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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小花和一朵柳絮 言情故事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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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在午夜还清醒,一定是蒋小花。

    蒋小花何许人也。一个有着很牛逼职业,很牛逼外表,不疯魔,不成活的人物。夜光杯,高跟鞋,莹亮口红,大框眼镜,是驶向她生活的一只只飞船。黑亮无垠的夜空中,一只只隐秘闪光的飞船穿插交错,喁喁私语,交代着有关蒋小花的种种细节。

    如果蒋小花死了,会有大量的爆料在第一时间涌现。楼道清洁工会说,她喝饮料,不吃肉。不使用安全套。守门人会说,她一个人住在二十一楼。邻居会说,她同电视里是两个人。她的搭档会说,她惯开快车。她的采访对象会说,她并不经常失约。

    她的上司将提到他们正在考虑她的职位升迁。她的房东会说,她不按时交房租和男朋友。她的闺蜜告诉你,她们已经有一年,不,快两年没见面了。男人会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的打扮是ok,可她的眼睛在说no。

    关于蒋小花的眼睛,关于那朵柳絮,在她日记里有详尽的表述。也许她的遗产继承人会透露,她有七八本日记,里面没夹一张钞票。事实上,蒋小花还活着。

    1

    蒋小花在这个夜晚花了些时间,把自己洗好,平躺下来三个小时没有动弹一下。她先泡了个澡,喝了点奶,没喝完的倒进浴缸里。她低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消失。她仰起头,想象自己化作了一汪热奶,随意流淌。流淌的是一首谁的歌。她摇头晃脑了一会,就把自己晃晕了。“天早灰蓝,想告别,偏未晚……”她睡过去了。身体渐渐下滑,把她的脑袋拖进水深处。这个场景毫不香艳。不到半分钟蒋小花划动着四肢,在水面扑腾一番。沮丧的蒋小花擦干身体,带着决心把自己放到床上。

    在漆黑的眼睑里,蒋小花又看到那朵柳絮。她对它假装不感兴子的黑暗扑上来时,蒋小花想哭。她的小腿如今多么骨感,挂在床沿还在瑟瑟抖动,奔波了一天,已经骨质疏松,刚才又被那劫匪捏得差点碎掉。混乱中好像膝盖曾着地,火辣辣的。非紫即蓝,不看她也知道。

    公寓没装电话,随时要搬出的样子。如果升职,蒋小花将搬去一个大点的房子。她总是随时准备搬出,没法在同一套房子里呆上很多年。对同一套家具忍受那么久。每换一个地方,蒋小花总把它弄得焕然一新,天长地久的样子。也确实精心伺候,调配,喂养,维护,但是不久破绽就露出了。裂缝出现了,底色泄露了。忍气吞声一阵,挣扎,和好,一拍两散。房子也经不起住的,经不起推敲,蒋小花没法把它喂熟。它留有上任、上上任的气味,如何覆盖也枉然,她终归会明白,这不是她的地盘。

    在蒋小花在餐灯下狂扫一堆甜点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我们的事差不多,定在腊月……

    你不要同我说!自己定就好。蒋小花含着调羹说。父亲听她呜里呜噜的,停了一会儿。小花,她家人都还开明……。不要同我说这个,这不是开明不开明的问题,她家人开明,她自己当然二十年前就举双手赞成对吧,我妈呢?你征求她同意了吗?小花,你怎么说胡话。你妈……。不要说了,你定就好!蒋小花啪地挂断电话。

    多年没用这种口气同父亲说话了,蒋小花按住胸口懊悔了一秒钟。那是过去的事了。总之她不该拿当下的生活去同他怄气。他很少来电话。可是他说的事情,怎么那么让她没耐性听下去。面前这堆甜点,慢慢让她的神经放松下来。过于黄亮的灯光让她眯起了眼,慢慢趴在桌子上。

    上班要穿黑丝袜,盖住伤口。要找到那只旧手机。电话二十四小时不得关机。喔,还是睡一会儿吧,关它几分钟有什么大不了。接下来,蒋小花做的梦全是几年前经历的抢包事件,她大汗淋漓,时而大口喘息,时而痉挛不已,枕巾上的头发粘成了一缕一缕。没有人叫醒她。

    她在梦里同什么人对峙着,暗影般的恐惧,烤干了她身体里的水分,她蜷缩成一小团。在另一个现场,在陌生的街道,她被飞车党拖着在水泥地上快速前行,那感觉不到疼痛的速度,那让人心悸的摩擦,膝盖几被磨平,鲜艳模糊……她就是不放开手里的包,里面放着她要上报的工作计划,和早早备下的两个月房租。

    十二点,蒋小花抽身下床,目光炯炯。把衣柜打开,伫立半晌。她最喜欢的那件裙子挂在那里,素白的,亚麻的,穿上像天使。有一天她会长上一对翅膀,腾空而起,谁也抓不住她的头发。

    5

    等我醒来,先是惊讶了一秒钟,我睡着了。腿上的伤也睡着了。楼下的路灯打上来,屋里的东西渐渐浮现。天花板变低了,要压下来一样。

    从门口我能看到杵在大厅一角的衣架,它顶着秦守的一件外套,一动不动。我不时瞄一瞄,它在那里既让我踏实,又让我害怕。它像一个驼背高个子。我使劲想忘掉它,同时不断提醒自己它的存在。有它在那儿,我至少不再害怕窗口会跳进什么人来了。我在黑暗里很安全。没人知道我呆在这里。从大街,从小巷里看上来,一个没有灯火的房间。我成功地藏好我自己,但是藏不好我的伙伴,小柳絮。它的触角像蛇的尾巴,让我感到痒痒。我摸出一瓶眼药水,左右滴了几下。好多液体涌出来,流到枕头上。

    枕头湿了。柳絮没事人一样飘扬着,招展着,搅动着,层层浑浊从底下涌上来。那浑浊的痛,比精细的敲打更要命。我问自己是不是生病了。生病怎么行,那些材料谁来整理,那些选题谁来上报,谁去见那些预约好的艺人、官员和商贩?我岂非给自己的竞争对手清除了障碍……我当然还能工作。这些不在话下,柳絮不是问题,它很早就存在了,就像是常年的虱子,我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咬噬。

    我只是没有人爱。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我的母亲死了。其他家人讨厌我,恨我。我同样厌弃他们。相比较来说,我值得他们恨。我一会儿把他们忘记得一干二净,一会儿全想起来。我给他们打电话,讨好他们,也就是听一听他们惊讶的声音。我给他们寄钱,寄各种从外地淘来的小玩意。或者半年不联系他们。我经常挂断他们的电话,就像对待某些男人。可他们并不是那些男人。他们会一直存在,在我梦里,在我的柳絮里,在我生病,不能工作的时候……。

