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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缚鸡给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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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壬申年十一月初三,蒙阴大集。

    一大早,小土匪四儿就被五花大绑地吊在了东门阁子上了。东围门是外城三座城门中最气派的一座。城门两侧是临河而建的青石围墙,高耸厚实,城门洞宽阔而深邃,门洞外是过河的木板桥,下桥就是小东关的河滩,是蒙阴城集场子。城门洞上有层阁子,拱顶翘檐,十分威严,把土匪吊在这里示众,确实是个极佳的位置。

    十月二十九日,县府总务科已根据张尊孟的安排分派人手向全县各区、乡镇政府发了十一月初三上午在县城举行政府会议的通知。小土匪四儿就是张尊孟给各区、乡、镇长诸多诸侯们看的一个物件。

    东西城门洞里,在穿门的寒风中,十几个蚕削官地的四关地痞已被反缚着双手挂在挡门的拒马上“风凉”了两天了,鼻涕眼泪从下巴颏一直垂到脚背上,受大罪了。在监狱里存放的小土匪狗剩子的尸体被拖到了东城外河滩上任野狗撕夺。不大会儿,狗剩子的头被狗啃去了半边,肚肠拖出几十步远,群狗为之争斗。惨相令一些胆大的围观者也慌慌离去不忍再看。

    不得不从城门出入的人,没一个敢出大气的,像逃一样穿出城门才吁出一口气。这个小县长,手太黑了!

    张尊孟狞笑了。只有恐惧,只有制造并不停地制造恐惧,才能维护住维护好统治啊。哪个当政,也得如此啊。

    张尊孟安排边四把这件事儿办好:即要吊得凄惨、醒目,又不要伤了这个小土匪,兴许还有点儿别的用处。

    东门阁子上,边四将四儿的双臂拧到背后五花大绑起来,再将四儿那条伤腿腿角用绳扎紧,想了想,又给他套上一条皮叉裤,免得灌了风,扩大了要好的伤势。边四在四儿臀上托了一个绳托,告诉四儿,吊伤不了他,阁子下有两块用于城墙排水的青石水溜子外翘,正好踏脚,这样吊下去就像坐在兜子里,受不了罪。四儿很配合连连点头称谢,又有些害怕,叔叔爷爷的紧叫。边四笑了:“小子,这知道害怕了?为啥还要干土匪?放心吧,县长说了,这不要你的小命哩!”又叫四儿张开嘴,塞进一根专用的“嘴勒”。这个“嘴勒”是边四捕快世家祖传的物件,铜制,像只放大的青果,内里有簧,塞进嘴里卡在齿上,压住舌头,既不能让人出声又无法嚼舌自杀,一种极精巧的防范器具。立时,四儿嘴不能言。他突然想到若把李小全逃到古墓藏身的可能交待出来,也许就不用被吊在这受罪了吧?一时嘴里呜哩呜噜又说不出话来,急得拼命挣扎,摇头晃脑,泪流满面。边四会错了意,嘿嘿一笑,说道:“小子,一看你的长相,我就知道你没种;没胆气反抗,像你这种长相的,都是这类人,我见得多了。不过,凡事小心无大错。你先挨活着吧,过一两个时辰,我就把你吊上来!”又伸出袖子给四儿擦净泪水,说道:“溜河风大,你不怕皴了脸?”

    边四班长对县长交付的事很负责任。几日之内,边四班长已成了县长张尊孟信任器重的当地人。张尊孟见他老成持重,人还实在,又有一套捕贼缉盗的家传绝技,认为这也是一门的专业、一行的专家。章老人的荐举还是有眼光的。欲治理好一个地域,各行的专家都是有用的。张尊孟算好再过些日子在警备队内抽建一支侦缉队,边四可算是侦缉队队长的一个合适人选了。

