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果真如百里煜说的那样。栾无咎在三日后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偷袭白氏的营地,放火扰乱敌军视听,大破乱党。战中擒获乱首白起,掳敌千余人。稍嫌美中不足的是,乱首之一的白未明却趁乱逃走,不知所踪。
九月,栾无咎班师回朝,举朝欢庆。依照新法,凯旋之师按军功封爵,人人都有了大小不等的爵位,那些世代都为庶民的子弟甚至喜极而泣,昭告祖先他们的后辈终于能摆脱贫困,跻身贵族之列。
一时间朝野上下都称赞新法的利端,大声唾骂那些反对新法的乱党。
殷少商重新擢升栾无咎为上将军,并在紫宸殿设宴庆功,也邀请了昭离。
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昭离本不想去,可拗不过弄玉和哥哥的坚持,还是答应了。
黄昏时分,她回自己的居所穿衣打扮,梳妆完毕后打开门想去找弄玉,突然想还是将脸上的妆化得更为素淡才好,正坐在妆台前卸妆,身后就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那人进了门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似是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言语。
昭离想大概是弄玉来催自己了,此刻站在那里恐怕又在想什么话揶揄自己,便笑道:“别笑我了,你先等等。我就是怕妆太浓了招人闲话。”
那人沉默不语片刻,突然轻轻唤了声:“阿昭。”
昭离浑身一震,手中的小刷子猛然掉落在地。她僵硬而迟缓的转身,看见一个身形似少年的年轻男子立在那里。笑容无奈而微带苦涩。
她已经不记得他的脚步声了。
“你……你怎么会来?”昭离看着庄祈丝毫不曾改变的面容,胸膛里的心几乎快要跳出来。
“我想见你。所以我就来了。”庄祈还是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身后是绚烂的晚霞。唇边微带笑意,道。
昭离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意外和惊讶让她不知所措,甚至让她无法思考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你不想看见我么,阿昭?”庄祈笑问,下一刻他就骤然被人提起领子打翻在地。
弄玉揪住庄祈的衣襟,又是一拳准备下手,身子却猛然飞起来撞到对门的板壁上,然后滑下来落到地上。
昭离惊叫一声过去扶起弄玉。见他嘴边沁出一缕鲜血,再一回头时,庄祈已经站了起来,而在他的身后和这间屋子的墙角,都悄无声息的劲装的黑衣人,总共不下二十名。
她知道,那是庄祈的随身护卫影月,没有人知道他身边到底潜伏着多少名这样的高手。
弄玉狠狠的瞪着身量不高的庄祈,挣扎着想起来:“别以为人多我就怕你!你这样的男人。我见一次打一次!”
他曾有几次听过昭离断断续续的讲述,知道庄祈待她是如何的无情无义,心里早就对这个人火冒三丈了,而现在这个人居然闯到他家里来找她。他怎么能放过他?
昭离大力按住他,道:“别鲁莽,你不能与他为敌。”
庄祈接过一名影月递来的汗巾擦掉嘴角的一丝血迹。笑问:“阿昭,方才你就是把我当成了这个人了吧?”见昭离不说话。他又道,“我知道他。那次我出使颉国时就是他接待我的,叫百里弄玉是不是?”
“你不配提我的名字!”弄玉甩开昭离就向着庄祈冲去,周围的影月却呛呛呛的拔出刀剑,锋利的尖端冷冷的对着他的脖子和心脏。
“你不能杀他。”昭离想也不想便抽出腰间软剑,将弄玉护在身后。
庄祈这般冷酷的人,肯定无法容忍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对他一而再的冒犯,所以她必须保护弄玉。
庄祈却拨开刀剑的丛林,走到距昭离的剑尖一尺的位置,看着她的眼睛无悲无喜的道:“你竟用剑指着我。”
昭离握剑的手猛然一颤,却没有收回。
他身边有几十把刀剑,而她手上仅有一把。她很清楚只要他一声令下弄玉绝对死无葬身之地,却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所以她不能不防着。
弄玉却一把夺过她手中剑,将她拉向身后将她护着:“我一个男人,剑术再差也不能让你保护我!”
他说罢剑尖指向庄祈,冷然道:“我一直想问你一句,既然当初娶了阿熠,又为何要待她如此?既然她已经回国,又为何要追着她不放?”
“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与你何干?”庄祈的眼神同样很冷。
“与我何干?”弄玉举剑冷冷一笑,“阿熠是多么不轻易交出自己的心的人,你应该也知晓。当初我们这些人将她捧在手心如何宠爱都嫌不够,她却轻易的将自己的心给了你,给了你也就算了,我们祝福她。可你……”
他说到此处声音拔高了些,似乎是愈发激愤,“可你凭什么视而不见,甚至将她的真心抛在地上,踩踏蹂躏成粉末?你说我是不是该把你剖心挖肺,仍在阿熠面前让她踩几脚?”