    我避免回家,我说我在策划一个巨型晚会,将比杨丽萍的“云南印象”还轰动。我频频飞往国外,为我将定居那个幸福的国度而踩点。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对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将做一个全职家庭主妇。我会给他生一堆孩子。我报了一个专业舞蹈班,我的足弓受到一个权威人士的检阅,他说我非常适合跳舞,简直是百年难遇的芭蕾坯子……我将随心所欲地生活,但是现在不行,我忙得像一个陀螺。

    我避免朋友集会。我重复以上那些话。做一些必要的修改。我的未来婆婆宴请我,拉我逛街,为她挑选香水……我爷爷病逝了,我奶奶需要我的日夜陪伴,在我的家乡,奶奶也被叫做婆婆……我的表妹要出嫁,我要陪她挑嫁妆,因为她坚信我眼光独到……他们只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们。

    我避免外出,避免说话。我事先编好一套话,面对每个关心我的人,像个录音机一样播放。我看到我像一个梦游患者,穿着肥大的病号服,浮肿而无赖地逗留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忙碌的人面前。他们成功,辛勤,滋润,把这个世界弄得热闹而拥挤。我为我可耻的存在而羞愧。他们是真正的行动者。我被他们挤出来,成为一个多余的浑身冒着毒气泡的沉重而过时的人。我把工作带到家里做,不愿意二十四小时呆在那个乱哄哄的大房间。我讨厌那种划分成一小格子一小格子的密集而低矮的格局,在那里说话或是做事,无法集中心神,我老是竖起耳朵,听人说话,或听有没有人听我说话。我忘记了是担心还是渴望别人听我说话,机械地快速地把列在单子上的事情一一划掉———一天结束。

    我划掉的也是我的年华,划到最后,一生也就结束了。

    我站在镜子前,抱住我的脑袋。谁会爱我?谁是那个有眼无珠的男人?秦守再也不来了,今晚就是证明。他忘记了要来。他不觉得今晚来或不来,有什么区别。

    抑郁症最初在我这里是一小片柳絮。它长在左眼角。在遇见秦守的那个雨天,它已经生长了。有一阵我左眼老跳,跳得细密,快速,弱得别人看不出来。有时我指着左眼尖叫,看,看看。可是左奴没有反应,她一向跷着指头往嘴里塞东西。她物质得迟钝,十年前她就省略了一切精神反应。她管这叫进化叫返璞归真。一开始,我假装对它漠不关心。这样它可能会退出我的生活。它触角那么多,一定体会到我的意思。它赖着不走,非但不走,还有长久驻扎的意思。我把眼球转到右边,它跟到右边,转到左边,它就老老实实归位。后来,它叫我弄烦了。春天过去,它越来越懒了。现在,它有长大的趋势,触角毛茸茸的,妖娆,慢动作地飘摇着。它一天天长大。每天都和昨天不同,当我闭上眼,它总好好地在那里,比谁都诚恳。如果它曾让我不安,也是预期之中的可靠的不安。如果有一个早晨它不见了,我会感到失落。

    就像秦守不来,我会感到失落是一个道理。

    6

    蒋小花将衣服扒了一地,自己站在中央。天快亮的时候,三个箱子大致装好了。打了电话,不出半小时,有人来帮她搬东西。她指挥着,扎手撸脚,一夜未睡,看上去元气充沛的样子。有白雾的早晨,左奴在楼道口迎接,面如死灰,一副直接被人从床上拎起来的样子。她往嘴里丢着什么,懒懒嚼着,拖着步子过来。你干嘛来了!左奴说,今天叫什么刺激了?前一阵死哪去了?蒋小花一笑,我想来,就来了。左奴跟她上楼,在后面嘟囔说,我知道你,不撞南墙心不死,真撞墙了呢,你倒活过来了,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最后一句在楼道里传送,尾音低抑如一句密语。蒋小花把房门踹开,大声说,没错,我爱吃菠菜!

    于是早餐桌上摆了一盘菠菜。左奴一副主妇的派头,笑笑地看她,欢迎你,三八。你不*我们好多年了。色拉直挺挺端坐桌前,显得一本正经,欢迎小花同学和我们同流合污。正鼓掌,左奴给他一肘子,谁跟你我们?蒋小花抱拳,然后专心吃菠菜。色拉还在揉他的肋骨,趴桌前,用忍着痛苦的表情问,味道还好吗?还习惯这口味?左奴笑,别抢我风头,你只会做爆肚大排。色拉还在继续,要不要加点儿什么?盐,油,味精?左奴同学记性不好。左奴放下筷子掐他戳他。色拉直起身子抵挡,边用电视里那类照本宣科的口气说,左氏水焯菠菜的配料有,水,水,和水。蒋小花扑地笑了。色拉拍手,哎,好。小花笑了。我知道小花,遇强则强,高人一个。那些明枪暗箭啊困难啊烦恼啊,在她面前小菜一碟。左奴说,耶,干了这杯奶。让他妈烦恼见鬼去!

    三人碰杯。左奴说,耶。腿都挂彩了。色拉放下杯子说,哪个不长眼的流氓欺负我家小花,直接跟我报警,我见一次打两回!逮一个揍一双!

    色拉额头照例耷拉下一缕金色的头发,还是猛地朝后一摔。然后抬起水汪汪的两只眼睛漠然环顾,自我感觉超酷超绝色的那种。左奴还是懒得不行的德性,左拖鞋右赤脚,常年搞得像自由女神般衣衫不整。早晨的光辉打在他们俯下的背脊上,把他们刮盘子扎馅饼的姿势也弄得那么温情脉脉。蒋小花突然就感动了。她推了推鼻尖,开口说,我早想来,这两年———哗啦一下两个人同时向外跑,一个抓外套,一个抓坤包,情形如同一盆120 度的水从天而降。眨眼客厅剩下蒋小花一个。蒋小花拍着桌子,对着被通通两声撞上的门大喊,回来,你们这帮没义气没心肝没感情的动物———今天周末!窗口,色拉一边跑,一边倒退着频频向上飞吻,亲爱的,潘多拉有约———回来接着聊啊!驾着他的甲壳虫绝尘而去。左奴扭近车子,用了五分钟,一出大门,她立马像个名门闺秀,步态和吐字都打着绝对别扭的叉叉,很有点林志玲了。她冷血得都没有朝窗子看一眼,带着甜美的微笑将车子飚出大门。