    这天早上起来,李小全数数草棍,唉呀,今每儿已十一月初三了,又是蒙阴城大集日了。李小全打开绷带,摸摸伤口已经结痂了,他想扔掉绷带不用了,想想不行,还是换上新药包了起来。这当口,自己不管节自已,没人管节。他在古墓中活动了一下拳脚,觉得跳跳蹦蹦,伤口没有多大的感觉了,身上也没什么不适,腿脚也有力了,不由得赞美起自己的身板来了:不孬!淌了这么多血,吃的这么苦,没着凉没发烧,没点儿毛病,管!可以走了呀!走?走!这煎饼吃得也差不离了,再待,也待不住了。晚上走白天走?李小全想想,还是应该晚上走的。突然间,他惦记起四儿两个小土匪来,要是他们跑出城来,早到这来会齐了;要是回到山上,山上来接应的人也应该来了。看来,这俩伙计糟了!凶多吉少……不行!死活我得知道个准信,还是得进趟城打听一下!想到进城,李小全又犹豫了,晚上进不去,进去也没用。白天?就白天!风险是大,但相对而言,还是有一定的把握的。城里又没哪个认得自己,自己又换了衣装,况且城里防务又是松松垮垮的灯下黑,官家八辈子也想不到自己这几天没跑而且还在城周,进城,他们更想不到的。走,进城!为了伙计,冒险也得冒!为人,不讲义气不行!若不,回山怎么向四儿两个小土匪的长辈交待?弟兄们又会怎么看我呢?豁上了,只要不被那个梦莲碰上,就没事。碰上也没事吧?要有事,那天,她不就卖了自己?李小全又痴了起来。碰上?碰上不是更好吗……思前想后,李小全一跺脚,胆气壮了起来,把枪顶上火,把几个煎饼卷在包袱里勒在腰上,把鞋带系紧结束停当,披了一件棉袍,其他东西不要了,水嘟噜?拿两个背上,就装做进城赶集打酒?对,妙法哩!

    李小全听听外面没有声响,打开墓门钻了出来,看看四周,没有人影,便伪装好墓门,离开坟场。他走出几步,回头望望,古墓依旧,荒草离离,土丘一堆,没什么破绽。突然间,李小全对这住了五天的古墓有些留恋起来,这真是自己的救命埝儿哩!那画像,真美!

    民国二十一年春,蒙阴县境域调整为八个区,按数字排列。一区城关,二区官庄,三区江淮,四区大庄,五区旧寨,六区坦埠,七区大张庄,八区鲁村。

    初三这天,全县所有区长、乡长、镇长如期到会,路远的,早在初二的下晚就赶到了县城。这可是多年没有的景象了,各位区、乡、镇长很买小县长的账,一破几十年的天荒,到得齐,到得准时,八区九镇二十四乡的头头全部到齐。县党部三个执委类际栋、公天衣、石信德来到县府,也要求参加这次会议,却被张尊孟不客气地拒绝了:“我开的是县府的行政会议。与贵党没有关系吧?”张尊孟极赞同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观点:政权就是政权,政党就是政党。别掺和。“党权高于一切”,还要什么政府?其实这是韩复榘怕蒋介石统了、分了、夺了他的权力而找的借口。他与蒋介石矛盾已久。1935年,韩复榘终于强行封闭各县党部、分部,取消了国民党在山东的各个分支县、区党部。

    县府在县衙之内打扫出了后衙一溜房子,在屋头盘上锅灶,提供到会的区、乡、镇长们集中食宿,而其随从一概撵出不管。各区、乡、镇长既感新鲜又有几分心虚,也很知趣,忙打发前呼后拥而来的随从在城周包了旅店住了下来,听信。

    会议在县府大堂举行。县府各科长全部参加,县警备大队副大队长黄咏周和公安局长古占鳌也列席此会,鲁南民团军三营营长石增福推说他去山南谢菽仙谢指挥处公干,派了营直属排王立庆排长来到会。几十个人挤满了大堂。警备队员军容整齐,刺刀雪亮,在大堂外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又增添了区乡长们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这外来的小县长拉出这副架势,又将如何对待我们呢?

    张尊孟面容严肃,绷着面皮,交待了两天会议的议程后,首先宣读了国民政府二十一年的征赋令:接续二十年民国政府明令规定,将应收的田赋银两和各种附捐一律折成银元,统一征收。今年要在二十年的八元五角的基础上,提为每两银折银元九元六角。而且,县府要重新丈量土地,按核实的实有大粮田亩数,统一征收。地亩不得虚隐!欠交要立即割清!今年的要立即征收!

    他说罢,静观下面的反映。

    各区、乡、镇长被上涨的赋捐惊呆了。顿时会场上议论纷纷。

    “又加了码啦?”

    “这是一亩地收成的四成啊!赶上张宗昌那时候啦!”

    “这么高!再按实量的数收,这还叫人活吗?”