庄祈闻言似乎身形一矮,整个人的气势都短了下去。
昭离站在弄玉身后默然无言。原本她已经离开,就不想再去回想那段痛彻心扉的日子,可如今弄玉的一番话,却说中了她的心思。
是啊,捧着一颗赤诚的心去,满以为那个人会珍惜一辈子,却没想到他根本不在乎。那样的伤心失望,每当想起来,心就像被锈蚀的刀割着一般钝钝的疼。
只是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去议论谁是谁非,忘尽前尘,才能开始如今。
剑拔弩张的时刻,庄祈没有言语,左手戴着翡翠小戒的小拇指却突然动了动。
昭离知道这是他给影月下令的暗语。于是大叫一声“小心”,却已迟了。
弄玉左边的一个黑衣人赤手夺走他手中剑。然后手腕一翻,就已经勒住他脖颈将他制服。
“你如实回答我。这个人,对你很重要么?”庄祈垂首低声问。
昭离忽然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却仍是如实回答:“是。”
庄祈抬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若我要你拿自己来换他,你肯不肯?”
“阿熠!别答应他!”弄玉闻言大叫,想挣开挟持,身上却被死死钳制动弹不得。
没想到他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昭离一惊,转而毫不犹疑的道:“肯。”
庄祈还是看着她,不动。不言,不语。
昭离也看着他,不动,不言,不语。
两人之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旁边的弄玉不停的挣扎,两人却都没有看他一眼。
半晌,庄祈突然转身,声音轻飘飘的道:“哦,我知道了。”
他走出门口。站在晚霞中的身影不知怎的显得有些颓丧。他淡淡挥了挥手,手指在空中划出微凉的手势,影月就放开了弄玉,然后迅速带着他消失了。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
屋子里顿时只剩两人。昭离走过去小心的扶着弄玉在榻上躺下,用征询意见的眼光看着他道:“我给你看看?”
弄玉咳了一下,笑着打趣道:“你莫不是想看我的身子吧?”
昭离瞪他一眼:“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弄玉懒懒的笑着。自己动手拉开了衣带。
昭离看着他宽衣解带的动作,原本是极正经的心思。脸却因为他方才的话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弄玉见她神色不自在,极为体贴的闭上了眼。
果然。不被他看着感觉就好了很多。昭离俯身仔细的察看他的伤势,却因为天色太暗而看不太清楚,她便起身燃起火折子,将离床榻最近的那两盏兰膏雁足灯点亮。
因为昭离的脸离他的胸膛很近,她脸上的温度便传到他身上来。昭离乍一离开,那热度便随之消失,弄玉不由得睁眼,看着正在点灯的昭离。
她纤瘦的身影里火光很近。不知为何,在温暖灯火的映照下,那身影却流露出一种寂寥的味道来。
他想起她方才回答庄祈肯不肯以自己交换他时的毫不犹豫,那时候他心里的确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的吧。
恩爱欢好时怎样热烈的情话都听过,山盟海誓张口就来,他如今已听腻了。却在听到昭离说那个“肯”字的时候,心里微微一动。
“阿熠,你方才,为何要答应以自己来换我呢?”弄玉轻声问,声音轻得仿佛怕惊碎了一个绮丽的梦境。
“若是我的话,他应该不会把我怎样的,可你就不同了,谁知道若我不把你换过来,他会待你如何?”昭离收起火折子,一幅理所当然的表情,“而且,你方才那拼命的样子,我也不可能放任你不管吧?否则多没良心啊。”
弄玉闻言笑了笑,再次闭上眼。
——是不是心空了太久,想要什么东西来填补?居然会偷偷期待她的答案不是这样的。
昭离坐在榻边再次查看他的伤势,突然低声道:“他来过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本来就不打算说出去,毫不察觉的被人闯进家,还被打伤了,可是件很丢脸的事。”弄玉笑道。
昭离知他又在说笑,便解释道:“在弄清楚他的真实意图之前,我不想惊动哥哥他们,也不想叫他们为我担心。”
“今晚的庆功宴你还去么?反正我是去不了了。”弄玉问。
“那个人的心思,有时候连我都猜不透,我怕他还会回来,还是在家守着你比较好。”
“那就派人去宫里说一声,随便找个理由说我们不能去了。”
“我知道。”昭离点头,“你的伤势我看不出来严重与否,还是叫个医师过来看诊比较妥当。”
“好。”
“那我这就叫人去请。”昭离转身走出房间,却在走到门边时听到身后弄玉问:“在你离开沧国的时候,他派人追过你吗?”
昭离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轻声回答:“追过,亲自来追的,追过两次。”
“现在想起他的时候,心还会痛吧?”弄玉注意到,她在说起庄祈的时候,从来不说他的名字或别的称呼,只用一个“他”字来代称。
“嗯,很痛,痛得快要死掉一样,痛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因为想起那个人会伤心难过,所以,到现在为止,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起,怕一说出那两个字,就会哭出声来。
昭离背对着弄玉,语气轻得好似不是在述说自己的疼痛,好似那每一个疼痛得不能安眠的夜晚,都发生在梦境中。
可是他看得到,她轻轻抬起的右手,放在疼痛发作的根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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