    一天他们都没有回来。晚上电话响了,蒋小花躺沙发上闭目接听。

    谁?我欠你午饭吗。哪天。我撞车后就没记忆了,对。我撞过车,被砖头砸,掉进井里,叫猎枪击中过。我也就是记得自己名字吧。你是谁啊。不知道跟美女吃饭要预约吗。偶像?算了吧。

    是特别的饭吗。能治头疼吗。没有。我不吃药。最讨厌吃药。从不吃药。你他妈谁啊这么关心我……

    这个电话持续的半小时里,蒋小花记起自己没吃晚饭,寻思要不要见这个人,把午餐处理成夜宵。当然她只是想,不会动。蒋小花何许人,能一屁股陷在沙发里一天不挪地,能躺决不坐,能坐决不站的人物。何况,她的膝盖受了伤。

    一星星加剧的头疼。她觉得吃点东西可能缓解这类自怜情绪,平息这堆生理麻烦,就踮着脚尖去厨房。一到厨房就看见秦守。蒋小花清楚那不是真的秦守,所以若无其事地该干嘛干嘛。是那朵柳絮搞的鬼。它玩起大变活人了。秦守不可能在这。也不可能给她准备晚餐。他不知道她没有吃饭。

    刚才那人听说排队,吃饭要排队,他说起了他们公司的食堂。食堂的饭难吃啊。奖金难领啊。花花绿绿的都是别人的菜,只除了一样:他家的电视里,她蒋小花和别人家的一样活泛。听到这儿蒋小花笑了,说都一样,人人想造反。那人就说他做过很多坏事。蒋小花问是不是偷菜呀。他们有一小会儿笑得颇默契。这人好像打过一段时期的电话,算是蒋小花的粉丝,所谓的花粉,天天守着电视看她节目的那类人。无所事事,或忙里偷闲老惦记着打电话,说话结巴的毛头小子。这人有过自我介绍,有名有姓,不过她没记住。她也许可以见见他。听起来挺有里。

    如果色拉在,就会撬开那锁,把那信胡乱看几遍。也许就此掘开左奴叹气之谜。

    如果左奴不是要陪那老头,准会同她上街杀进各路店铺,横扫千军。

    蒋小花在给自己搜罗衣衫的间隙,忍痛给以上两个动物各挑了一件t 恤。接着她发现了一条绝妙的领带,一个恍惚,她的手指让它缠住了。

    9

    蒋小花两个眼珠转到左边的一刹那,不会动了。她看到一面镜子里,有她,还有两个人。自然,她没有看自己,也没有看另一个女人。这里是后城最大的商场,可能碰到许多不可能碰到的人,艺人,商贾,政客,还有别人的丈夫。她迅速低头扫视了一番自己的穿着,不是那套他最喜欢的,不过他还是称赞过一次的套裙,还好,穿了深色丝袜。为什么庆幸穿了丝袜。她必须在他面前掩盖什么吗。她流血的所有部位,不想得到他战栗的抚摸和爱怜吗。他穿得真多,街上的年轻人都穿上短袖了,他还是衬衫外面罩西服,斜纹领带有点别扭。不过他的身板,还是那么挺拔,他不紧不慢的步态,显得从容不迫,气度逼人。这么一比,那些年轻人显得多么单薄啊。鞋子是她买的,棕色休闲款,很衬他。一点不衬那身西服。他像是有女人的人吗。他们走过来了。他们在鞋柜前移动。

    现在,她把目光扫到女人身上了,用珠光宝气形容这女人可能不准确,她什么也没佩戴,除了一枚戒指。但在她身上能感应到珠宝之光,一米开外都有贵气环绕。她无名指上的那粒钻戒,亮得跟她的年纪不搭配。她应该不年轻了,脖子和颧骨下的皮肤都敷了粉。一切看得出来。弹也没有用,冰霜也没有用。昂首也来不及了。一切在明处。可那钻戒如一枚暗器,刺伤人眼于无形中。蒋小花快速眨动了两下眼睛,把柳絮驱赶到比较合适的角落。

    女人玲珑的脑袋昂在细致的脖子上,缓缓转向她。谁都不可能不感觉到一双如蒋小花般火焰嚣张的眼神,如此长时间的注视。亲爱的,你的朋友吗?她问。声音是那种含着水音的宽厚清亮的质地。秦守抬起头来,慌乱了一下。犹如他们第一次见一样,也就是一下。那次是受到诱惑的震动,这次是受到威胁的那类烦乱。嗯,小蒋你好。老魏的朋友。他含笑说。后面一句是给女人说的。她贵姓?蒋小花问,声音略尖。秦守尖锐地看她一眼。他了解她。他知道自己最初的烦乱是有来由的。他沉吟了一会,俯身把一只鞋子拔下,放在手里掂掂。

    你姓姜,孟姜女的姜吗?女人跟她聊起来。她颧骨下的皮肤绷不起来,可是,她是好看的。她的嘴唇还饱满,口红是那种沉得下去、很正的红,说话的时候你只看到这张微启的柔嫩的嘴。牙齿闪烁珠光。如果十年后,她蒋小花有这副样子也就可以了。

    将军的将,加一个草头。蒋小花说。我妈说,草莽英雄的意思。最不受秦总待见的那类人。哦?女人笑了起来,很有意思。我姓里也有个草头呢。

    是吗。蒋小花看着秦守说。他掂鞋子的动作叫她犹豫,有点心乱。他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富有意味。他不再惊慌,这慌乱跑到她身上了。就像那一回,明明他感冒了,当他们见面后,第二天早上,感冒很神奇地跑到她身上去了。

    她姓董。我太太。他说这话一副毫无心肝的样子。

    秦守一只脚棕色鞋,一只脚黑色鞋,齐齐伸出去,向一旁的销售员说,拿另一只来。一边把眼斜过来,问,也来买鞋?

