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偏傍晚,西湖边小茅屋内,秦书语速极快,说得那是唾沫星子飞溅,把何无衣当年累累战绩一径道毕,又加上自己说书的功夫言语修饰,简直比听评书还‘精’彩。-叔哈哈-
秋亦只靠在一边,也不打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正在这时,院子‘门’被人轻轻推开,脚步声听得甚是耳熟,他回过头正见听君挎着篮子往这边走来。
她低头望着地上的路,神情仿佛带了些异样。
“怎么去了这么久?”
秋亦拉着她到跟前,听君把手上买的酒菜一一摆开,不自然的笑了笑。
“没什么……人太多,等了……等了一阵。”
“哦。”秋亦未再问下去,只轻轻扶了她手,淡淡道,“那就坐下歇歇。”
“嗯。”
秦书看这满桌子的菜,和浓香扑鼻的酒,不由歉疚道:
“老夫惭愧,少将军难得来,却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反而要少将军破费……”
“哪里的话。”秋亦不以为意地一笑,“秦先生既是爹爹的旧部,伦理也算长辈了,素来没有麻烦长辈的道理。”
秦书闻言,涩然笑着摇头叹气不语。
听君替他二人斟上酒,因知秋亦酒量不好,悄悄给他少了些分量。
秋亦倒没注意,轻抿了一口,忽而问道:
“不知秦先生当年在爹爹手下是任何职?”
“说来丢人啊……”秦书放下酒杯,大约是酒水缘故,脸‘色’有些红润,他笑道,“老朽多年为军师祭酒,因身体孱弱,半点武艺也没有,否则也不会做不到中军师之位……将军可没少为这事斥责我。”
秋亦犹豫了半晌:“我倒是有些事,想问一下先生。”
秦书遂敛容正‘色’,端正而坐:“好,你问吧。”
他捏着酒杯眉头微皱,迟疑着开口:“听人说,爹爹他……生前流连青楼,目中无人,作风很是不佳,可是真的?”
秦书竟不知他要问的是这个,愣了一会儿,随即大笑。
“世人之言何无不此?得势时腆着脸巴结,失势时恨不得也去踩上两脚,人心隔肚皮啊,少将军可听过‘墙倒众人推’这个词?”
秋亦微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只是旁人胡‘乱’传的谣言?”
“唔……”秦书将眉一拧,“倒也不能这么说。”
“将军的‘性’子不羁惯了,若非碍于恩师韩世忠韩太保之面,他只怕还不会入这官场。”
“爹爹是不喜官场的勾心斗角,以权谋‘私’?”
“差不多吧。”不知是否是想起往事来,秦书面上含笑,“将军大半时间都耗在战场上,就是班师回朝,宁可待在那秦楼楚馆也不愿归家,老说看着那些说话儿含沙‘射’影,旁敲侧击的老头子,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揍人,还不如在青楼的好。
“不过,瞧着你……我倒也明白一点。”
秋亦颦眉不解。
秦书想了想,喃喃道:“说不准,将军当初是因得你娘才老往青楼跑的……”
秋亦不禁问道:“爹爹他……不曾娶过别的妻妾么?”
秦书听之便笑:“就将军那‘性’子,谁肯嫁给他啊?别看他官阶不小,发起脾气来,连圣上都要畏惧几分。”
似乎能够想到那画面,秋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的父亲,却也是这样一个人。
起初得知此事,他心里一直无法说服自己,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声名狼藉的何无衣会是娘日思夜想的人。甚至在想,倘使他真是自己的父亲,他又该如何自持?
可如今听得他的事迹,且不说秦书是否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单听他这‘性’格脾气就觉得很是喜欢,至少比起秋莫来令他更觉亲近许多。想来他若还在世,定能与自己十分投缘的吧……
思及如此,秋亦忽而想起一事来。
“眼下百姓中流传着,何无衣是因出言不逊才被圣上斩首的。当真有这事?”
不料他一提及这话,秦书脸‘色’骤变,那捏着竹筷的手微微发抖,连下巴的胡须都轻颤起来。
“‘奸’佞当道,若是铁了心要除掉你,什么理由借口是找不出来的?”
