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阳光透过薄雾,慵懒地洒在王畿深秋的原野之中。
西北虽不如楚地林泽繁盛,却山川雄奇。楚国众人一边行路一边观望,满载货物的牛车和马车声音辚辚清脆,在静谧的晨间显得尤为响亮。
“公子你看,这山怎生得如此模样?像不像谁人一斧斫下的?”一辆马车的驭者指着远处的山,回头逗笑。
被他唤作“公子”的人是个年方八岁的小童。此时他正趴在一堆箩筐和茅草上,圆圆的脑袋对着路边,动也不动。
驭者被无视,讪讪地回过头去。
走在前面的上卿罗奢见状,无奈地叹口气。他让驭者放缓车速,与小童的马车并驰。
“翦,”罗奢对小童道,“饿么?饿了吃个橘子。”
小童终于动了动,却只回头看了罗奢一眼,乌黑的瞳仁沉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不吃。”他说罢,又回到原来的姿势,继续望着路边。
罗奢沉默一会,和声道:“翦,你君父是为了你好,明白么?”
“明白。”翦望着野地里缓缓后退的群山,淡淡道。
“哦?”罗奢眉间一动,“同舅父说说,如何为了你好?”
“他赶我出来,不让我再吃他篾条。”
罗奢:“……”
翦车上的驭者回头,向罗奢投以同情的目光。
罗奢苦笑,无奈地摇摇头。
罗奢出身罗地,九年前,他的妹妹季罗成为楚子熊勇的庶夫人,生下了翦。
季罗体弱多病,在翦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而从这以后,翦变得顽劣,冲动好斗,招惹是非无数。就在两月前,他居然把楚子一位刚怀孕的宠妾撞到在地。楚子大怒,要用笞条教训他。
彼时,罗奢正好要押送新橘进贡镐京,及时地楚子进言,说可以带着翦去镐京。一来学习些礼数,二来路途劳苦,也好让他历练养性。
楚子思索一番,最后沉着脸答应了。
罗奢松了口气。
说是出来学礼历练,但恐怕楚子都明白那是借口。翦刚满八岁,学礼还说得过去,历练养性却是胡扯。楚子脾气暴怒,那位被翦冲撞的妾妇也不是善与之辈。翦年纪尚幼又倔强难驯,罗奢只怕任由他待在宫中,下回再出这样的事,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罗奢想到这些,揉揉额角。
其实,翦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这个做舅父的实在难脱其咎。
楚子妾妇众多,光是儿子就生了十几个。翦没有母亲,又是庶子,得到的照顾并不太多。罗奢虽为上卿,可楚子的后宫毕竟有夫人主事,关系微妙,他想关怀翦也有些束手束脚。
这件事对翦打击很大,他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笑容更是没有一个。
罗奢看着翦沉默的脑袋,后悔地想,若自己不那么顾忌,他应该还是那个乖巧的孩子吧?
正值秋觐之时,镐京中除了来往的平民,还有像他们一样从各地押送贡物而来的大小使者。接待楚人的小臣才把他们安顿进馆舍,就匆匆忙忙地走来了,听说城门那边又来了人。
翦从进城开始就被镐京雄伟的城墙和热闹的街市吸引了注意,虽然仍不说话,目光却往四下里转悠,一刻都未曾停过。
罗奢指挥从人们把车上的货物卸下,存入厢房,忙乱一圈再回头,忽然发现翦没了踪影。
待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急急忙忙地跑到中庭,看到翦正坐在一处侧阶上静静看着来往的各色人群。一颗高悬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在此做甚?只不知道大家都在寻你?”罗奢强压下怒气,走到翦的身后,用力揉揉他浑圆的脑袋。
“不做甚。”翦抬头看看他,回答道。
“嗯?”罗奢扬眉,加重手上的力道,决计不听他敷衍。
“勿揉!再揉就乱了!”翦终于反抗,怒目地说出了出门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罗奢看着他,不禁笑了起来。
翦到底也是楚国的公子,从楚国出发之前,楚子就命保妇照着周人童子的样式给翦束起了宗教。从前,翦像所有的楚人孩童一样散乱着头发,梳理一番之后,虎头虎脑的脸倒露出了几分俊俏。
可是翦不喜欢这样,他觉得梳头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事,他宁可被楚子打也不愿意被侍母按在榻上用篦子拉扯他的头发。
“这是宗周不是楚国,你再乱走,舅父就让力气最大的从人给你梳头,知道么?”罗奢抓住他的弱点,半讲道理半威胁地说。
翦皱眉理着头发,点点头。
“上卿!”庑廊那边有人喊他,“王宫使者来了!”