    蒋小花心里在疼,他不记得那一回感冒的事。你看他的眼神,就像从没有抱过她。你要换掉这双鞋?她直直望他。当时这鞋花掉了她半月的银子。

    嗯,有些疲塌了。他说。这里好像是男鞋专柜,呵呵,小蒋。

    我眼神一向不好。

    嗯,以为你给男朋友买。

    买过了,我还买。

    嗯,他别过头说,她姓董。

    你说过了。

    短暂的静默中,女人笑了起来,我这姓有什么说法吗?小蒋。蒋小花看着秦守,目光肃杀。照我看,草重野花香,压是压不住的。女人笑说,有意思。我看小蒋是半仙。

    女人蹲下来,把另一只鞋给男人穿上,u 型领口波涛一闪。她笑着抬头,这鞋垫浸过一种花香,除脚气很管用。秦守笑道,你们占卜算卦的,别忘了我这秦字也有草意。女人抿嘴一笑,你是禾不是草,是有用之才。我们没用处的,搁哪里都行,对吧小蒋?蒋小花看那鞋垫呈豆绿色,丝线繁复,经纬交错。是这女人做的么。不像,可是,她会为他去寻这种特制的鞋垫。她知道他有脚气。蒋小花不知道。他有什么缺什么她蒋小花一概不知。她想凑近看清楚那鞋垫,可她不能像女人那样蹲下来。膝盖隐隐作痛,别的部位也差不多。丝袜兜不住疼痛,而她真正的疼痛,这世上有盛装的器皿吗。

    走了,小蒋?女人徐徐立起。那双,扔了吧。

    后面那句是给销售员说的。

    10

    从他们身边走开后我扫荡了一家西点店,两家首饰店,把满手的袋子塞进的士。

    盘点我扫荡的食物,两个玉米三明治,两个茶粉布丁,一个提拉米苏,四块奶酪,大杯奶茶,半个黄桃罐头,一盒龟苓膏,小杯汽水……我无比满意地扫视狼藉的桌子,拍拍手,到沙发上躺下。来吧,赘肉,来吧,肥婆。我今天要长四斤,不,六斤。全部堆在肚皮上,最好让我看起来像个孕妇。

    我得喝酒。这些食物没法让我放松,就像男人一样仅仅撑大了你的胃。消化一个男人的过程,就是心越来越空的过程。我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把自己弄得跟个火鸡一样,顶着个调色盘出门了。一开始我不知道去哪儿,在路上承担了若干滚烫的白眼后,我放弃了这类思考。我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就像前一分钟从我的床上爬起来一样。我感觉到自己是存着危险的心,不知为什么感到高兴。我对每一个注视我的人微笑,他们有的惊骇地看我,或者还有别的表情,他们不知道我在暗中找一个人,匹配得上我把岩浆喷他一身的人。谁会是这个人?许多声音在我脑子里吵,我清楚他们听不见,我装出我也听不见的样子,笑得很有耐性。我闹不清这是白天还是晚上,各种灯光让我看不见月亮和太阳。有一刹那我觉得我的颧骨不翼而飞,这使我无法牵动笑肌,迷惑世人。我一瞬间那么沮丧。在我把假发扯下来,砸到那个要扶我的男人脸上时,我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有一秒钟我发现铁钳一样抓住我胳膊的男人是色拉,这只男性的手让我笑起来了。我笑个不停,以至色拉不能把我从地面扯起来。我看到他的眼里充满了无可奈何。好吧,带你去喝酒。色拉终于说。

    他带我去他的地盘。早年我跟色拉去过那些场所,他同那些男人很熟稔。他同那些女人也熟。他宣扬过类似他是一个泼妇的话。坐在一群女人中间,色拉多次提到自己同菜场大嫂吵架的经历。那是他的第一任男友,一个穷大学生,同他第一次上菜场。大学生的妹妹挑藕的时候,掰了一个小藕节,那卖菜大嫂张口就骂,你卖自己不带卖骨头的?妹妹和男友的脸马上红了,讷讷要走。色拉不干了,叉起腰指着人家鼻子骂,你啥时卖骨头,我弄一麻袋来收,我家虎子正好没了狗粮,拿你顶一顶———你就是那天津狗不理,我上动物园献爱心———有多少我收多少,你一个不够,我收你全家,我收你祖宗八代,子孙满堂,前生后世!听得一干人瞠目结舌,目露敬意,色拉一甩额头的长发,强悍地笑。色拉给那些一线明星做形象的时候,绝对有范儿,但私下聊起时装美容私房菜,绯闻八卦,比我们还婆婆妈妈。色拉的形象让人想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家庭里的组合家具,照宋丹丹的说法是,相当地组合。脸蛋唯美,发型搞怪,身板像左奴归纳的,大排兼爆肚。一有空就拉上左奴和我做他的衣装顾问,左拥右揽满大街转。遇到不平,还是英雄本色,河东狮吼。我遇到色拉的那一年,他已经是这副德性,所以有女子频来电话找色拉,我一度以为她搞错了。

    色拉夹着我胳膊出现在那个烟雾迷离的大门,然后他不见了。我在细密人声里东张西望,找到一条通向吧台的路。一碰到杯子,我的心安静下来。我大口吞下这股抚慰人心的液体。在这里,从别人眼里我照不到自己的模样。人人有事,可他们悠闲,晃动着杯子,或他们脑子里的思想,不急于把它们干掉。密密的人语中,他们的身子像一条条的橡胶条,任彩色烟雾腐蚀,吞没或出卖。一个女人对我勾着下巴笑,她看我好一会儿了。只要我给她一个眼风,她马上就会朝我走来。她的长相让人感到亲切,短发,马甲,利落的捋头发的动作。如果今晚在这个女人这里得到爱情,我也会觉得温暖。这同在冰冷辛辣的酒里得到的,是同一种东西。

    色拉带着男友过来晃了晃。这回是个头发火红的青年,一来就冲我摇手,自来熟地喊我花姐。花姐大家叫我小壮,你要也觉得我壮呢就喝一杯。都说我家色拉像冰冰,我说冰冰差远了,不管哪个冰冰都不换。来花姐,为受冷落的冰冰喝一杯啦。我晕乎乎地跟他干了几杯。这小壮看来很混得开,来来回回在几个场子间游走,不时拉拉色拉的鼻子,捏捏他耳朵。在这种情形下,色拉完全变了个人,神态忸怩,灿若桃花。那样子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女人。他很快撇下我,不知去了哪儿。

    我是不是一个女人呢。我一路走来,丢下的东西都是无用的,不重要的。这些年我雷打不动,刀枪不入。在秦守身边,我回到柔软的状态,以至溃不成军。秦守完全不知情。他不知道我搬了家。也不会知道我为何搬家。他看不到我的伤口,时间长了它自己就愈合了。看不到我的眼泪,因为我习惯让它们倒流回我的身体。回到女人的过程,就是流出眼泪的过程。就是把他的习惯都记在心里,把他出现的日期揉进身体,再用眼泪泄露出来。我说不上做一个女人好不好,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一时消化不了秦守。