听君和秋亦相望一眼,讶然问道:“敢问,先生指的‘奸’臣是……”
“哎——”秦书摆首叹了口气,“那人你们定然也知晓,便是钦宗宣和年间的右丞李士美。
要论起人品,他比将军还恶劣,偏生这人油嘴滑舌,相貌又文雅俊朗,靠踢得一手好蹴鞠爬上高位。”
“李士美?”秋亦眉峰一拧,“记得他是北朝主投降一派的。”
“是啊。”秦书冷冷一哼,“这厮关说话那语气腔调便‘阴’阳怪气,莫名其妙。别说将军,连我都厌烦他得紧。
说来倒也便宜他,五年前据说死在桂州,没能让咱们手刃这‘奸’贼,实为憾事!”
“何家……”秋亦喉中一哽,“是被满‘门’抄斩的?”
“……”秦书垂眸看着那酒杯中‘荡’漾的酒水,良久良久才颔首点头,“不止将军一家,连我等也都受到牵连,将军一手扶持的水师提督景洪是遭遇最惨的,被莫名株了三族,但好在还留了个后……那时知道何家男丁尽数被斩,又不知将军还有你,我与长史阮唯联名上书,朝中却无一人响应……”
秋亦声音一沉:“爹爹在朝廷里,这么不受待见?”
“也都怪将军随信惯了,当年他要是稍稍服些软,不至于得罪这么多的人。”秦书沉‘吟’片刻,有些理解地点点头,“也难怪他未曾告诉我们有后,只怕也是担心你和你娘!”
秋亦微愣一瞬,继而默默颔首。
“哎,时隔这么多年了。”秦书怅然而嗟叹,“那些日子就好像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啊。你是没见过,何为树倒猢狲散……
圣旨还没下来,几个中尉和都尉就自带兵马投靠旁人去了,那时将军府里何其惨淡。我就见将军一人坐在那椅子上,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他手下就剩我们些许人还跟着,便把我们都叫道跟前来,一人发了银两,打发着走。”
说到此处,他泪眼‘迷’‘蒙’,哽咽难言:“将军对我们有知遇之恩,旁人不了解他,我还不能了解么……”
听君也听得伤感,又静静给他倒上酒,轻声问道:
“所以先生后来,才到此地说书了么?”
“那倒不是。我是四年前才来扬州的。”秦书拿着袖子擦擦眼角,若无其事地又抬起头来,“将军死后,我和左右将军还有副将等人一直在汴梁,金兵攻城后官家逃到这南边来,我们才又一路相随到临安。
只可惜,我是个文官,派不上用场,虽是换了皇帝,其余的人皆未受到重用。大家念及将军含冤而死,也都不愿意再在官场上待下去,后来就各奔东西了。”
秋亦若有所思:“那你们可还有往来?”
“有的。”秦书点头,“有时候阮唯和曲无名还会来扬州看看我,他们几人有手艺,‘混’得比我好,时不时会接济我一下。剩下的就都是偶尔传个书信……哦,对了。”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秋亦:“寻得少将军,这可是大事,我晚些时候要传书给他们知晓才是。”
“先生客气了。”秋亦起身拱手道,“我此番来,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并无他想。”
“这个我自然知道。”秦书笑着扶他坐下,“你莫担心,眼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不过大家都曾受将军恩惠,让他们来见见你也是应该的。”
秋亦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人,原打算继续推脱,听他已这般言语只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酒过三巡,天‘色’近黄昏,四下里已有些暗,秋亦携着听君作揖告辞。
因想着他所住之地偏远,怕夜间晚了他二人不好走路,秦书也并不挽留,只向秋亦要了客栈的名字,目送其离开。
外头夜‘色’尚浅,西湖湖水却被远处灯火映得‘波’光粼粼,一片粲然夺目。
将出院‘门’,秋亦才想起什么事来,淡笑道:
“今天倒是喝了不少,怎未觉得不适,莫非我酒量变好了?”
听君没答话,只掩着嘴轻笑。
“你笑什么?”