    “没法收!收不上来!干不了了……”

    张尊孟面容狰狞,一拍桌子,吼道:“完不成者,按违抗国民政府法令和韩主席的军令论处!不增加田赋,难道要韩总司令的几万保境安民、消灭土匪、军阀的军人卡起脖子来吗?难道不筹粮饷加强国防,等着日本人占了全中国吗?完粮纳税,天经地义!老账未清,新账又赖吗?啊?干不了了?谁不想干,站出来!我满足你!”

    会场上一下变得鸦雀无声。各区、乡、镇长垂下头,不再出声,闷起来了。

    稍顷,七区区长吕悦松看着四周,站起来谦恭地对张尊孟请示:“张县长,我说说咱县这田赋的沿革变化,供你参考一下,可以吗?”

    吕悦松原先在县府干过多年的财税科长,后来回乡当了区长。

    张尊孟正后悔自己冲口一吼,压制了各路土顽,同时也无法使会议再进行下去,暗责自己毛躁、莽撞,怎么定好的主张,到场又沉不住气了呢?正想找法扭转会场的气氛,见有人发言,正中下怀,便点头首肯。

    赋税科秦元国科长俯身向他介绍这就是吕悦松。张尊孟想,这个吕悦松就是欠交去年部分赋税的两个区之一的七区区长,也就是公玉东的女儿梦莲未来的老公公了?他和八区鲁村只按老定额上交了赋捐,而欠着二十年新改制的部分近八千元未交。

    张尊孟点点头,心想,你讲也好。且听你如何讲圆欠交、不交的道理。

    吕悦松是个身材颀长而肤色白皙的中年汉子。他理一下嗓子,从随携的皮包中摸出一册账本,不慌不忙,不疾不徐,讲了起来。

    “民国初年,蒙阴县的田赋征收,仍沿用清末的银额征解。此时全县登记的实有大粮田为2339顷14亩8分9厘,田赋上解省为正交,每亩正交银为4分5厘4毫5丝,全县正交银io158两2钱5分6厘。按地均数收齐,实收为10631两4钱3分1厘,有473两多一点的‘羡余’,留作县用。到了民国三年,改征银为银元,解库银每两折征银元两元,全县折征银元2o316元5角;另外每两附加省款2角,共附加银元2o31元6角5分。每两银折银元2元2角。每亩地均征银元为9分5厘6,大约是一亩地收入的一成,如果两季田,约在半成左右。这便是咱蒙阴田赋的总基数了。这便是咱蒙阴县老百姓应该给国家上交的总底数了!之后每年均有附捐递加,民国四年每两银加捐濮阳河工银2角2分,随征地方公益捐2角2分,总折每两银为银元2元6角4分。民国六年,河北乐亭李垣任县知事,免了一年田赋。八年,奉天张尔文县长到任,请求省府免了蒙阴全县田赋。十年依旧制。总的看,前十三年虽有增加,但没突破每两银折银元4元之数,比民初大约增收了近一倍。张宗昌督鲁之后,十四年加征年事善后特捐2元2角,随征建筑营房军费4元4角,串票4o文,共计每两银折银元8元8角4分!每亩地赋税平均为银元4角3分了!长了四倍半。十五年全年每两银共计拆银元1o元!十六年高达每两银折银元11元3角6分!每亩地均5角4分了!赖县知事金乡周文炳之力,对省政府加派的两万元军事附捐,力陈民团,请准免除,又上疏请来3万元巨款普赈饥民,又以地税附捐繁多,民不堪命,饬减去了五分之二,小民才堪承受了下来,为此,邑民称颂,为之所建遗爱碑亭于城西道上。十七年每两银折征银元9元9角8分。不用多说,这都是张宗昌横征暴敛的杰作。同年春,国民政府二军团第26军64师师长文鸿恩北代路过蒙阴,目睹蒙阴灾情严重,免了该年的田赋,并争取上海义赈会银币五万元用于咱县赈灾,咱蒙阴百姓才喘了一口气!十八年经县上文,孙良诚主席又免了该年全部田赋。十九年,十五路军政治处长陕西洛川屈伸来县当县长,又争取免了全年田赋。蒙阴赖几位贵人慈悯,连免了三年田赋,始得苟延残喘,民赖之以活命,民国二十年,国民政府明令规定,应征田赋银两和各种附捐一律折成银元,统一征收为8元5角,每亩地均赋捐为4角1分,已是民初的四倍有余。今年

    要是加征为9元6角的话,每亩地均赋捐就是4角6分了!