    就像我不可能丢开我的小柳絮一样。已经不能叫小柳絮。她有我的手指大了,长速惊人,近来有了同党,不时飘过两朵,三朵。她们经常覆盖我的视线,刷新我的思维,吞掉我的后脑勺。对此我的态度是,不欢迎,不表态。如果是左奴,可能会扼杀她们于胚芽阶段,她不知道这无济于事。没有她们的招摇,我的眼前荒芜一片。所以,她们的陪伴是必需的,及时的,熨帖的,快慰人心的。

    在那个短发的拉拉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身体里的秦守,他一忽儿晃出她的身体,一忽儿与她合二为一,像一个狂妄愚蠢的橡胶变形人。他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球。他来是为了拯救我。我最后的记忆是,我在他胳膊上一口咬下去———就像一个小时前,我对待那堆甜点一样坚决。一样恐惧,贪婪和绝望。

    11

    见是不见。

    不见不见……

    不见就不见吧。色拉眼下这个男友有点难缠。蒋小花只能夜以继日地接电话,同周姓女子周旋,听她月复一月弱弱地说,下次见了,小花姐。

    色拉的新男友难缠是左奴的话。她说色拉正在看房子,一身的风尘气。左奴说这些的时候,眼珠是紫色的。她这段日子看上去倒是不食人间烟火,目光高深莫测。有一段日子,左奴没再读信。在她难得出现的晚上,单是懒懒坐在窗子前,孤灯清影,一腔子闺怨也没再酝酿出什么诗。左奴这时不是林志玲,有点林妹妹了。不知道哪天,她就会搬进她的极品男购置的大屋里,庭院深深深几许了。

    自从去见了那个心理医生,蒋小花每天要吞几种药丸,心底那种暗流涌动的状态平息了一阵。手腕落下了疤。那天,秦守如果迟来片刻,她这时就用不着吃药。是秦守救了她。他离开她之前,还拯救了她一把。在抢救室苏醒的那一刻,她的生活恢复了灰白色的静谧。这种灰白有时因药物的作用,也会变成屎黄色,紫色,蓝色。她的心情随之或宽阔或焦躁或魔幻。现在,吃了药基本上没反应,似乎就是一把面粉混了水,赚你一个心理作用。也许她该试试新型药。也许她该把这些药抛向空中。

    见是不见。

    ……

    蒋小花赶到的时候,色拉规规矩矩坐在对面,像个学生。他的打扮很是刻意,衣襟敞开,显出洒脱不拘,满不在乎的态度。午后安静的茶馆,两个心照不宣的男女,谁进门都不怀疑他们是一对多年的恋人。蒋小花意识到这一点,在大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她调整了一下同色拉之间的距离。整了整鬓角,胸针,在色拉疲塌的后背上拍一掌。进来的是个女子,色拉在一瞬间重新坐直了,为了掩饰这个动作,他吸了一口烟,眯缝着眼,在烟雾后面打量直直走来的女子。

    在她走过他们的座位很远,色拉定下神,说,一看就不是,她不适合这种人手一件的黑丝袜。再来一个女子,色拉远远就说,这个就更不是,她那一头清汤挂面,配一张熟女的脸,噩梦啊。色拉平时不怎么抽烟,这会儿抽没了一根,又点。点的时候那女子站在对面了,笑着打招呼,小花姐,是你吧。嗨,……是你吧。挂面是挂面,脸并不熟女,瘦削,带一点硬气,如果不是有一点憔悴的暗影,如果这是夜晚,她完全可以冒充走上社会不久的中学生。她身上散发出这种气息,旧旧的气息,而不是意气风发焦头烂额的大学生或白领的那种。她轻巧地坐下,也像是毫无重量,尽管就在对面,她身上散发的那种气息,也使得她同他们离得不是一般远。

    色拉脸色苍白。不过,隔着烟雾看他,不明显。蒋小花同周姓女子聊了几句,对方还是话不多,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她的。当空气静默下来,周姓女子的眼睛就奔烟雾去了。蒋小花看到她那梭子目光拨云见日的,把色拉的眼睛给牢牢钉住了。色拉无处躲闪,除了把烟雾喷得更浓些,只有开口。你……不介意吧?

    不,你做什么我都不介意。周姓女子的嗓音流露出的某种气质让蒋小花坐不住了。蒋小花说了句什么,色拉看出她有离开的打算,眼里稍露惊惶。他把烟叼在嘴里,给蒋小花续了一点茶水,然后,给周姓女子也满上。周姓女子浅笑着,说,你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怎么?色拉一得意,就有点浅薄女的德性了。好在他嘴上有烟,这让他的表情显得变幻莫测,不可捉摸。周姓女子面向蒋小花说,在那时候,他就是顶有绅士风度,男子气概的。他说,他要当一个船长。

    哦,蒋小花说。

    就在色拉要开口的当头,一阵风涌进。大门开处,一帮人跟风一起进来了。蒋小花看到她的几个同事,扛摄像机的,拿话筒的,有条不紊地各就各位。继续,你们继续。有个同事说。他在调试镜头,动作专业,是这个行当的资深人士。如果不是蒋小花在场,他一个字也不会说,你完全可以把他看作这机器的一部分。当色拉反应过来,一下失去了风度,站起身用他尖利的嗓门叫道,打劫呀?你们是哪个码头的葱,谁给你们这个权利……蒋小花本来一心要走,这时倒坐稳了,脑子里飞沙走石的,把事过了一遍,几乎没作考虑,手伸出在色拉的手背按了一按。这一按,色拉声音哑下来了。坐下来了。现场静得只听到机子转动的声响。

    12

    晚上,蒋小花跟多毛他们去大富贵喝酒。蒋小花喝了五六种酒,交替着喝,来者不拒地喝。多毛的眼睛渐渐瞪大,惊诧莫名。他把所有酒瓶移开,移到蒋小花的手够不着的地带。蒋小花趴在桌面,胳膊伸得长长,像个垂死挣扎的鸟一样,只有手还扑腾着,去够玻璃质地的器皿。够着了一个杯子,她的指甲跟它发出叮的一声。她胡乱抓住,竭力仰起头,迎接杯口。不管流下什么液体,流没流出液体,她无所谓,只是执意完成这从倾倒到吞咽的动作。兰裘当晚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不然,她会对此有所说辞。也可能她会被蒋小花灌上同样数量的酒水,蒋小花一晚上在找她。