她摇了摇头:“你可知我每回都给你少斟了半杯?”
秋亦闻言有些啼笑皆非:“这么卑鄙,那岂不是很对不起秦先生。”
“会么?我瞧他喝得很开心呢。”
没走多久,前面一棵柳树下,正见一人半倚着书双手环‘胸’两眼淡漠地朝此处看来。
几乎是同时,听君和秋亦皆望向他眼神,脚步蓦地停滞。
昔时自那树上离了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视线落在袖下他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表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反而弯了‘唇’,笑问道:“……你还真是嫁给他了?”
不等听君开口,秋亦已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口气‘阴’冷,分明是不悦:
“你如何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呢。”他冷笑一声,“感情扬州城还是你的地盘,不让人来是不是?”
秋亦挑了挑眉:“既是偶然相逢,你何必多此一举跟到这里来?”
“我乐意不行?”昔时咬了咬牙,抬眼去瞧听君,后者目光与他相对,怔怔看了半晌,他终是不甘道:
“你秋亦不是才死了爹么?三年的孝不守了?”
秋亦淡淡笑道:“让你失望了,我爹不是秋家老爷。”
昔时气急败坏:“胡说八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你为了……为了和她……连自己爹都不认了?!”
“爱信不信。”秋亦拉着听君就道,“我们走。”
“等等!”昔时不依不饶地拦上手,明明知晓了答案却犹不死心,“就算是这样,可喜酒呢?秋家,不……青木山那边,我也没听闻有人办酒宴,更没听闻娶妻之事。便是你们不愿张扬,那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秋亦冷笑:“我二人成亲,唯拜天地拜双亲,请不请旁人,办不办酒宴,又如何?”
“你!……”这会儿昔时把手偏向听君,话是对她说的,“连亲都没好好成,这种人,你都嫁他?!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
不‘欲’听他说下去,秋亦转了步子,拽着她脚下生风,沿着西湖就往回走。
昔时还呆在原地,夜‘色’里那身影很快就模糊不清,他手握成拳,狠狠往树上一砸,骂道:
“我还真是见了鬼了!这样的人都有!”
*
回到客栈的时候,时间已不早了。
窗外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因怕方才昔时之事,他还耿耿于怀,听君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背过身去铺‘床’。其实‘床’上的被子她早间已铺好,但又不知和他相对坐着怎么开口,只好寻了这么个法子,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秋亦在桌边坐了,手边没有放茶,就静静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话。
这样的气氛令她愈发不安起来,听君轻咽了口唾沫,仍固执地在理被角,把那细小之处抚平又抚一遍,如此这般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听秋亦无奈地叹了口气:
“照你这么理下去,被角都要被你‘摸’出‘毛’边来了……”
闻言听君手上一抖,放下被衾来,低着头依然背对他。
秋亦捏了捏眉心,柔声唤她:“过来,坐下。”
“哦……”
她听话地转身,挪着挪着在他跟前缓缓落座。
秋亦悠悠伸出手来,抚上她脸颊,皱着眉盯了许久。
听君心头一颤,正担心他会否在生气,不想只听秋亦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怎么就是……吃不胖呢。”
“呃?”
他莞尔笑道:“你太瘦了,再这么瘦下去,怎么给我何家传宗接代?”
听君羞得满脸通红,直把他手拿开,支支吾吾好久:
“怎么倒听起秦先生的话,胡说起来。”
“这如何是胡说?”秋亦微微摇头,正经道,“我何家既只剩我一人,往后兴人丁之事自然全靠你。”
他话锋突然一转:“说来,昔时的话,有一句也不无道理。”
听君愣了愣,忙将方才二人对话细细回想了一遍,却是无果:
“什么话?”
“这亲是不该成得这么草率。”秋亦轻握了她的手,“等回去,我们再好好成个亲,你看如何?”
听君嫣然一笑,心里自是感动:“不是说觉得人多了,很麻烦么?”
“这不一样。”他慢吞吞的解释,“我还不曾看你穿过嫁衣。”
听君愈发不解:“上回在欧阳家那不是?”
“自然不是。”秋亦低低道,“那不是为我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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