    吕悦松讲完看定张尊孟,连打三拱,不发一言,坐回到了位上。

    太阳三竿多高了,又是一个晴日。山道上,又有三三两两进城赶集的行人。李小全垂着头,前后背着水嘟噜,悄悄融进路上的人流里了。从古墓钻出,进路之前,李小全故意让人瞧见他是从路边草丛里掩着裤子上的路,让人错觉他是行人尿急,去旁边方便后又上路来的。李小全很是仔细,可他这番仔细多余了,一路上也没哪个注意他,而且没用进城,就清楚了四儿两个小土匪的下落。

    章信斋家在东关桥头东侧集场边上开了一家换酒的货栈,方便回乡来换酒的人家,也为了拉生意。一般赶集的乡下人,就近在这把酒换了。他这是一种商业手段。城中同行就暗中抱怨他这么干把主顾都给截下了,又无法明着反对和指责,也没他这么大力量在这起屋建栈,就每集推出酒来支上摊子在河这边抢些生意。这边赶集来的人多,一些小食摊瞅准了这个机会,便在此做些小吃生意以赚些赶早进城上集没吃早饭的庄户主的小钱。

    李小全多了个心眼,先在这边停下,然后四周仔细看了看,见无异常,便摸出零钱,到熟肴肉摊上约了一只卤猪肝,又到锅饼摊上要了一个锅饼个子,割开,留出一页,其余的装进包袱,走到一家丸子锅摊上,掏出一个铜子,数了十只丸子,浇上碗热汤,窝下头来蹲在小桌上泡饼喝汤,耳朵却支了起来,听周围人的话语。巧了,身边几个喝汤的乡下人正向开丸子锅的老掌柜的打听上集城里闹土匪的事。

    老掌柜边向丸子碗里数放丸子、撒作料,边搭话,一开口唾沫星子四溅:“你们乡里人就是能一传十、十传百的虚火(夸大夸张之意)!哪有那么多的土匪?还成百上千哩!就仨!二十八大集没来吧?还是呀!我是亲眼见!打死一个,跑了一个,抓了一个!喏,那被抓的小土匪,不正吊在东城门上示众吗?死的那个喂狗啦!小县长果然厉害,今每儿正在县上开各区各乡头头脑脑们的会哩,这可是多年没有的事了……”

    被吊在了城门上?坏了!谁?哪个死哪个活?李小全头蒙了一下,忙又沉住气,像喝药一样咬着牙把丸子汤喝完,把剩下的锅饼装进兜里,起身靠近酒栈,掩在人丛里,向东门望去。一望,不由得心凉胆战!只见一个人吊在外城东门阁子上,仔细看,正是四儿!那么同来的那个小兄弟狗剩子是死定了……李小全心中难过,光想哭,又不敢,忙装眯了眼揉干眼角。仰脸再看。东门下围了一大群人观看吊在城门上的四儿,嗡嗡嚷嚷,不知在讲说着什么。李小全想过去又不敢靠近,心中十分难受。正在这时,从桥头上走过来几个背着酒具换酒的乡下人,一边往酒栈走,一边感叹道:“……这新来的县长,奇!听站岗的我二表弟讲,他们把小土匪抓了,县长不叫杀,还给他治伤,白天吊起,晚上收回去。你说,他这是做啥哩?”同行中有个明白二大爷说道:“做啥哩?你没看那小土匪脚下跐在东门阀子的石溜子上?他会让他死?他让他吓唬土匪、吓唬乡下的财主哩!啧,不用犟!我说的,错不了。这些方方,我见得多了。”又有同伴问道:“哪,不怕叫土匪来人劫了去?”“想啥?你没看见城门楼上净伏的兵?老边四班长,都换了便衣了!……”

    李小全手袖在袖管里死死攥紧,才没使身子哆嗦起来,半天才挪动脚步,命令自己:装酒去!慌了,反倒出事!他努力沉住气,踅到另家酒摊上装了两嘟噜酒,扔下钱,未开腔,转身随着出集的人流退出了城区。那卖酒的挺高兴:货比三家,看来咱的酒比章家的酒好哩!下集还来。

    许多区、乡、镇长尚不明白吕悦松说这些陈年烂谷子的老事为何呢!跟这小县长叨叨这,干啥?想法不让他增加赋捐,不重新量地计数才是正办!捣捣这黄子

    ,有个**用?他懂吗?

