远站着,冷眼看着,咬牙,无语,车一开动,刘粉娥往地上一蹲,捧面大哭,哭得哇哇的。王旺发立在小卖部大门口,眼看小车一辆一辆离去,带走了顾命大。王旺发双手抱肘,戴金戒指的手指显然有点颤抖,不由自主地,是激动:多少年,也碰不见出大事,看着不起眼的人,突然间,就出大事啦!王旺发万万想不到,陈富强,这样一个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小狗日的,真妈个老屄厉害,会装,会演,就是要达到他的目的,也算是让他王旺发开了个眼,现在社会太复杂了,人都变得更狡猾更毒辣了,以后还能够相信谁呀?!
阔别十九年,顾命大踏上了回乡之路。陈富强硬是把他母亲顾命大带着,踏上了回故乡之路。陈富强可不管母亲顾命大愿意不愿意。顾命大肯定是不愿意了。她都擅自嫁人了,她还会愿意?但是陈富强不承认母亲自己随意地嫁人。母亲还有丈夫,又没有离婚,后面的结婚,当然不算数。顾命大小声辩解了一下,说“从前没证的”。陈富强没有理她。陈富强装没听见。他可不高兴与母亲分析什么跟谁有结婚证跟谁没有结婚证。母亲顾命大是个糊涂女人。头脑简单。总之顾命大是他们的母亲,是孙子们的奶奶,是他父亲的老婆,血浓于水,血缘关系就这样明摆着的,顾命大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绝对的!陈富强已经给爷爷陈有锅爸爸歪毛都打了电话,把他们那个惊喜得啊激动得啊!正眼巴巴等在家里,爷爷已经买了一万响的电光鞭炮,单等顾命大踏进陈家大门之前,要放它个满地红光。
因为雾霾严重,高速公路封闭。陈富强走了老公路,318国道。老公路也修得不错。现在都是宽阔的水泥路面。陈富强租了小车,由自己驾车,直把小车开到家门口,要为他爷爷爸爸他们陈家家族,赚足脸面。小车后座,顾命大被夹在中间坐着,一边是她的小儿子陈富有,一边是她的女婿叫做孟华城。女眷和小孩子们,陈富强另租了一辆面包车,跟在后面。面包车慢,已经跟不见影子了。不过已经跟司机说好了怎么走,又有手机随时联系,没有问题的。陈富强,陈家的大儿子,驾着小轿车,把19年前跑掉的母亲顾命大,送回来了!这是何等的奇迹何等的荣耀!
小车开出武汉市以后,路上顺畅了,也并没有多少车,公路坦坦荡荡延伸在眼前,两边还是比较熟稔的乡村景色,只是垃圾很多有点臭,新房子建得有点乱,广告太多广告词太可笑。顾命大一路不说话。在陈富强记忆里,母亲顾命大,就是最不爱说话的。他也不要跟她说话。他已经当着她的面,接受记者采访,表达了太多对母亲的歌颂,对母亲的爱。顾命大自然是听到的。顾命大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反应的人。除了陈富有偶尔问一问母亲顾命大“要不要喝水”,大家也就一直都不说话。
路上跑顺以后,又都不说话,陈富强就把手机里的歌曲,打开了。驾车听歌,现在都兴这样的。陈富强选择了他最喜欢的《心雨》,一首经典老歌,还是陈富强特别喜欢的版本:杨钰莹毛宁的对唱。每当《心雨》一唱响,陈富强就会想起他那漂亮的情人嘉玲,心里会隐隐作痛,但是,理智会立刻出来,安抚他的心。陈富强的心知道李莲莲对他更合适。老婆,当然是合适的好。但是合适等于爱吗?似乎并不是。他爱嘉玲。甚至,他发现他居然有一点爱刘粉娥了,在这次激烈的冲突中,刘粉娥多次,都好性感啊。算了算了算了!听《心雨》吧,万千纠结,就靠听听《心雨》了。李莲莲最反感陈富强听《心雨》。李莲莲认为,这种小情调烂歌,酸不叽叽的,词不达意的,早就过时了;杨钰莹毛宁这种小家子气歌手,也早过时了。本来嘛这首歌主要是民工喜欢,秒杀乡镇县城小文青,陈富强就不要再听了,影响儿子的健康成长。争吵是争吵过多次了,陈富强怎么会让步呢。手机里的歌,肯定要收藏。关键时刻,陈富强就是想听。此时此刻,陈富强要献歌一首给自己。于是杨钰莹和毛宁的男女对唱,在小车里,轻柔地响了起来:
我的思念 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 不再是决堤的海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沥沥下着细雨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歌声中的顾命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没有表情,就是她的表情。她的孩子们,都不了解她。当然也没有哪个想要了解她。顾命大对流行歌曲什么的,根本不懂的。但是对男女对唱这种形式,她太懂了。十五岁那年,顾命大和鄢继舜男女对唱,他们唱的是《太阳最红*最亲》,其实他们的歌里没有什么*,都是他们俩自己,只是心照不宣而已。顾命大这辈子,是不愿意再想起鄢继舜的,一旦想起,心就粉粉地碎。还有河南老九,一刻不在念着,不知道没有了顾命大,他独自怎么活?顾命大的心,疼是疼得发慌。歌里面有些字,就是专门给有些人的。只要顾命大听清楚了某些文字,文字的魔力,会从她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翻江倒海,全都是苦难命运。原来她,是早就该死的!
歌声悠悠,陈富强得意忘形,还在方向盘上轻轻打节奏。车过侏儒山了,侏儒山一带,到处都是小石灰窑,天上地下都是灰扑扑的。顾命大在歌声中拍拍大儿子陈富强的肩,说:“停停,要尿。”陈富强把小车缓缓停在路边。陈富有打开车门,顾命大钻了出去,站下来,四处地望了望,再走下路基,进了树丛。三个作为儿子的男人,为避免看见母亲撒尿,都把头,扭向另一侧,神情茫然地听歌,还跟着瞎哼哼,等着,等着。
然而,他们听到了巨大的撞击声,砰的一声异响。一辆满载石灰的大卡车,在前面紧急刹车,白粉飞扬,他们的母亲顾命大,在弥漫的石灰粉尘中,身首异处,粉身碎骨。
这一次,顾命大终于,如愿以偿干净利落地死掉了。
大卡车与人猛烈撞击后的一瞬间,世界静如史前。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