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羽转回头,静静看着芸姑,眼神中闪过怜惜、悲悯、矛盾、坚决……
最后,他声如铁石的开口:“芸姑,有些事,不是怕了,就可以不去做的!”
月晗站在一侧,听着孙子羽那如金石迸裂一般的宣言。
有些事,不是怕了,就可以不去做的!
那一瞬间,月晗的眼窝有些湿润了,她眼中那个一向冲淡斯文的孙子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铮铮铁骨的军中男子!
芸姑坐在那里,显然也感受到了孙子羽身上的变化,她呆了好一会儿,才猛然伸手,把身边的一堆药包狠狠砸向孙子羽的方向:“要滚快滚!”
孙子羽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照顾好自己。”
然后,他转向月晗:“我已经拜托了隔壁刘大嫂子每天给芸姑送饭,打扫家里,你有时间的话,来看看她就好。”
说到这里,孙子羽沉默一会儿,才有些艰难的开口:“如果……我一直没回来的话……刘大嫂一个月只需要一吊钱的工钱,就麻烦你帮我开支了吧。”
说着,他向月晗深深做了一揖,已经俨然是托孤的语气了。
芸姑坐在那里,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像只被抛弃的小兽一样,哭的无助而凶狠。
月晗无声的向孙子羽屈膝行礼。
“再无后顾之忧,此去又有何憾!”孙子羽朗声大笑,再不看哭泣的芸姑,转身就大踏步向门口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一丈,两丈,三丈……
孙子羽已经义无反顾的走到门口,眼看就要消失在拐角处。
月晗幽幽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芸姑师傅,孙先生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芸姑身体颤抖一下,已经把嘴唇都要出血来,却死死忍住,偏偏不再哭出声来。
月晗看看她,又幽幽叹息:“颜山城相守近十年,可惜师傅您看不到,孙先生为了您,头发都已经开始白了;他脸上的胡须也更长了……从青葱少年,到三十而立,他一直守护着您,可惜您却看不到他的样子……”
芸姑的眼泪汹涌的流了出来……
月晗忍住心里的悸动,硬着心肠继续敲打芸姑:“师傅,下一个十年,您想再见孙先生的话,只能期望魂梦来归了吧?”
说着,她缓缓吟唱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外面传来院门“哗啦”一声响,是孙子羽已经打开前院的门,彻底走出了这个院子。
那一声门响,却像重锤敲在芸姑身上!
一直死死咬着嘴唇的芸姑,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无助的摸索着,一边喝令月晗:“扶我出去!快扶我出去!让我再看看他!”
月晗忍住眼里的泪,退后两步,不说话,也不去扶芸姑。
盲眼的芸姑,像无头的苍蝇一样,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脚下一下子绊倒一个药包,她踉跄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在她摔倒的那一刻,月晗的手已经情不自禁伸了出去,但最后却硬生生停在半空。
她看着摔倒的芸姑,又狠心补了一句:“师傅,小巷不长。”
这条小巷只有七户人家,百十米长,孙子羽的朗笑声已经越来越远,显然快走出去了……
芸姑摸索着从地上爬起来,走了几步,又重重撞到墙边!
月晗紧紧盯着芸姑,硬声道:“此一去,就是生离死别!”
芸姑终于哭喊着大叫一声“孙子羽!等等我!”
下一刻,奇迹出现了!
芸姑竟然拎起裙摆,毫不顾忌形象的大步跑了出去!
在她身后,月晗只觉得浑身力气像被抽空了一样,眼中的泪却肆无忌惮的流了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看到了……终于能看到了……”
“孙子羽!等等我!”
芸姑的哭喊声,奔跑声,终于惊动了已经走到十字路口的孙子羽!
他蓦然回首,看到芸姑沿着小巷,向他跑过来。
看着那飞跑过来的人儿,孙子羽彻彻底底的呆住了!
没等他有所反应,芸姑已经跑过来,准确的一头扑到他怀里,哭着喊道:“带上我!要死一起死!”
“芸姑……”孙子羽不顾街上人们的围观,伸出手紧紧的抱住了芸姑!
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声,孙子羽和芸姑紧紧相拥,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许久之后,当激动中的两个人终于恢复正常,不好意思的彼此搀扶着回到小院子的时候,只见月晗正笑盈盈的坐在院子里那棵大大的梅树下。
“屋子里洗脸水准备好了。”月晗冲芸姑俏皮的一笑:“师傅,这回不需要徒儿扶您上台阶了吧?”
芸姑清秀的脸一红,瞪一眼月晗,自己向正屋走去!
她的脚步还有些小心翼翼的,遇到障碍物的时候,手也会下意识的伸出去像摸索方向,但是,这一切都无碍一个事实:她能看到东西了!
