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透着些许轻蔑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立时就泄了气。我从她胸口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目光清冷，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我。屋内烛光摇曳，安静地没有一点声响。半晌，我坐起来，端起几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刚才的躁动此刻竟变成了一身冷汗。她也起来，整理好衣衫，轻叹道，
果然还是心有所属。既如此，何必为了一时身体之欲而负她！
我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那些仍让我心底里存着愧疚的不堪往事，她好像知道似的，倏地一剑指来，让我没有提防狼狈受制。只听她又道，
多年前，齐眉心里也有这么一个人的。世事无常，天人永隔之时才痛彻心扉。失去始觉可贵，拥有却不知珍惜。早闻张夫人是郡王年少初爱，才貌双全温柔豁达，才使郡王衷情至今吧。为夫操劳，生儿育女，遥遥牵挂……真让齐眉羡慕。郡王真的忍心负她吗？
心中似有千斤巨石，思绪纷乱，我居然无言以对。可又下意识地辩道，
惠儿知道我是不会负她的。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很没底气。
是吗？她点点头，又道，
我知道郡王并非喜欢我，只是想拿我羞辱朱瑾吧。就算要让张夫人心生愁怨，郡王还是要这么做吗？
我斜睨着她，这个女人，我想要她，她非但如此拒绝我，而且以惠儿说事欲断了我的心思。刚才如果不是恍惚间觉得她有些像惠儿，我才不会那么冲动。现在倒叫她数落了半天，那张清秀的脸很平静，目光带着诘问望着我。她不是个红粉香脂，却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她真的不愿跟我还是故作姿态？不甘心，绝对不甘心，我想要的女人怎会打定主意拒绝我！随即我故作不屑道，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愿跟我吗？那好，今晚就放过你。不过我告诉你，我不会负惠儿，这也轮不到你管。而且，拿你羞辱朱瑾，为什么不做！
说着我再次凑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笑道，
你好好等着，要定你了！
她向后躲开，忽地站起来，怒容初现，冷笑着朗声道，
都说郡王夫妇情深，看来也不过如此。既然这样，娶妻有定制，纳妾亦有礼。以郡王的身份，即便是纳妾又怎能在外随意苟合，你和夫人好好准备再来纳我吧！大张旗鼓让天下尽知，才好羞辱朱瑾不是吗？
说完，她瞥了我一眼，没容我答话，转身摔门而去。
这个女人！不从我也罢了，又是教训，又是甩脸，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被女人厌恶至此！我抓起茶杯站起猛地向那扇她摔过的门掷去。破碎的声响里，又颓然坐下。
其后几天，忙着看葛从周做的城防。友文又来见了我一次，跟我说兖州萧条，已大体了解了，要急着赶回去，汴州还有一摊子事，兖州的具体事改日再来办。那是他刚来兖州的第三天。
又闻探报，朱瑾还没到徐州，已经又在往回返。探明他们走的道路，遂命庞师古出城外五十里阻截。朱瑾战也不敢战，调头直奔沂州欲进城避庞师古的追军。然而沂州刺史兴许是早得了朱瑾失了兖州的消息，看看他带的那几个残兵，后又有庞师古大军，识相地拒不开城门。朱瑾继续逃奔，向南面更远的海州。海州本是他儿子在守，朱瑾连同这次与他一同出去的河东将史俨、李承嗣进得了海州城，随即闭门不出。庞师古在城外八十里扎营，发来战报问下面如何行事。
朱瑾已经被逼退到海州，此人是个大患，拿下兖州也绝不能手软留情！遂命庞师古进兵海州城，将海州拿下，见到朱瑾格杀勿论。
而兖州这边已经让葛从周布置地天衣无缝，遂命葛从周继续留守，我自率大军回汴州。
在兖州呆了近半月，已是初春时节。自那晚以后，我没再让齐氏来见我，我更不去看她。大军起程之际，我让人叫她来，随军回汴州。她见了我什么也没说，顺从地上了马车。
一日午后，行至封丘，距汴州不过五十里了。赶路赶得枯燥，临近汴州我心里却又莫名有些慌乱，说不上是为什么，只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齐氏坐的马车。恰好到了封丘驿馆，便有心先歇下。那封丘县吏不知怎么听着了信儿，出城来接，殷勤备至地请我县衙歇息。再进城费功夫，遂命大军驿馆外扎营，我和亲兵卫队自往驿馆中去。自然也将齐氏带到驿馆中。封丘县吏忙带人将驿馆收拾一新。午休起来，正思量着那齐氏这些天都是怎么想的，也许她改变想法了？刚要命人叫她来，侍卫便在外敲门道，
郡王可起来了？
进来！我应道。
侍卫进来回道，
郡王，夫人来了！先派了人来给郡王报个信，说还有二里地就到了！