罗奢答应一声,对翦说:“走吧。”说罢,就要拎他。
“我自己会走。”翦扭动着挣开罗奢的手,避之唯恐不及地奔向馆舍。
王宫的使者来告知罗奢,周王明日在王宫中纳贡。罗奢一面答应,一面庆幸好在路途顺畅,否则误了时日,他可不好交代。
第二天还未天明,楚国的众人就忙碌起来。
罗奢穿戴整齐,衣裳收拾得没有一丝多余的皱褶。他在室中对着铜镜看了看,正整理头冠,忽然从镜中瞥见了翦。
他回头,翦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小小的身体站在摇曳的松明光下,两只乌黑的眼睛望着他。
罗奢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忙忙过头,都忘了翦该怎么办。
“翦,舅父今日要去王宫。”罗奢转向他,道,“你想留下还是随我去王宫?”
翦想了想,问:“王宫?像父亲的宫室一样么?”
罗奢微笑:“不一样。王宫更大,你不是想看白狼羸兽么?里面都有。”
翦的眼睛浮起一道光。
晨曦微光,楚国的车马从人穿过镐京连绵的街道,跟在众多使者贵族的行列后面进入了王宫。
王宫的房子有红色的瓦,建得也比楚地的更高更大。还有那些人,各色的衣饰,装饰各异的车辆,还有车上堆得小山一般的各地珍鲜,翦看得目不暇接。
罗奢与接应的小臣见过之后,清点货物,又带上当面献给周王的珍品,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
“驭甲!”他对驭者说,“你带公子去林苑,照料好,勿疏失。”
驭甲行礼应下。
“林苑?”翦抬头。
“王宫珍苑就在林苑。”罗奢道,“舅父要去见天子,出来之后就去寻你。”说罢,他弯下腰,冲翦莞尔一笑,“勿被白狼叼了去。”
翦望着他,嘴一抿,难得地笑了起来。
驭甲来过许多回镐京,对王宫很是熟门熟路。
他不必小臣带路,驾着车一路带翦走到了林苑里。
秋觐之时,外面来的臣子和使者往林苑游览,守卫并不阻拦。翦一路上望见游苑者不绝,有男有女,也有像他一样年纪的小童。
可是,驭甲没有去过珍苑,驾着车在林苑里走了好久也没找到地方。
“公子,真要去看异兽么?”驭甲苦笑地问翦。
“要去。”翦点头。
驭甲无奈,正思索着找人问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噫!这不是驭甲么?”
他望去,见是一名与他相熟的王宫圉人。
驭甲笑起来,忙将马车停住,与圉人打招呼。
圉人笑嘻嘻地上前,看到翦,讶然道,“这是?”
“这是公子翦,我奉上卿之命,带公子来看白狼和羸兽。”驭甲忙道,“你可知晓白狼羸兽在何处?”
“白狼和羸兽?”圉人笑道,“王宫里没有,这些珍物都在辟雍呢。”
“辟雍?”驭甲和翦都愣了愣。
“是呀!”圉人道:“你想,这可是天子居住之所,篡养白狼那等猛兽,冲撞出来如何是好?”
“如此……”驭甲谢过圉人,为难地看向翦。
“公子,白狼羸兽都不在此处呢。”他说,“就在苑中转转如何?”
翦默默地看着树丛,不言语。
驭甲无奈,见留在原地也无事可做,就当他默许,轻叱一声驾车前行。
林苑中无非有些花木水泽,翦生长在楚地,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驭甲带着他驾车在林荫中转了一圈,翦无聊地望着,加上晨间起得早,没多久他已经觉得困了。
驭甲慢慢着驾着车,回头想同翦说些什么,却发现翦已经趴在车上睡着了。
驭甲只得把车停下,从车上拉起一张毛毡给他盖起。
“驭甲!”这时,一个声音忽又传来。他望去,见是自己的老友庖丙。
庖丙一面笑一面向他走来,“我见今日秋觐,就知道你会来,你……”他话才说一半,驭甲连忙招手示意他噤声,将他拉到一旁。
庖丙讶然,这才发现车上的翦。
听驭甲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庖丙又笑起来。
“圉人说的确实,那些珍兽不在王宫。”庖丙道,说着,压低声音冲驭甲笑,“不过我那里有壶酒,如何?你我许久不见,饮两杯?”