    张尊孟大大惊奇了,蒙阴小县竟有这样的人物?这人,厉害!不发一议,只谈田赋沿革变化就把所有的意思都说明白了,贬的贬了,褒的褒了,对他的希望冀求也表达出来了,同时,又把他抛出去的征赋令软软地踢了回来,怎么办合适?你县长看着办吧!

    张尊孟今日召开的这次区乡镇长会议,起意就是要借用田赋一事为突破口,以震慑本县这些土顽的。不想开场伊始,吕悦松的一番关于蒙阴县民国以来的赋捐沿革变化,就碰给了他一个软钉子。

    张尊孟没恼,反而在心中大加赞赏:这人,头脑清楚,不简单!对自己来说,此人不失为在这个县任上的一个得力的助手和部下。这人,行!

    张尊孟凝视着吕悦松一言不发。会场上的气氛顿时又紧张了起来。许多人暗中惊呼:老吕要糟!他怎么敢惹这个丘八?

    许多区、乡、镇长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张尊孟的出身和背景,不然也不会一改旧态,买他这个小县长的账,准时按期来参加他召开的会议了。这个小县长大有来头。惹不得呀!

    张尊孟心思飞转。吕这个人是个有心人。他不是有意与他相悖,而是一种善意的提醒,硬干是不行的。而且,他已按老额交足了赋捐,欠交的是国民政府民国二十年上涨的部分,这里意思又颇为复杂了。如果他不隐匿自家及大户的田赋并加在小民的头上,而均摊均纳,他就是一个真心为乡亲服务、谋利的好官;但是没按民国政府的明令规定所限定的额度上交,又是一种明显的抗拒。这是不行的!张尊孟记起了韩复榘的一句名言:“主官绝不能给任何一个属下有分庭抗礼的可能。”这话正确!的确,今日之事不仅是对吕悦松一个人而言,而是要对付这大堂上的几十个土皇帝,而已要一鼓擒之!用哪种办法战之呢?玩硬的还是玩软的?这些人可还是要继续留着用的,而且,他们欠交去年的赋捐也有一定的缘由……张尊孟沉静不语,目光——一扫过这蒙阴境内公、王、赵、刘、宋、冯、唐、李、类、娄、石、孙诸姓大户的代表人物的各种复杂不一的面容,冷笑了。好嘛,咱们斗斗法吧,还是按原设计的主张办,刚才,毛躁了。

    望着脸色阴晴不定、嘴角冷嘲的县长张尊孟,许多与吕悦松交好的区、乡镇长不由得替他担起心来。韩复榘处置个人就和处置个小鸡子一样容易,这个小县长是他身边的人,不管是不是他的亲外甥,总是**毛上的虮子——根里的亲近人。他要收拾起老吕可怎么办?老吕可是没交齐去年的赋捐!要糟!自己是和老吕一起同小县长抗争呢?还是……亲戚里道的,抽了骨头连着筋,不一齐上,不好吧?上,又有什么好处呢?也有的人暗中侥幸:出头的椽子先烂,幸亏自己没开腔……

    张尊孟猛地立起身来。许多人心一紧,都估计小县长要发作、要对老吕暴跳如雷了!

    谁知,张尊孟对吕悦松深深鞠了一躬,态度诚恳地说道:“谢谢吕区长提醒了我!我是蒙阴县的县长嘛!”

    众人愕然。吕悦松非常激动,忙起身还礼,说道:“老父母英明!悦松……”

    张尊孟挥挥手请他坐下,环视左右,解释道:“吕区长一番话,使我不但明白了蒙阴赋捐的沿革变化,更重要的是明白了怎样做一个使蒙阴民众称颂的好县长,而不是让蒙阴民众唾骂的坏县长。做个好县长,首先,就得关顾民众的承受能力,不能使其不堪重负而无法生存。吕区长,我猜,这就是你要向我讲的意思。不会错吧?”

