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月晗替那青年书生诊了病,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松泛了一些,那两个大汉重新坐下,而青年书生看向月晗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景翁又问了月晗几个问题,最后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道:“刚才你说是几个月前,在一本《千金本草经》里看到的那首《满江红》?”
月晗屈了屈膝:“回大人的话,是一个来月前看到的,月晗每十日去一次师傅家里,现在想来,准确的说,应该是三十三天前。”
景翁微微颔首,他记得三公子说过,一个人说谎话的话,很容易细节上前后重复的时候会出纰漏,所以他方才故意把月晗先前说的“一个来月前”改成了“几个月前”,但这小姑娘却很快纠正过来了。现在看来,这个小姑娘倒似乎没有说谎。
于是,他向赵大人微微一笑:“闲扯了这么久,老夫肚子都有些饿了,还要叨扰大人一顿午膳。”
说着,他摸摸胡须,意味深长的一笑:“说起来,老夫无意中听说,赵大人和元洁生元将军,还算是连襟呢。”
这话一说,分明是对月晗的审讯结束,要开始盘问赵大人了。
赵大人忙起身弓腰道:“拙荆出身河东李氏,和那元大将军的夫人算是同族,但是之前下官反复盘问过拙荆,她和元夫人只有少小见过几面,十岁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哦,”景翁摸摸胡须:“说到令夫人,这几年京城达官显贵之家,常见有‘天工坊’出品的内画瓶,那瓶儿外如水晶,内藏乾坤,还真是当得起巧夺天工之誉……”
听到景翁特意点到天工坊,赵大人的腰弯的更低了:“让景翁笑话了,这天工坊,正是拙荆一时起意,带着几家工匠做起来的,本来只是小玩意儿,没想到能得京里贵人们抬爱,倒让我们受宠若惊了。”
景翁只是笑吟吟的喝茶,也不说话。
赵大人见状开口道:“景翁如果喜欢,回头下官一定让‘天工坊’精选佳品,请景翁赏玩。”
景翁还是不说话。
这下子,赵大人额头上的汗有些下来了,在景翁看起来笑眯眯丝毫无害的目光下,他终于“噗通”一声跪倒:“景翁容禀,六年前元将军的幼子元修来到荆山寺,唔,就是放在月晗说的初见元公子那一次,拙荆恰好也在场,因为那元修公子执意执晚辈之礼,又声称他娘亲最喜欢琉璃物件,所以……所以拙荆碍于情面,曾经选过几次天工坊的琉璃内画瓶,送到京城元府……”
景翁这才笑着拍拍赵大人的肩:“赵大人早这么说,老夫也不必费这么多口舌嘛!”
“是!是!”赵大人擦了一把汗,连连道:“景翁但有所问,下官一定老老实实回答。”
这时,景翁才转向月晗,开口道:“谢姑娘,老夫还要和赵大人聊几句,你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就可以先走了,不过,今天的事情……”
月晗知趣的屈膝行礼:“小女子今日只是来给倩姐姐和赵夫人请安的。”
景翁见她上道,满意的笑着道:“好,横竖姑娘和娘亲弟妹都住在这颜山城的通判府,老夫如果有事的话,要找姑娘自然找的到。”
这是赤裸裸的拿月晗的娘亲和弟弟妹妹来做要挟了,但是人在屋檐下,月晗只能按人家的游戏规则走。好在她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本来就没准备把今天的事声张出去,因此又是屈膝行了礼,保证一番,这才退了出来。
从前厅出来,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月晗才一下子摊在马车坐垫上,手抚胸口大大喘了两口气。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她第一次接受权力机关的调查,饶是她准备了许久,又仗着年龄还小,过了这关,现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都还是一阵后怕。
没想到,一首《满江红》,竟然起到了这么大的作用,以致让当今天子都不好处置元洁生,震怒之下,派出亲信来追访这首词的出处!
“哥儿必须马上去池州书院了!”
月晗想到方才景翁笑眯眯的说“横竖姑娘和娘亲、弟妹都住在这颜山城的通判府”,月晗就忍不住在心里默念一句,哥儿是杨家唯一的男丁,于情于理,她都要尽量让他避免受牵连……
回到谢府,月晗按规矩先去荣晖院给谢老太太请安,她一脸倦怠的样子,谢老太太见了,只当她被赵夫人训斥了,因此又是训了她一顿,命令她这几日都不许出门,好好在家学规矩,这才抬手道:“下去梳洗吧!”
“晗儿谢过老太太体恤。”月晗恭恭敬敬的福身行了一礼,然后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情,晗儿要禀报老太太,这两日我娘总有些食欲不振,面色也不好,能否请老太太让人请个大夫来,给我娘请个平安脉?”
