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家人的相貌,裘大郎和裘三郎肖母,浓眉大眼,而其他人则都随了裘老将军,都是典型的狭长凤目,譬如裘太后,譬如裘家的两个庶出女儿,自然,还有裘家庶出的二郎。
裘二郎的面容,很是像裘老将军年轻时的样子,修眉凤目,直鼻权腮,只是一双刻薄双唇,嘴角有深深的纹路,显见的是常常紧抿双唇造成的。
裘二郎的名字是岷。那是因为生他的时候,裘飞老将军恰好在甘肃岷山附近打仗,后方传来消息,二郎出生,裘飞老将军随手一指:“就以此山为我儿命名!”
这一直是裘二郎最耿耿于怀的事情。
凭什么大郎和三郎的名字就要请了术士左算右算,自己的名字就这样随手一指就定下来了么?还有自己的母亲……
裘岷的生母,也就是裘飞老将军自幼随身服侍的侍女,后来收了房的,裘府的大姨娘,在裘岷三岁的时候,就在他的眼前,“失足”滑下了山崖,一命归西。
所以裘岷一直很“平庸”。
裘家大小姐裘岚入宫后,一家子借了老爷子和大小姐的威势,鸡犬升天,所以裘岷再“平庸”,也累官升了河南府尹。
但跟裘家大郎的兰州刺史、裘家三郎的礼部侍郎比起来,河南府尹,实在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
裘岷其实是不甘心的。
他心里暗暗藏着一个隐秘。
他前半辈子一直都在等着裘老将军的死。
只要裘飞一死,裘家大房和三房的争持就没有人能压得住。而裘老夫人一直都是偏帮裘大的——不然,兰州刺史那样的官职,不就是直接到军中去接手老将军的军中威望势力去的么?裘三那么好的功夫韬略,如何这三十多年了,都不肯让他去历练?
到时候,自己只要把这个隐秘放出去,引起李唐对裘家老夫人和裘大的厌恨,到时候,裘三吃他们的瓜落使不上劲儿,自己就是板上钉钉的裘家权势接收者!
可是,等裘老将军真的过世时,明宗却玩了一手漂亮的换将!
他将裘大和裘三的位置一换,一则满足了裘大的虚荣心,二则给了裘三广阔的施展空间,三则给了裘家一个完满的交代——老夫人非常非常满意。
可自己呢?!
自己被远远地发配一样地扔到了剑南!
又要用自己裘家人天生的善战,又不肯给自己更高的军中权势,又不让自己在京跟人交结!
这个时候,就算自己再把那个隐秘放出去,裘三远在陇右,只怕也是不会被波及的。英国公的位置就算轮到了自己,只怕自己也坐不稳——等裘三反应过来,自己的性命保不保得住,都会成为问题!
裘岷在剑南,天高皇帝远,根本不怕有什么人发现自己的异常。心情郁结之下,****借酒浇愁。
但忽然有一日,有人登门拜访,十分明白地告诉他:“换将的主意,是邹氏给皇帝出的。而且,邹氏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复位为后。裘昭仪与之针锋相对,一看就是想争后位。”
裘岷一生的心机都放在琢磨朝局上,闻言便发现这个局面对自己来说,竟然有三分生机,便与来人细细谈论起来。邹家的人员,形势,裘峙的刚愎,裘钏的执念,裘太后的无奈,明宗的“昏庸”,邹皇后的“霸道”……
谈讲到了十分投契的时候,来人忽然不经意一样说了一句:“其实,敝上邀了英国公也细细地聊过,谁知道英国公,十分得,呵呵,不识抬举……”
裘岷心神巨震,连忙打住了话题。
来人却不再逼迫,只是在剑南游山玩水。
裘岷整整纠结了一个月,终于咬着牙下定决心,把那人又请了回来,当场直言拍板:“既然如此,我愿效犬马之劳。”
来人笑意深深:“识时务者为俊杰。裘大郎也太固执了。固执的人,往往都很容易——死掉……”
裘岷再次被震惊。
但这一次,只一瞬,他便反应了过来,笑容扭曲,面目狰狞:“巧得很,我也这样想!”
……
……
裘铮知道自己的父亲被人邀请过去“闲聊”的事情。
因为裘峙回府时,少有的不曾大发雷霆大吼大叫,却阴沉着脸将书房里乒乒乓乓砸了个干净。
裘铮是祖父亲手带出来的,除了行军打仗,揣摩人心也是把好手。见父亲这样异常,就知道这事情若不是与皇室有关,就是跟两个叔叔有关,急忙令人隔绝了内外宅的交通,自己亲自去寻父亲。
裘峙那时候正在一片狼藉中,席地箕坐,拎着小酒坛子,大口大口地灌酒。
裘铮急忙上前把酒坛子抢下来,瞪他:“阿爷,祖父临终怎么说的?让你戒酒!”