    吕悦松有些尴尬地笑了。张尊孟也笑了,说道:“而且,我是蒙阴县的一县之长,是应该站在本县的位置上为民众谋利益的。何况,我雄心勃勃,一心想做个让蒙阴民众称颂的好县长呢。吕区长,再次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会场上的气氛马上轻松了起来,许多人会心地笑了,也有一些区、乡、镇长浑浑噩噩,不明白张尊孟和吕悦松打的什么哑谜,更不明白一些同行赔着笑什么,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不明白只是巴结县长瞎捧臭脚以笑来掩饰心里的不明白呢?这样啊,咱也赔着笑吧。

    于是,会场上便响起了一片真的假的笑声。

    张尊孟坐回座位上,啧啧嘴,一摊手,说道:“不过,这征收赋捐的事还是要向诸位讲明白:九元六角的赋捐是国民政府的明文规定,是俗话讲的皇粮国税,抗拒不交,不是开玩笑,是真要绳之以法,甚至要杀头的!为此韩主席已在鲁西开了几个县长的杀戒了。”

    笑声立止。

    张尊孟放缓声调,说道:“这条法则,对诸位是这样,对我这个县长,也是这样。总之,皇粮国税一定要如数征收。没商量的事。因为它不是我这个县长职权范围之内的事了。没法。我也怕死。我也怕被灭门。”张尊孟环视一下会场,暗笑了。他的话峰一转:“但是,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比如:就按原额四等大粮田2339顷的老数征收,不再重新丈量土地。这个,诸位都心知肚明,现在的实有田亩要超这个数一两倍吧?好!今日就定下来,就按老数交!不动了。我这个县长是不怕治下民众多有个三升两合的!民以食为天嘛!全县饱则县长饱嘛!是不是?”

    会场上诸多区、乡、镇长马上还回阳来。这次,是真都听明白了,是真心地嘻嘻笑了起来。他们不反对征收赋税。如果年年免除赋捐,他们又上哪去谋取这么现成的好处呢?他们只是反对重新丈量土地,按实数征收,那样,他们就没油水捞了。他们的地最多,藏匿也最多。现在不再重新丈量土地了,还按老数收,又何乐而不为呢?吕悦松首先站起,鼓了掌。大堂内一片掌声。

    张尊孟摆摆手,又说道:“但是,有一点还是要向诸位讲明白:那就是,”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寒若冰霜,“各区、乡、镇包交的赋税一定要公正、公平、公开!不能将自己的赋捐隐匿并将自己应交的部分摊到小户头上!国民政府是对国民负责的,要压抑豪强,保护小民,不能任人鱼肉、横行乡里。过去我没来,可以既往不咎;现在我来了,如发现哪里再有这类事发生,我是绝不会客气的!一旦发现,或者有人告发并核实了,到那时,莫怪我张某人心硬面黑,不讲情面!”

    这么干啊?没戏了!众多区、乡、镇长的心又吊了起来。也有人想,你有关门计,我有跳墙法,总是会有办法对付的。眼下不惹你,你说啥是啥,回到地方,你管得着我吗?地方上的事,还不照样随我?

    张尊孟很诚恳地望望众人,说道:“诸位大多是名门望族、殷实人家,试想一下为富不仁,与小民争利这样的人家,有几个能世世长久的?财帛一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必刻刻追求。说句俗话: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叫门心不惊。还是心安一些的好。一乡一土都是亲戚里道的,不管大户、小户,困难年景,互相关照一下吧。这个,不需我这个外乡人多言了吧?”

    又是吕悦松带头鼓掌打破了会场的沉闷。吕悦松及几个区、乡、镇长眼圈都有些潮润了。这小县长说得在理!而大多数区、乡、镇长不得不跟着作欢呼状。

    张尊孟想了一下,说道:“减轻分解赋捐其他的办法还有很多。比如,县府可以向省府打报告请恤蠲免,不过今年在全省来说算个丰年,一般是不好要求的。但可以要求留下全年或部分赋税用于县里的建设。这个是可以争取的。又比如,各区乡镇,也可从今年起,引进良种,改善耕作方法,提高产量,这个,县建设科已着手准备了。并准备向省要求作为引进美国棉种的合作区。一斤种价抵百斤粮,而且是美方支付试验费用。这是很划算的事儿!这也是间接降低赋捐的一个途径。看问题要多个角度,不要仅看赋捐上涨了这一面,诸位是否考虑一下在各位的辖区内搞些商业,多开些酒坊、油坊,再在山里的山货、大茧上做做文章补贴一下田赋和附捐呢?历来咱县不有‘赶不尽的蒙山牛、蒙山羊’之说吗?这一点,大家要向六区区长公巍东老先生学一学,他的德昌维丝厂每年收茧十万斤,带动了半个县的养蚕业,仅民国十八年的纯利就是四万元大洋,赶上全年赋捐老定额的两倍了嘛!大户!真正的大户啊!”张尊孟望望大堂一隅,不觉揶揄地笑了。