“食欲不振面色不好?”谢老太太问了一声,脸色已经情不自禁闪过一丝喜色:“莫非……”
她一下子从榻上站起来,吩咐冯嬷嬷道:“快!快让人去请百草堂的孙神医来,给夫人把把脉!”
冯嬷嬷也是一脸喜色,不过还是道:“老太太,听说那位孙神医已经辞官回乡了,不如去请保安堂的刘大夫吧,他最擅长小儿、妇科。”
谢老太太连连点头,让冯嬷嬷赶紧去,然后,再回头看向月晗的时候,脸上也多了几份和颜悦色:“你娘身子一向柔弱,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也万万不可一时糊涂,白白让我和你娘担心。”
“是,”月晗忙答应:“晗儿记住老太太的教诲了。”
半个时辰之后,梁氏又身怀有孕的消息,传到了谢老太太的荣晖院,很快,整个谢府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快!快去府衙,请文儿回来!”谢老太太先是安排人去告诉谢建文这个好消息,自己则转身就进了小佛堂,虔诚的向那佛像磕头。谢建文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一直没有儿子,这一胎如果是个男婴,那真是菩萨保佑了!
当谢府内外一片欢腾,起码是表面上的欢腾的时候,绿静轩里,月晗住的东厢房处,绣鸾和竹苓,也就是孙妈妈的女儿、曾经替月晗对簿过公堂的小草,一块守在门外。
东厢房里,月晗则和谢月在低声交谈。
谢月面色凝重、双拳紧握的听月晗说完她的计划,听到最后,一双如女孩子一般漂亮的大眼睛里,竟然满蕴泪水!
“哥儿,就是这样,你可记清楚了?”
月晗说完话,一抬头,冷不防看到谢月眼中的泪水,她怔了怔,才有些心疼的摸摸谢月的头:“别哭啊,你可是小男子汉了。”
谢月使劲点点头,最后才开口道:“姐,我早晚要恢复,咱们杨家的姓氏!”
月晗心里微微叹息一声,如果说,几年前她还可以信誓旦旦的说让谢月恢复姓氏的话,那这几年下来,深刻了解了大燕朝的民风习俗,她才知道这一项有多难!
不说别的例子,只说大燕朝五十年前的一位宰相,就因为父亲从小是被过继给人家的,因此一直把恢复祖姓当成奋斗目标。等他终于成为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提出来要改回祖姓的时候,过继他们的那户人家却死活不答应!
最后,这位宰相一怒之下,强令当地官员给自己修改族谱,不想那个家族却拧上了,竟然进京敲了登闻鼓告御状,指责那位宰相不念养育之恩,畜生不如!
这件事情闹到最后,虽然皇帝看在宰相多年辛劳的面子上,厚赏了那户人家,支持宰相恢复祖姓,但是,经过这场风波之后,那宰相却颜面扫地,几年后就在御史台上百名言官前赴后继的弹劾下,黯然下野了……
想到这里,月晗只能轻声安抚谢月:“不着急,我们一步一步来,先让你能去池州书院读书再说。”
“嗯!”谢月握紧了拳头:“我记住了!”
当天晚上,谢府内宅到处挂起了大红灯笼,心情大好的谢建文,亲自陪着梁氏从绿静轩到谢老太太的荣晖院去吃饭,谢老太太也吩咐厨房特意准备了席面,又单捡了梁氏喜欢的菜做了一份,这才欢欢喜喜的吃饭。
等到一顿饭吃完,谢老太太又不让梁氏站规矩,而是难得的催着梁氏早点回去休息。
谢建文带着一众仆妇,把梁氏送回了绿静轩,看着梁氏那还十分平坦的小腹傻笑了半天,才想起来让人伺候梁氏梳洗,早些上床休息。
等梁氏被簇拥着去换洗,谢建文还觉得心潮澎湃,一时在正房里坐不住,加上梁氏有了身孕之后,很明显不能再和他做夫妻敦伦之事,因此谢建文索性出了正房,在绿静轩的院子前后踱起步来,预备等梁氏睡着了,他再进去。
这一晚,一轮圆月当空,农历十六的月亮比中元节的月亮还有圆上几分,谢建文见清辉满天,也就不让人打灯笼跟随,自己一个人一边随处走走,一边盘算着给未来儿子起什么名字。
等他不知不觉转到绿静轩后面的小花园,却冷不防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那小花园的凉亭里,有三个红红的点,在跳跃闪动着!
红点下,依稀还有一个黑影伏在那里……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