    多毛把麻袋似的蒋小花塞进车后,还是不能相信刚才的一幕,嘟囔着,不知道你还这么疯,蒋小花。他用沉痛的目光批判了她一番,从她凌乱的头发到衣裙,摇摇头。他想驱赶什么似的挥挥手,疾步上了驾驶位。本来,有几个女同事在席间,到了后来,人一个个溜了。男人们大都步履蹒跚,多毛送蒋小花回家义不容辞。蒋小花没表示反对,也没人问她的意见,事实上她今晚远比平日可爱。几个男同事对此一致认为,因为她太开心了,也就放松了,不紧巴巴的了。由此看来,等她升职了,说不准倒改善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多毛也想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从多毛把蒋小花送入卧室,没有马上离开,可以看出他这一立场。这陡然萌生的念头,或者说,准备过久而凉下来的念头,在他同这个身躯近距离的对峙中,掀起了巨大的能量。多毛当然喝了酒。他没有摸到卧室的开关,就着玄关的光线,他只能看到蒋小花的轮廓。虽然蒋小花的轮廓天天看到,都能背下来,他还是对此产生了一种害怕的强烈感觉。他可以不开灯,就此离去。或者他还是开灯,好好看一回她。这两个念头交战片刻,蒋小花翻一个身,把他吓一跳。

    蒋小花没有睡死,嘴里咕哝着什么。多毛跑到外间,平息了一下,倒杯水喝了。他又给蒋小花倒了水,按亮了灯。

    蒋小花,蒋小花。他把手抄到她背后,温柔地看着她浮肿的脸,发红的眼皮。水泼在了枕头上,她咳起来,一手扫开杯子。多毛手忙脚乱去抢杯子,水泼他一身,好在杯子没落地。多毛有些气急败坏地扯了领带,甩下西服。他站了一会儿,坐下来,躺到了她身边。多毛先是平躺了一阵,后来侧转身,面对着她。他伸出手,在她嘴角摸了一下,那里有水渍。胸口也有,他的手停在了上空。

    除了她这小女孩一样的脸蛋,他还想看她的身子。这是男人的秘密。这里很安全。他解开了她的衣扣。过了一会儿,他跳起来开了空调。现在是半夜一点,四周寂静。灯光柔和。她在下一秒会醒来的念头,使得他的脸寡白。或许,是她的身子让他的脸失去了血色。如果她醒来,对此大发雷霆……她是会这么做的。她像个暴君。又像病人。她会以她的病容制裁他,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相反,她那来历不明的暴戾倒是一种魅力……相对于这两样东西,她的身子,裸露在他眼里的这个身子,是苍白的,不值一提。她不会相信他的话,假如她相信了这个说法,同样会勃然大怒。

    她是一个女人。

    她是一个不适合怀孕的女人,一个不适合经常发怒,吃药和工作的女人。多毛就是看看她,一直远远地看,他没打算走近她。现在他感到一种沮丧。对自己陡然生出的不确定的判断,让他身体里面空荡荡的。也许是暖气太足了。也许他的身体真的有点毛病。他去医院的次数太多,总有一次他得为自己而去。他没法判断这种不舒服,是来自她棉花糖一样的身子的干扰,还是他自身的信号不对。他是想通过这个夜晚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的。

    她如此袒露在他面前,触手可及,而又遥远,模糊。

    一整夜蒋小花没有醒来。她睡得不老实,翻过来,翻过去,反复说着梦话。曙光初现时,他离开她,整装出门。也许是床头柜上的那个相框,里面的两个女人干扰了他。年纪大的女人有点像蒋小花,表情拘谨。她怀里的那个小女孩,眼睛笑得像两个月牙。

    13

    体重掉下来三公斤。上周是五十六公斤。见鬼,我从没想过减肥。一个女人去减肥,可见多么缺乏幸福感。我忽胖忽瘦。一年掉五到十公斤,有时反弹几公斤。自从秦守消失后,我没有哭的冲动。一滴泪也没流。早晨,我大把地掉头发。我越来越起不了床。身子重得如同绑了一块大石。是的,我想到了海的女儿,小小的人儿最后变成了一个泡沫,那么轻,可是,她的感觉也同我一样吧。她被绑上绝望的巨石,沉入海底。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动。我一整天一动不动。我一直睡觉,睡到下午两点才起得来。我时而睡不着,时而夜半惊醒。如果我不得不承认痛苦,只有一个办法能避免:从二十一层楼跳下。

    这样我将不再受制于床。

    我有几天没去上班?我知道他们怎么说我。他们的声音叽叽喳喳,比结罗密丝还要吵。比哪条路上施工建筑掉下的石灰渣还要细密,呛人。

    好出风头,哗众取宠,她的秘诀是在心里给自己减二十岁。

    她的裙子短得像她的智力,真正发光的是下面两条腿。她就是用这个迷惑了多毛。她觉得自己非同凡响,实际上她平庸得像会议室的那排座椅。

    会议桌上的塑料花也比她有思想。

    她结了五次婚,有三个私生子和遗腹子,注射过肉毒杆菌。

    她向多毛求婚未遂。

    她是个虐待狂,是同性恋者和强奸犯的产物。

    我怀疑她有家族精神病史,她上午抓狂,下午大笑。

    她离群索居像只猴子。

    谁相信她这样的人会生病,她是去例行打胎。

    她永远不会得心脏病,因为她压根没有心肝。

    ……

    这些声音像我抓在手里的一大把头发,我不知道该丢下,还是重新安装上我的脑袋。为了避免掉头发,唯一的办法是把它们剪掉。我拿起了剪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女人在我看来异常陌生,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衣服好久没换,散发出一股类似深海鱼油的腥味。她面部浮肿,五官呆滞,像一条死了一周的鱼。背后是一大堆黑乎乎的衣物。

    这就是我吗。我逃出了浴室。现在,我站在六楼的阳台上,俯视大地。我之所以离开二十一楼,现在可以公布答案,我不想一个人在房子里死去。半年后再被人发现。也不想跳下二十一楼,搞得面目全非而无人认领。我搬到左奴这里之前,足足想了两周。用十三个夜晚鼓足勇气,迈出这一步。天知道,我多么厌烦同人说话,即使是左奴,色拉,兰裘,还有周姓女子,我同他们交锋的每个回合都以失败告终。

    我每天在冲锋陷阵。仿佛有个人在我后面拿枪顶着我喊,快走,快走。不前进,唯有死。后面那个人不知道我多么无用。我什么也干不好。即使我取得了一些成绩,那完全是侥幸。我完全可能在某一天失去一切。我谁都不如,这是个秘密。我要么向前走,要么被枪杀。这样才能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白天,我睡眼惺忪,暗暗掐着自己的肉,同那人一起喊,加油,加油。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偶尔我睡着了,会准时在凌晨两点醒来。左奴说,女人只要睡到这个时辰,美容大关算是过了。这样看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好。我经常两点起床写策划书,搜选题,背台词,直到我的脑神经糊成一团热粥。更多的时候我彻夜不眠。安眠药对我毫无作用。我用一分钟上床,一分钟穿衣,一分钟走来走去,周而复始。