    众人齐回首向坐在大堂一角人后的公巍东望去。

    几天来,公巍东早已被张尊孟整治得晕头晕脑了,闻言,咧嘴嚅嚅,说笑还似哭,十分尴尬。张尊孟让他姨表侄王科长去请他,王科长自然会告诉他今年抗不得税的厉害。而提前把他请来,张尊孟有自己的谋算。公巍东一进县衙,张尊孟就不让他出门了,亲自招待他,好酒好菜猛招呼。因为公巍东有大烟瘾,两天不让他抽一口,还不是让他怎样就怎样吗?

    吕悦松是个相当精明的人,一见公巍东那不死不活待在一角的样子,早已明白张尊孟在他身上下了暗药了,很知趣,看了鲁村八区王区长一眼,二人做个眼色,一块地站起来,各掏出一张银票,走到张尊孟的面前,说道:“张县长,这是咱县东盛钱庄的银票,即取即兑,是去年七区和八区欠交上涨的那部分赋捐,根据县财税科的约定,今天我和王区长带来了。老父母,您英明,我们去年没向民众田户征收这上涨的部分,用心请你谅解。怕耽误事,今天我们先垫上。今年的,该怎么交,怎么交就是了。没法的事。皇粮国税嘛,咱们不能让县长为难嘛!”张尊孟笑容满面,带头鼓起掌来,他心中明白,吕悦松及各区区长是有备而来,而且是几手的准备,但是这一回合,是他张尊孟张县长获得了全胜。张尊孟心花怒放:嘻,不就是变了下出手的角度和位置吗?自古以来,民和官斗,下属和上司斗,有几个赢家?干腿子还能扭过大腿吗?变变法儿,给你们个面子而且。但既定目标是一定要实现的,这个没商量!

    其他几个区长也纷纷上来,将欠交县赋税的余额交给了秦科长。秦科长一招手,早已准备好了的六柜的柜书、帮柜立即进来给各区办了完赋的手续。秦科长喜得脸上开了花,打心里佩服老同事张尊孟真是个治理地方的奇才、怪才。看不出这个小家伙肚子里还这么有水哩!好家伙,管!

    张尊孟看看表,说道:“不觉天已近午,中午,不清酒,吃罢饭,咱们再接着商量剿匪的事。晚上,我请诸位,一醉方休,看大戏!”

    正要散会,边四在门口大喊报告。张尊孟让他进来,边四报告被俘的小土匪已有悔过之心,已示众半日,下午应如何处置?张尊孟说道:“弃恶从善,善莫大焉!本县人嘛,网开一面,再给他换一次药,放他回家。但要告诫其家人严加管束,再有劣迹,立即逮捕,并要全家连坐,一起灭了!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莫谓宽大无边!”

    张尊孟杀气腾腾,接着又说道:“另外,在东门里、西门里示众的那几个侵占官田的土顽,他们的罚款交齐了吗?好,示众三天了,也够他们品一下滋味的了。一并放了吧。告诉他们,再为不良,谋夺官产,我下他们的大狱!这事你去办。你让他们具结。”边四答道:“我已告诉他们了,这是县长宽大,给他们留了面子,只在内城示众,要不就吊到东门阀子或拴到东集场上去了。那样看他们及他们的儿孙今后还怎么做人!”

    区、乡、镇长心中震惊:这小县长的脸,二八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手也真够辣的!真是灭门的知县哩!厉害!今后跟他干事,可得小心了!

    吕悦松走到张尊孟面前,由衷地对张尊孟说道:“老父母,对您,我是真服了!”众多区、乡、镇长也拥上前来,纷纷说道:

    “我们看到光明啦!我们看到希望啦!”

    “唉,蒙阴有福,能让张县长来做父母官!”

    “哪里,蒙阴没福,不能使张县长早几年就来咱县!”

    “张县长少年英豪啊!”

    “……”

    六区区长公巍东用袍袖擦擦眼泪鼻涕,打着哈欠,颤巍巍地走到张尊孟跟前,张尊孟却不理他。公巍东哭唧唧地哀告道:“张县长张县长,六区欠的赋捐两天之内我一定交上!今年,我也一块垫上……”

    张尊孟笑笑,说道:“不急!不急!”