裘峙抬头看着他,嘿嘿一笑,父亲的慈爱不多见地浮现:“小狼崽子!我是你阿爷,你却只听你祖父的话!”说着,招手叫他坐下,伸手揽了儿子的肩膀,粗声问道:“你媳妇什么时候给我生孙子?都连着俩丫头片子了!”
裘铮一窘,立时反应过来自家父亲是在转移视线,脸一板:“孙子有您的身子要紧么?您说实话,到底今儿是谁叫您出去的?!”
裘峙的脸上忽然一片茫然,半天,方苦笑道:“我原想着,他可怜,该多疼疼他。谁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吃里扒外的狠心毒蛇!”
裘铮有些莫名,却听出了父亲心头浓浓的悲凉,皱紧了眉头,低声问:“阿爷,是不是在说二叔?”
裘峙失神地摇摇头,却忽然一愣,努力地思索起来。
裘铮一听不是自家叔叔,那就不必担心是裘家自己兄弟阋墙,心里一松,口中就不轻不重地嘀咕起来:“那您还有谁可疼的?终不成是表兄表弟们气着您了吧?他们现在一个个的,巴结您还来不及呢!”
裘铮的表兄,只有三个:宝王,先敏敬太子,当今。
所以,裘铮这话一出口,裘峙的脸色一变,蒲扇大的巴掌一下扇在裘铮的膀子上,疼得他直咬牙。裘峙沉声喝道:“不许胡说!”
但裘峙的养气功夫实在是不到家,这一发作,裘铮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阿爷!不会真的是表兄……”
裘峙眼神如剑,狠狠地瞪着自家儿子,过了半天,方渐渐变成了郑重:“儿子,你给我记住。那一家子的事儿,咱们裘家万万不能掺合。敢掺合,裘家就一家子都活不成!”
裘铮心中一紧,看着裘峙郑重其事的眼神,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半晌,方颤声低低问道:“阿爷,是不是,是不是,他想,抢那把椅子……”
裘峙出手如电,紧紧地捂住了自家儿子的嘴,厉声低喝:“你给我死死地记住,这个话,绝对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
……
自己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想来,自家阿爷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守口如瓶。
可是,自家阿爷却死了。
征战一辈子,不是死在战场上;晚年好容易封了英国公回京养老,也没有死在床榻上。而是,死在自己的亲人手里。
几乎万箭穿心,几乎尸骨不全。
裘铮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呼喇喇地烈烈燃烧。
你这个,杂种!
……
……
沈迈凝重地将所见所闻上报明宗:“只怕小大郎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肯说。”
明宗只觉得自己的眉骨突突地跳:“那我就知道是什么了。”
是舅舅不肯帮他对付我,所以他下了辣手杀人灭口!
沈迈摇摇头,低声道:“可是,末将仔仔细细地查过了,这次居中策应的,不是宝王的人。”
明宗一愣:“不是?”
沈迈轻轻叹气,垮下了肩膀,低下头去,低声道:“似乎是,川蜀来的那人,组织了所有的刺杀……”
川蜀?!
剑南!
是,是裘二郎!?
兄弟阋墙?!
明宗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御案上:“这个白眼狼!”
沈迈抬起头来,似乎极难启齿:“圣人,末将觉得,圣人只怕会非常为难……”
明宗冷笑一声,振袖道:“我?我一丁点儿都不为难,这事儿就算是不能告诉阿娘,还不能告诉三舅舅和外祖母么?!”
沈迈轻轻呼了口气,叹道:“也只好如此了。”想一想,怪眼却微微一眯,低声道:“圣人,这事儿,只怕第一个,应该通知世子爷吧?”
明宗连忙摇头:“铮郎虽然也近而立,可毕竟去的是他家亲阿爷,这事情,还是不要做得这样直接了!”
沈迈却连连摇头,嘴角甚至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可是老夫人岁数大了,英国公又是老夫人第一个心头上的人,这个时候告诉她,只怕第二天她老人家就能嚷得全京城都知道了。咱们想帮裘府遮丑的心思就全白费了。至于三舅爷,毕竟太远。何况这事儿是大房的事儿,您让他怎么管?管重了,人家说他没有手足情分,管轻了,人家还说他没有手足情分……”
二哥害了大哥,让老三怎么办?!
明宗皱起了眉头。
沈迈的眼睛越说越亮,嘴角的贼笑越发明显:“当时世子爷也在场,对方那种志在必得的架势,世子爷必定能明白这种仇是不死不休的。让当事人去解决事情,岂不是比让旁人出声,要强得多?到时候,分寸把握上,远近亲疏上,他说话也方便——何况,圣人难道不想看看咱们这位年轻的英国公世子,到底什么心性品行么?”
明宗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口气十分不悦:“沈二,那是我亲舅舅和亲表弟。便是果然让亲侄儿杀了亲叔叔,于我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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