孙子羽看着芸姑的背景,脸上激动的神色还没有完全消退:“晗儿,芸姑……芸姑她能看见了?!”
月晗笑着点点头:“孙先生您就是那位药引,找到了药引,我师傅的眼疾就好了。”
“为什么?”激动下的孙子羽完全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我是她的药引?可我一直在她身边啊!”
月晗盈盈一笑:“对,就是因为您一直在芸姑师傅身边,她不怕您会抛弃她,才可以安心封闭住自己的眼睛,但是现在您要离开了,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我师傅迫切的想找到您,所以,就能看到了……”
孙子羽震惊的看着月晗:“你的意思,芸姑一直在装瞎?”
月晗认真的想了想,摇摇头:“不是装瞎,是她的潜意识封闭了她的眼睛,就好像孙先生你,当你不愿意看到血迹的那一刻,你就会患上夜盲症,这是一个道理。”
孙子羽沉思片刻,脸上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看看正屋门口,试探着轻声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月晗轻轻颔首:“是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她转头看向万里云天,轻声道:“六年前,晗儿和元公子就怀疑过,芸姑师傅是在军营中出过什么意外,所以才封闭了自己,也导致您再也不敢看到血色。为此元公子还曾经飞鸽传书,向大营询问情况,可惜,都没有人能说的上来……”
孙子羽嘴唇微微一动,却又忍住了,没有说话。
月晗依旧仰着头,是谁说过,这个姿势,可以让眼中的泪不掉下来?
天空中有清脆的鸽铃声响起,月晗喃喃道:“可惜,元公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因了……不过,”她转头看向孙子羽,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芸姑师傅的眼睛好了,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孙子羽默默的点了点头。
芸姑已经梳洗过,薄施脂粉,垂着头走了出来,也不看孙子羽,径直走到月晗身边,抬手就去揪她的耳朵:“孽徒!故意看你师傅的笑话!”
嘴里斥责着,她眼中的笑意和泪水却掩不住。
月晗乖乖任她揪住自己的耳朵,笑道:“徒儿知错了,师傅恕罪。孙先生可在旁边看着呢,师傅注意形象哦!”
芸姑不好意思的斜瞟一眼孙子羽,嘴里说着“才不会轻饶你”,手却不由自主的松开了……
那一刻,小院里每个人脸上洋溢的,只有笑容。
然而,笑过之后,还是要面对残酷的现实,孙子羽依旧要去京城,芸姑这次却收拾了一个包裹,也要跟着孙子羽一块去。
“我的眼睛好了,不会再拖累你,”芸姑笑里带泪的看着孙子羽:“孙子羽,你照顾了我十年,总要给我个报答的机会吧,就让我给你收尸吧。”
孙子羽凝视着芸姑,许久,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
听到他答应的那一瞬间,芸姑脸上的笑容灿然绽放,比春天的花儿还要美丽。
孙子羽贪婪的看着她的笑容,许久之后,才轻咳一声道:“你眼睛刚刚恢复,今天又连连经历大喜大悲,接着上路只怕太累,不如我们休息一夜,明天再走可好?”
芸姑身上的尖刻已经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甜蜜的乖乖点头:“好,我听你的。”
孙子羽看看站在一侧的月晗,笑着道:“我去打点酒来,一来庆祝芸姑眼睛恢复,二来算是答谢月晗吧。”
月晗也正想和他们商量营救元家人的事,就福身行礼:“既然却之不恭,那晗儿恭敬不如从命。”
孙子羽要出去置办酒菜,可是芸姑却生怕他就这样悄悄走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拽着他不撒手,最后孙子羽无奈,只好让月晗去隔壁找刘大嫂子,帮着去置办了一桌席面。
梅花树下,孙子羽、芸姑、月晗围桌而坐,轻声谈笑,举杯共饮。
酒至半酣,芸姑加上又打开了心结,人也温柔活泼了许多,孙子羽看着她,眼神更是熠熠生辉:“芸儿,我好像又看到了十年前的你……”
芸姑羞红了脸,娇嗔道道:“老不修!”
她一边说,一边看一眼坐在旁边当电灯泡的月晗。
偏偏月晗毫无电灯泡的自觉,还笑吟吟的瞅着她,只把芸姑羞的垂下头去。
孙子羽呵呵笑着,亲自拿起酒壶给芸姑又斟满了酒杯,温柔的开口:“再喝了这一杯,就不能多喝了,你酒量不好。”
“嗯,”芸姑轻轻应了一声,含笑把酒喝了下去。
月晗坐在一侧,脸上的笑意却凝固住了:方才芸姑低着头没看到孙子羽的动作,月晗却分明看到,孙子羽借着斟酒的机会,把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加到了芸姑的酒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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