    公巍东又被搞糊涂了,前天还派人风风火火地把自己“请”到了县城,今每儿各区全交齐了,怎么对自己欠交的赋捐又不急了呢?他又要生什么治人的方方?不急,再忍上半天,我可要死了!

    李小全来到郊外,岔上一条去北的山路,趁近处无人,折进一座小山梁的洼塌里,失声痛哭!俺娘哎,狗剩子是死就了!死了,你还让他喂狗?太黑了哇!四儿是没法救了!唉,四儿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天哪,怎么这么倒霉,这趟下山碰上了这么一个县长?王八犊子,你也太毒了哇!你给他个痛快不就完了?你吊他在城头上折腾啥呀?我日你个小姐!我日你个……

    李小全把张尊孟的老少几辈骂了个遍,想想,也无益,骂又有什么用呢?他恨透了张尊孟,这个家伙长的什么样呢?听说岁数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他哪来的这些毒法损招呢?他要做啥?逮住你,我非开你的膛,吃你的心不可!

    李小全发了半天狠,头木木的难受,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起来。李小全见天已过午,打开包袱,就着猪肝喝了点儿酒,吃了块锅饼,胆气又壮了起来,进城,杀了这个姓张的去!但脚步却不听指挥,一动步,竟向北山方向走去。李小全叹口气,自语道:“算了算了!没法没法!”

    下山,进城;路引,住店,被围,受伤,逃命;狗剩子喂了狗,四儿被吊……唉,日他祖宗!我是被姓张的这个私孩子瘆住了。李小全不寒而栗,他是真被张尊孟给镇住了。救四儿的心,他都没敢起过,起,又有什么用?白再搭上一条命而且!四儿哟,兄弟,没法救你了!没法呀!……你,赶紧自己想法死了算了,别活着受罪了啊!我给你报仇!报仇?怎么报?看来,找姓张的报复,是没影儿的事了!连这个王八**的长的啥样,都没门儿见到了!

    李小全感到十分悲哀。没想到杀人越货近十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竟一下被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小县长给拘住了。看来,散开绺子插枪逃命的路是走不通了,散了绺子,怕是连这个县境都难走得出去!

    突然一个念头跃上心头:如果四儿早半天卖了他,他窝在古墓里,还不是如同堵窝熏獾一般被捉了去吊在城门阁子上?唉呀唉呀,玄哪玄哪!李小全后怕极了!傻****的,竟大谱地无防地待在墓里五天!头上悬着刀哩都没觉出来!捡了一条命哩!吓死人了呀……

    李小全感到,那小县长已狞笑着向他及绺子撒开一道无形的大网。逃命,难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冷汗下来了,忙警惕地四下看看,再贴地

    听听,趁着夜色顺着荒山慌慌向北摸去。

    李小全思思想想,哭一阵,骂一阵,骂过张尊孟的七宗八代,心里又有些快活,**你猴的,反正你家的女人都被我日遍翻吃了!再想想,偷着骂他,他又听不见,还不等于骂自己?琢磨一下,觉得真是悲哀!这叫什么事呢?日个奶奶的!

    骂够张尊孟,李小全又骂起了义父李殿全:“老私孩子,只顾自己在山上快活,却不知小爷我遭了这番大罪!这么多天,为啥不派人来寻我呢?难道存心看着我死吗?”咦,我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不,他为什么不派人来接应我?回去跟他没完!李小全狠狠地把一块小石头从路上踢下了山崖。黑暗中,马上响起被惊动了的小动物的惊跑声。李小全头发一乍,马上握住小枪狠狠地骂道:“日你娘,闹腾,我活吃了你!”

    李小全骂了这个骂那个,骂够,又想起了在城里遇上的那个被人唤做“梦莲”的俊闺女。李小全从怀里摸出那方捂得温热的汗巾,贴在脸上,摸索一会,突然大悟:“哎哟,这妮子救我一命,是我的恩人哩!绺子规矩:有恩必报,我得报她的恩哩!”可怎么报呢?又到哪找她呢?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呀……李小全恍惚起来,不禁又喃喃骂道:“张尊孟,我日你姐!没有你,不就成事儿了?”

    李小全骂骂咧咧,思思念念,昼伏夜行,向北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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