我站在驿馆门口等着惠儿。虽说惠儿坐的马车慢，二里地到这里还需要点时辰，可一听到她来了，我便立时坐立不安，三步两步冲出来就向汴州过来的官道眺望。我来回溜达着，眼珠子不断急躁地瞄向那条始终空空的道路。这二里地也太漫长了。以前我要回汴州前，惠儿多半会出门来接，但出城来这么远还是第一次。别了近俩月，我渴望见到惠儿，可又有隐隐地忐忑，我在紧张什么？担心什么？就在我焦躁地拽过一匹马要去看个究竟，远远地家里的马车出现了。
几辆车不紧不慢到了驿馆门口，车帘正在挑起。我迎向惠儿的马车，抢在先下车的侍女之前扶惠儿下来。
惠儿看见我过来，嫣然一笑，手伸给我。她的手有些凉，却很柔软，纤纤玉指上很特别地戴了个宝石戒指。再看惠儿，也确与平时有些不一样。蓬松的云髻上插着银凤首发簪，鬓发上贴金丝绣蓝绢的华胜，一颗晶莹剔透的眉心坠从两侧发间垂在她光洁的额前，更有我前不久送她的那枝金镶玉蝶翅银丝缀双珠的步摇在她脸庞熠熠生彩。她面上略施朱粉白里透嫩，两个笑窝更显灵动。她身着一件我没见过的艳丽齐胸襦裙，肩围宋地乳白厚毛长披肩，外罩深色绣花披风。我上上下下把惠儿看了几遍，眼前的美人让人惊艳，不同于平日里那个清新素雅的惠儿，却更添雍容妩媚之姿。我挽住她手笑道，
惠儿，你怎么来了？出来这许远不累吗？
她也看着我笑道，
夫君不愿让我来吗？
怎会？我站这儿等你半天了！只是，我夫人越发美艳，都叫我不敢认了！
闻言惠儿抚了一下鬓发，有些腼腆地轻声道，
这样不好吗？
谁说不好了！我贴近她耳侧又小声道，
只怕宫里的那些嫔妃给你提鞋都不要！
惠儿笑里含嗔看了我一眼没言语。
我牵着她进了驿馆，刚要上楼，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了齐氏正在她的房门口往这里张望。没来由地我心里紧了一下，看看惠儿只在低头上楼，并没有注意到齐氏，我才又松了一口气。
进了房间，惠儿解下披风，喝着茶，我就问她一些家里的事。想起她平日里很少让奶娘给云宜哺乳，便道，
其实你不用这么远过来，云宜也离不开你。
她看看我，淡淡地道，
云宜让奶娘带也无妨。我让他们打听着夫君什么时候回来，就估摸着来这里了。我……想夫君了。
惠儿很少直接说想我的话，这简单的几个字里竟透着一丝愁绪。我不禁揽住她道，
兖州的事办完，我就紧着往回赶了，还不是想着早见你。
惠儿轻点头，忽又问道，
兖州那边都妥当了吗？
都妥了……
我将兖州的情况大体给惠儿讲了讲，不过惠儿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正说着，侍卫在外敲门叫我。我起身出去，侍卫却把我引到走廊拐角言道齐氏想见我。我心想早不见晚不见，偏偏这时候要见，她是看惠儿来了才故意的吗？不过这件事迟早也要跟惠儿说，不如趁早就这说吧。遂命侍卫去告诉齐氏等我叫她再来。
返身回屋，惠儿已不在塌上，而是端坐在屋中的椅上。见我回来，问道，
有要紧事吗？
没有。
我坐在另一张椅上端起了茶杯，与惠儿一几之隔，却突然觉得要说之事让我跟她如此难以亲近，竟似隔了万里之遥。
惠儿！我鼓起劲要说了，她清澈的目光望向我。
这次能夺下兖州，其实也没费劲。朱瑾当时不在城里，他手下那些人早就想降了，只是有他在没得机会。他老奸巨滑从不轻易出城，这次是饥荒地没法了，谁叫他……
我蓦得住了口，我要跟惠儿说这些吗？惠儿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心一横，道，
有件事得告诉你。我担心你会生气……
夫君但说无妨。
惠儿转头目光投向正前，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那个……齐眉，就是朱瑾的妻，朱瑾不可能再回兖州了，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我就把她带来了。想……带到汴州，照顾她。
惠儿的目光动了一下，微微低头，似是松了口气，没有言语。我顿时有点着慌，又道，
我没别的意思，也没对她怎样，我是想，谁让朱瑾当初诈降那般骗我，我如今找个机会羞辱他也不为过！
话说出来了，应该轻松了，可我反而更觉紧张，心中怦怦乱跳。惠儿还是没说话，只是蹙起了眉心。我只得再道，
只我那么想，齐眉是一门心思要落发出家，我总觉得不行。这事全凭你做主，你若不允就当我没说，齐眉就……
夫君！惠儿突然叫道，
夫君要纳妾不忘求问我，既是遵礼，也是看重我。我怎能恃宠而骄，岂非妒横？人既带来了，那就请来一见吧。
惠儿的目光瞥向我，定定地看着我，甚至嘴边还挂着一丝微笑。她说得这样明白，出乎我的意料，我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这是她的真心话？我从惠儿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见我不语，惠儿又道，
怎么，夫君不是想让她来见我，再回到汴州早成佳礼吗？
她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向门口打开门，对外而侍卫高声吩咐道，
去把兖州齐夫人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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