    我脑子里会穿过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它们并不按秩序来,不排队,也不打报告,比我小学课堂里的那些同学还要胡闹。我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些事,那些事已经面目灰白,不能伤害或打动我。

    这种时候我的头常常要爆裂开来,头疼的时候柳絮总来凑热闹,那疼就化作了它的长长触角,在脑袋深处飘扬。缓慢,优雅,无休无止。那分明是时间的做派。我一边无作为抵抗着,一边念念有词:暂时的,暂时……世上最悲剧的一个词。近来,我坐椅子上,椅子抖。靠墙,墙晃。躺床上,天花板转。漂流了片刻,床穿过急流,慢慢驶入开阔的河面。然后是迟缓的头疼。我一分钟睡,一分钟起身,一分钟走来走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去看医生,他们都说我没什么问题。

    我大动肝火的时候越来越多,即使面对多毛。在我发作的过程中,我脑子里同时钻出一丝念头,他明天就会辞退我。

    我父亲很久没来电话。妹妹有一天打来,说是女人住进了家里。不办酒了,两个囫囵人吃过夜饭,成了一家人。我说,你跟我打什么电话,不办酒还讨红包么。妹妹半天没做声,末了说,人都老那样了,不知道你争哪门子气。办不办酒还不是照你的意思……。我火了,办不办关我什么事?我争气,还能把咱妈争活过来吗?妹妹也喊了起来,蒋小花!你不是只有妈,没爸你还能在人世?以为我们稀罕你那红包,金包银包还不是一日三餐!断了算!别指着死人不放,我们不跟着你往回路上奔……

    我知道妹妹说的是气话。我说过更过火的话。在我妈妈跳河的那个傍晚,我在我家门口,远远地看到了河边的柳树,飘过来的灰色柳絮。

    ……

    听听她的台词,像用刀片刮我的骨头两小时。

    嘉宾快要被她弄哭了。

    她的节目不亚于一部灾难片。

    她没有读完小学的真正原因是,绑架了校长的孙子———她的第一个私生子。

    她窃取别人的创意。

    她那个得奖的选题出自一个新手的脑袋。

    她擅长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

    那段台词是抄袭央视主持人经纬的。

    ……

    柳絮变成了一团乌云。它的颜色越来越暗,压在我的脑门上。眼睛被它压得鼓凸起来,整晚合不上。我怎么摇头,也不能将它甩掉。如果它变成一颗子弹,穿过我的石头般沉重的脑袋,一定会舒服吧。

    如果我跳下六楼,柳絮就会飘向别的天空。如果有人曾指责我远离人群,我只会用这个最猛的动作,回到人群。

    多毛建议我休病假,一个月。多么毒辣。一个月,我的竞争对手能用来干成多少事,足以把我排除在威胁之外。谁也不会在乎我在这一个月里烂掉,或消失。他们整晚在笑我。我都听得到。

    他们说的没错,我是个小偷,说谎者,罪犯。我从一个女人那里偷来秦守,偷来三个人的痛苦。这样的感情该受到诅咒。一个女人为此感到的痛苦,隐秘得如同一朵朵灰色的柳絮。

    那天秦守来了。我客厅茶几上的那截烟头,证明他来过。我怎么允许他进入我这个地狱般的屋子,那天的情形我完全记不得了。理智告诉我,他既不会出现,我也不可能放他进来。可是那天他抱了我,让我吸了很久他胸口的暖气。我胸腔还留有这种气息。发自他的毛衣,带了点北风的清气,主要成分是熟悉的,浓重的。这让我有了睡意。不碰一个男人的肌肤,就有睡意,左奴说过这是傻逼的行为。傻逼的意思就是,一个女人产生了爱情。我不知道睡意和爱情有什么关联。我察觉到我的贪婪,类似恐惧般的贪婪。我紧紧环抱他,其实我想做的是嵌入他的身板。在我迷迷糊糊的当头,他告诉我他是来告别的。他就要去南方了。他坐下来,喝了一碗我煮的红豆汤。他把我贴在他胃那个位置,久久站着。

    送他出门的时候,我没问他的新地址。我像个补丁一样贴在他身上良久,也没有鼓起勇气说话。他掏出一张名片,求我去见上面那个心理医生。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他放开我的借口。我激动地把名片摔到他身上。我用门把他身体上的气味赶出去。这真是一个笨办法。我哭了一会儿。割开了我的左手腕。我那天没有选择跳楼,因为羞于让秦守再次看到我。

    我被他扔在原地,还有什么气势比他先到达楼下。

    14

    色拉搬出去了。他没打照面。这在意料之中。随后,左奴失踪了。她那个极品男找来两次。在蒋小花搬来这里不足两月,他们相继离开。同她身边的其他人没有二致。

    一天,蒋小花来到了槐树路。很早以前,她也在槐树路住过。这里现在成了战场,废墟。战场和废墟本是一个概念。多年的打拼生涯,最终留给她这个结论,所谓的盖棺论定。蒋小花站在阵阵风尘中,眯起眼看着这个城市。这条路很快会消失,同它四周的房子,田地,风物,古迹,各类标识一样消失。到处在拆,在重建,在更新,众声鼎沸。晚上这里还不得安宁,各路虫子的窃鸣,鸟的踪迹消失了,锃亮的灯光,巨大的声响覆盖着一度人烟罕至的这一带。

    槐树路417 号,她见到了那个男子。所谓的花粉。蒋小花在他门口站了一分钟,考虑要不要进来。刚看到他的那会,她的心乱跳了跳。

    蒋小花有些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瘦小的人,手显得很有力气。在她这种注视下,他搓着他的手,眼光不安地往上瞟,对她说,你失望了吧?这,这是我家。

    蒋小花说不。在打量这个小屋子的时候,她说来杯水好吗。他像是被踩了一下的弹簧,转身奔入黑乎乎的一个门里,不见了。那应该是厨房。没有卫生间,只有一间房。床是个大家伙,就蒋小花站的地面来说,占了三分之一。其实床是单人床,床单是一种绿格子的,被褥堆成一团。没有窗帘,只有一个桌子,一把椅子,蒋小花被安排坐在那里,看嘈杂画面的电视。水很快端来了,杯子有些水淋淋的。她从包里拿出药,吞下几粒。蒋小花需要镇定,不想马上逃出这个房子。在这个过程中,他平静下来了。他接过蒋小花的杯子,续了水,说,还好我这里没有茶叶,我想过买点的。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乱得……

    不用。蒋小花说。她再次打量他,在房子有些暗淡的光线下,他显得有点沮丧。他马上看出了她的意思,拉亮了灯。蒋小花没有阻止他,心里觉得安定了一点。

    那些药,你都收到吗?他问她。

    蒋小花点头。

    我吃了一部分,头疼好点了。

    真的吗?他的眼睛亮起来,大概是灯光的缘故,亮得有点动人。

    我很开心,……我也可以叫你,小花吗?蒋小花说可以。但是别再给我寄药了,我的问题不是头疼。

    你哪儿疼?