“饮酒?”驭甲道,“不好吧?我听说天子不许饮酒。”
“那是天子吓唬那些个贵族呢,怕甚。”庖丙不以为然。
“可……”驭甲不放心地看向车上的翦。
“无妨。”庖丙了然一笑,指指树丛那边露出的半边草庐,“看见不曾,你都来到我舍前了,你们公子在此安睡也能照应得到,误不了事。”
驭甲这才放下心来,随庖丙兴致盎然地朝草庐走去。
翦其实并未睡得太沉,马车的硬板硌得他不太舒服。驭甲和庖丙窸窸窣窣地离开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深秋时节,树木的叶子都已变作金黄。微风中,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翦的眼皮上,只觉一晃一晃的耀眼。
他坐起来,四下里瞥了瞥。
四周静得很,鸟鸣清脆,翦能听到隔着树林那边传来笑闹声。望去,树影掩映,远处奔过几个孩童的身影。
他注视着那边,一动不动。
该做什么好呢?他全无主意。
翦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是常态。在楚国,他常常就在一边看着兄弟姊妹们玩耍,没有人邀请他,他也从不想加入。
那些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好些人。翦呆坐一会,挪了挪,慢慢爬下车去。
树林中有一片空地,秋草厚实柔软,几个小童正在追逐着踢一个圆圆的东西。
翦盯着那东西,它在地上滚动,似乎是皮革制成,被踢一脚会弹起来。
“玖!踢过来踢过来!”一名与翦差不多大的男童兴奋地喊道。正踢着那圆物的女童穿着绿衣白裳,听得这话,将脚用力踢开。
空地上响起一阵叫好声。
翦望见阳光下,圆物飞离,女童的裙裾扬起斑斓的颜色,十分好看。
他有些出神。
“……这玩的是叫什么?球?”一个轻笑的声音传入耳中。翦抬头,只见左边隔着一丛小树,两名寺人背对着他,正在闲聊。
“方才寺人衿似乎是这么说的。”
“真有趣。”
“公女玖穿得也好看,软罗做的白裳呢。上面那些一片一片的点缀是杞姒夫人亲手缝上去的,哦,我听说她想仿南方一种鸟,叫‘孔雀’。”
“……什么雀?”
“孔雀。未听说过吧?我也未听说过……对了,我等光在着说,怎不见虎臣舆和杞姒夫人?”
“你忘了今日秋觐?他们都要去见天子。”
“哦……话说回来,杞姒夫人每次到王宫,虎臣舆都陪着呢。”
“可不是。上回杞姒夫人去见王后,虎臣舆无事,就在宫外等候。杞姒夫人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可虎臣舆一丝愠色也无,两人还有说有笑。”
“真好呢!”
“是呢……”
翦听到那两人同时长长地感叹。
“天子也甚欢喜公女玖,今日公女玖生辰,就是天子召她来王宫的。”过了会,一人又道,“可惜今日秋觐,天子王后都不能来。”
“我见太子也赠了礼物,似乎是只小貔貅?”
“呵呵,公女玖方才还硬说那不是貔貅,说那叫熊猫……咦?貔貅呢,方才还在此处。”
那两人左右看,翦怕她们发现自己偷听,连忙走开。
翦回到车旁,心里却惦记着那个圆圆的叫“球”的东西,有些心神不定。
要是自己也有就好了……他想起自己住的那处宫室前面也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如果有那个东西,不用别人陪也能玩得很好吧……
正思索着,忽然,有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翦转头,半长外草丛里,一个半黑半白毛茸茸的东西赫然出现。
他吓了一跳,瞪起眼睛,好一会才看明白。
那是一只小貔貅,黑眼圈黑耳朵黑四肢,其余毛皮却是雪白的。楚国近年向南扩张,虎方曾向楚子进贡过一对貔貅,翦是看过的。
不过是只幼貔貅,而且看着憨憨的,翦胆大起来。
他上前去,撸撸貔貅毛茸茸的脑袋。
貔貅的眼睛藏在黑乎乎的眼圈里,看着无辜,却极是有神。它将胖乎乎的黑爪子抬了抬,却没挠到翦的手。
“你也独自来玩?你父母呢?”翦自顾地低声道。
貔貅被他逗弄,又伸出爪子,仍然抓不着。
“哦,你被送人了,你也没有母亲了。”翦想起方才那两名寺人的谈话,撇撇嘴。
他正要收回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忽而响起:“阿团!”
翦转头,一团嫩绿的身影从树林立跑出来。
下一瞬,他的视线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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