    他站了起来。如此一来,蒋小花的心又快速跳了几下。蒋小花希望他坐下来。他比她年轻得多,五岁?十岁?过了一会,他慢慢坐下了。他搔了搔头,屋里的静默让他感到不安。

    我浑身有问题,你们看不出来。我浑身疼。你看到的不是我,电视上我发型又高又亮,但一下镜头它们就散了。如果它们不散落,在我发作的时候也会把它们揪下来。我一个朋友,善良得不得了,可我把他卖了。我知道我的同事早就打他的主意了,我没有明确制止,任事态发展。我还按住了要离座的他。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我要升职了。谁也没法阻挡这个事。我对他的伤害,在这个事情面前,在那一会儿变得不足挂齿。就是因为这个,我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白很小,在发抖。你知道那种颤抖吗。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是一个无耻的有病的人。

    啊,他说,你不是的。

    我一无可取之处,这话千真万确。没有人在我身边,没有人喜欢我,我会像我妈妈那样死去。我妈妈走进河里,我十二岁,坐在我们家门槛上,那个傍晚我只看得到我妈妈头顶的那棵柳树,它正飘出大朵的柳絮。那是我妈妈的遗言,不打算惊动我,只是抚摸我。那种灰色真漂亮。我的衣服全是灰色,褐色,黑色,我把妈妈没说出来的话穿在身上,我不需要阳光,不需要拥抱,活了这么多年。

    你穿什么都好看……,他呆呆地说。我在吃药。我希望自己康复。这个病看不见,摸不着,我得想办法活下去。我得信任我的医生。这点很重要。我不会自杀了。我还在跟这种念头作斗争。我坚持吃药。我眼里的柳絮缩小了,它变乖了。有几个晚上,我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多么惊奇。能在早上醒过来,我多么满足。医生说,只要我足够坚强,坚持服药,我会好的。

    你坚持吃药。他呆呆地说。我敢说你会好的。

    我在休假。我得四处走走。这里要拆了,我说在这里见一面也挺好。你看,我说了这么多,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啊。好像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些……我们出去拍点照片吧。

    照片上,身边的男子左脸上有一块不大的褐斑,蒋小花记得她曾经在某个傍晚见过它。在当时的灯光下,作为某种标识,它显得艳丽可怖。在这个阴天,在作为背景的一片废墟前,它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它只是一块斑。跟她的柳絮一样,没有离开他的打算。谁解释得清呢。这人的斑,也许总在那里,也许会消失。

    这块斑出卖了他。他那只同她抢夺包的手,当时那么粗暴,也那么卑怯,一如她按住色拉的手。

    在他旁边的桌上,有蒋小花煮的两盘菜。那是她在电视里煮过的两道家常菜。发挥得不是太好,这同她有点紧张有关。天有些灰,蒋小花得赶回去。豆腐有些糊了,她从没有耐心煎好一面豆腐,今天倒煎老了。不过,在灯光下它金灿灿的,发出一种刺激鼻窦的焦香。他扇动鼻翼,做出馋虫的种种形状。还做了土豆汤,是蒋小花拿手的,秦守反复赞美过的。她一般切片,这人把它切成了条条,他说,他妈妈就是这么切的,越粗越好。蒋小花用这些不规则的粗壮土豆条煮了鱼,香气惊心动魄。等蒋小花解下围裙,奶白的汤面结了膜。汤上面是一张满足的类似她在清早醒来的脸。天是黑了。灯一直亮着,它越来越亮。黄黄的灯光下,她吃了一碗饭。呆了一会,蒋小花告辞了。

    别给我买药了,我有很多药。至于你,我建议你回一趟家,你可能就能睡着了。

    吃了这饭,我就是回家了。

    他说。

    15

    蒋小花的故事到此结束。

    蒋小花就是我。我准备再次搬家,总是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很久。我降临的地方人们总是散去,这说明我还不是那么讨人喜欢。走在人群中,我能嗅到同我一样气味的人,他们苍白而馥郁,散发出死亡和希望交汇的光芒,我清楚他们身体的每一条筋络走向,必经的每一个路口。我清楚他们正在挣扎,穿越或沉沦。

    我辞职了。我得好好想一想,看我适合干些什么,然后用我的余生去做一件事。

    左奴不知身在何处,我相信她此刻很幸福。左奴和流浪这个词,或者说,和失踪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是能刺激我的。我时不时会想念她。多毛终于结婚了。在此之前他陷入了一场财务纠纷中,据说进监狱的是兰裘。

    我的体重恢复如初,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时常感到幸福。剩女蒋小花感到幸福,绝对是一个新鲜的命题,留给我的下一任去思考吧。

    至于色拉,在那个晚上,我们狭路相逢。他来拿漏下的物品,而我恰好没约会。在狭小的玄关处,我们在感应灯的骤然照亮下,有些微的不自然。那晚色拉和我喝光了一瓶酒。那些暗红色的液体,如同色拉内心的水域,沉闷,暗重,没有回声。色拉原谅了我。为此我多么感激那瓶酒。色拉低下头,金色长发拖到了脖子的阴影里,在这个姿势里,我依稀看到他同男友的那种漂泊关系。他也想回到周姓女子的那个年代。一夫一妻,生个孩子,没有孩子的人生,前半部分是狂欢,后半部分是虚空。

    至于我的柳絮,如果我想起她,她是白色的,在瓦蓝的天色里,水袖般越飘越小。当一桩事情需要裁决时,柳絮还会出现。比如,关于兰裘肚子里的那个胚芽,是男是女。兰裘半年后出狱,直接进入了她的黄脸婆生涯,同多毛去了德国一个偏僻小镇。在兰裘入狱、结婚的事上,柳絮曾有过神秘的暗示。显然,她具有对某个领域的事那种非凡的预知力,在我离开这个城市之后,使我先后避免死于一场空难,失去一条腿,同秦守再次相遇,等等。

    我就是蒋小花,不久我会消失在人群中。如果你认出我来,我已经告别了蒋小花。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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